橘桔平找到千岁千里的时候他正蹲在街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万宝路的橙红色火星明明灭灭。
时间，凌晨二时三十五分。
地点，荷兰，阿姆斯特丹，再往西走五分钟便是举世闻名的红/灯/区，在暗夜里堪称典范地灯火通明。
一米九四的男人一头乱发像是刚从战场回来*，蹲在地上借着西面的一点光投在自己侧脸上的影高深莫测地装作忧郁深沉——或者说他的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向所有人昭示着他正神游天外。
「晚宴结束了不回房间休息竟然跑到红/灯/区外面来吹夜风，这里离酒店隔着三个街区，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金发青年藏匿在千岁身后欧陆夏季的黑夜里看不清表情，他见千岁以优雅动作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却不作任何回应，禁不住火气上涌：「管你是不是忧郁文青，现在速度给我起来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还有讲座，藤田教授叫我俩去镇场。」
对于千岁千里，橘桔平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
「Kippei你身上带了雷达么？一找一个准……」千岁喃喃。
「找你这家伙还用得着雷达？」橘不屑地冷哼，突然闻见空气中不寻常的酒精味道，蒸汽般萦绕鼻尖，声音便立刻变了调：「老实交代，你喝了多少？」
他走上前去与千岁并排蹲下，极有耐心地等待答案。喝醉酒的千岁不能与平昔相提并论，这是常识。
「……不知道。」短暂沉默过后，千岁慢慢回答。
「真佩服你连啤酒都能喝上头。」橘发现他和千岁都穿着出席宴会的衬衫西服西裤领带，笔挺挺地倒还人模狗样，只可惜大半夜在街头出没，大约会被人误会成山口组的跑腿小弟。
「酒量不好是千锤百炼之究极的副作用……」千岁含混地咕哝，橘直截了当地向他伸出手：「借根烟。」千岁无言地摸出自己的烟盒，橘接过来抽出一根再递还给他，烟叼在嘴里毫不避违地把脸凑过去扳着千岁的后脑勺用他的烟点燃自己的，深吸一口之后将烟身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借个火。」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蹲在街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直到橘说：「等这根抽完我们就回酒店。」
千岁没理他，以137°的奇怪角度转了话题：「Kippei你要喝什么？」
「唔？生啤就好…………等等！」
然而千岁千里已经在地上按熄了烟头站起身来往不远处通宵运营的自动贩售机走过去。他塞进一张十欧的纸币，紧接着橘听到哐啷哐啷的声音，好几听啤酒和找零一起掉进取货口。
千岁抱着满怀的啤酒走回橘身边，拍了拍人行道的边缘的灰尘便随性地坐下，橘蹲得腿酸索性便有样学样。六个啤酒的易拉罐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千岁拉开其中一听的拉环。
「Kippei。」
「干嘛？」
「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大概和你差不多，国中的样子。」
「我是在十三岁。」
「哦。」
橘干脆利落地放弃「把千岁千里带回酒店睡觉」的崇高使命，边应着千岁的话茬边拿起一听啤酒。千岁又点燃一支烟：
「有一天跟你打完架，一口气灌了两听，也是自动售货机里买到的最便宜的那种。」
「哦。」
「那次你也有跟我一起喝。」
「啊？」
「……不是吧，你真的忘了？」
「忘了。」
千岁叼着烟转过头认真地凝视橘桔平，三秒钟。橘望回去，眼神清明。
「该不会是把那时候的事情全都丢进了——用你的话说——历史尘封的门扉里？」
「…………，」橘沉默，最后他说：「那些事情还记着做什么。」
「那时候前辈就说你是个『只会看着前方的人』，他说的还真没错。」
「……大概吧。」

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橘想了想挑起话题：
「你最开始的酒量好像没有这么差。」
「何止，那会儿简直就是千杯不醉。」千岁放下手中的空罐：「转学去了大阪才变成这样。」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
「你的错。」千岁毫不犹豫地点头。
「…………」橘被他噎得不知如何回话，安静地拉开自己的第二听啤酒。
「不过——最后还是『那件事』把我们从『那里』拉出来的，不是吗。」
「…………」
「应该说，尤其是你。」
「…………」
千岁千里还记得十四岁时的橘桔平，整天臭着张端正的脸好像别人欠他八百万十年没有还。一头黑发留长染成金色，每天都飙着辆深黑色的炫酷重型机车来学校，打架那更是家常便饭——活脱脱一个标准暴走族的样子。
与他并称「二翼」，好像是国一开始就有的事情。
仔细想想，自己会开始打网球，也是因为在国小五年级的时候看见一个金发的和自己同龄的小鬼得了熊本市十二岁以下组的冠军，而觉得这项运动「很不错」。
「不过啊，国三那年第一次在录像里看到你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耶。」
「那种事情……」
「把头发剃成那样这种事只有你一个人才干得出来吧——呜哇别打！」
「所以说那种事情你记着干什么！」
「不干什么，Kippei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好玩。」

人前严肃正直老好人的橘桔平，会在千岁千里面前显露出一切本性。这也是常识。
比如——
「我高一那年坐新干线去东京找某人，看见某人手里捧一本魏尔仑的诗集，旁边放一杯红茶，最搞笑的是某人的发型和桃城武的毫无二致，而且还是金色的——」
「你对我妹夫的发型有什么意见！」
「不敢……」
再比如——
「Kippei你当初为什么要选地质学作专业？还读到博士？真的是因为觉得自己找不到老婆？」
「……是你个头！还有你这家伙不也跟着我一路走下来了吗！」
「舍命陪君子啊，多仗义。」
是啊，不知不觉就一路走下来了。
十二年？还是十三年？

橘和千岁都懒得费神去数这种微不足道的数字。金发的青年又问他的同伴讨了一根烟，裹着西裤的腿以闲散的姿势搭着：
「你这家伙真的什么都记得。」正是因为如此，才一直停留在过去里出不来……吗。
虽然根本不知道你所怀念的都是些什么。
「明明是你记性太差，什么都忘掉了。」
说的第一句话也好，打的第一次架和第一场球也好，统统都忘记了。
千岁千里半盘着腿把面前三个空罐竖直垒起来——两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橘的——然后百无聊赖地把最上面一个当做烟灰缸：
「其实啊——你根本没怎么变过。」
「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国二的时候听说你在东京打了庭球部的教练，不动峰还因此停赛，我那时真的很想笑。」
「不是跟之前在熊本的时候没差么——一样地傻。」
「后来打死都要去读地质也是，我跟着你读了七年还是没觉得它哪里好玩。」
「还装好学生装了那么久，你国二的时候不最喜欢翘课打架么。」
橘自顾自地抽烟。
「想起来了，十四岁时第一根烟还是跟你一起吸的，刺激感像犯罪一样——」
「够了没？」
橘突然打断，语气烦躁。
「……不过啊，那时候Miyuki和小杏都最喜欢你，搞得我这个哥哥超没自信的。」千岁没管他，拉开第三听啤酒的拉环，继续说。
「妹控。」橘惜字如金却一针见血。
「就算你说得对吧。」千岁千里耸了耸肩，看上去毫不在意，「国二的时候去迪斯尼那会儿也是这样，她们两个都缠着你去吃冰激凌去坐太空山，我在后面任劳任怨帮你们排队提东西。」
「还说，结果你这家伙害得我们晚饭超出预算——」
「这种事情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想记得不清楚都难，天才千岁千里之独家犯二纪录，这个标题够醒目吧？」
「…………谢谢……」
「顺便说，我得纠正你一点，地质学这门高尚学科的精妙之处是你所无法理解的——」
「是是是，你说得对，我无法理解。」
「不过你肯跟我跑去阿拉斯加写那篇造山地带的论文，我一直觉得很惊讶。」橘随手丢下他的第二个空罐子。
「那不还是舍命陪君子么……」
「说得对，命都差点丢了。」
「那头狼是你惹上的吧？」
「就算是，最后也是我把它赶跑的吧？」橘烦躁地抢过千岁的ZIPPO点燃今夜的第三根烟。
「能赶跑阿拉斯加荒原的饥饿野狼，不愧是野兽气场的橘……」
「别嘲讽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橘桔平从一开始就发现这场对话的主导权并不在自己手里，虽然相处了十三年下来早就很了解自己身边的这位各种意义上的天才有多么的奇怪和不靠谱，他还是觉得今夜的状况有些不大对路。
他一点也猜不出千岁千里想表达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没什么，就是想缅怀一下国中岁月。十三年了，不行吗？」
对视，十五秒。橘桔平挫败地低下头。
「……可以。」
「我们两个都没变。」
「……」
「我高中的时候就没再长高了，你却又长了三公分，不公平。」
「还是比你矮十二公分，我没喊不公平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对，你那时候好像经常纠结身高。」
「搭档比我高十五公分，我能不纠结么。」
「是……啊。」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开了各自的最后一听啤酒。售货机的贮藏温度是常温，橘有些遗憾喝不到冰啤酒的好滋味，他手中这罐最普通的黑啤产自啤酒之都慕尼黑。
「其实。」千岁千里安静地开了口，橘注意到身旁的黑发青年似乎非常困倦，眼皮快要耷拉下来，却还尽力维持着清醒。
「什么？」
「我们当初……都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千岁的语速放缓，用手掩住一个小哈欠。
「你们？」橘选择性无视重点。
「在狮子乐的时候……大丸君、青森君还有茨木君……他们都有女朋友不是吗。Kippei你那时候就是我们当中最帅的，倒追你的女孩子也不少，可是为什么……」
「我那时候跟他们打赌一顿饭，说Kippei在二十五岁之前绝不会谈恋爱，看起来是我赢了……」
「但我知道结果，却不知道原因……」
「……为什么呢，Kippei？」
千岁千里最后的三两句话吐字已如同梦呓，他的黑色的眼睛慢动作般一点一点合上，头一歪最后坐在街边睡了过去，表情安详如懵懂孩童。
橘桔平沉默着，从放在一旁的烟盒中抽出一根万宝路，点燃，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蒸腾烟雾。
「靠，又得是我把这家伙搬回去……」
——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来。
-Fin-
* 此描述来自于萧寒露大人的「立海大青年」，在此借用，不胜感激。

- -！~来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