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时,银时,银时……他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不悲伤。他走近银时的屋子,近了,又不敢踏进去。他只站在那恰巧能看见对方的角度,缓缓地,一下下,一遍遍,抬手在虚空中描摹他的轮廓。
银时,银时……
银时浓密的睫毛为略显得尖锐的脸部轮廓平添几分柔和,他苍白的手伸向窗子,让高杉一瞬间在寒冷的冬天也产生了温暖的错觉。
少年的身形是如此瘦削,不偏不倚照在他身上的阳光把他薄薄的衣料打得通透,使他变得透明起来。那个人已经成长到足以俯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太耀眼了,如同十二月化不开的冬雪,在一片战争带来的灰暗中照亮了他整个灵魂。
银时啊。他低声喃喃道。他走到银时身后弯下腰问他。[如果战争结束……我是说如果。你打算做什么呢?]
银时大约早就猜到身后的人是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的理想啊,可是要开一家万事屋哦。]
[万事屋?]
[对!阿银我要做当然就是做万事都能帮忙解决的的贴心服务啦!]
[哈?你在开玩笑么,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做好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哑然失笑。
[什么嘛,要说大少爷你这家伙才是吧。]
[到现在为止还会丢东西的没资格说我。]
银时暴跳起来揪住高杉的领子,眼里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盯着高杉的脸许久,忽然闷在他肩头笑得震天动地。
[你又怎么了。]高杉被他笑得有些尴尬。
肩头的笑声渐渐转变为低泣。
天渐阴,高杉不禁伸手搂住银时。他衣服下的身体就像夏天的蝉的虚壳,高杉把手紧了紧,觉得有点咯手。然后他回味起很多年之前他们在树下的拥抱——也是这种触感,那么温暖而空虚,仿佛一旦褪去就真的只剩一层蝉壳了。
[银时……]他又回过来细细地读着这个名字,近乎虔诚的语气。银时哭得越来越凶,高杉这才开始担心,用手别过他落在肩头的脸。可刚露出哭得通红的鼻头的一角,银时就突然转过头去。
[高杉。]他浓浓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在高杉耳边响起。
[松阳老师真的回不来了么?]
高杉听了这话,心难过得揪成一团,他垂下眼,放松身体,忽然觉得一直紧绷的腿开始酸痛,一丝丝酸到心里。
[喂,你说啊。]银时使劲扯着高杉的袖子,如抓着洪水里的一根浮木。
高杉只得轻轻道,[……恩。]嘴边除了一个意意思思的音节,他竟吐不出更多安慰来。闻言银时的手一松,蹲了下去。高杉想想那雪白锦帛上呈着的头颅,眼眶红了,也流下泪来。
那几天,银时常常会像这样毫无预兆地哭出来。银时哭的时候,他就难过,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感觉——这或许是爱他的表现——如此危险、走钢丝般的爱,一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然后他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还爱他。
你到底给了我什么呢?这样的疑问不禁翻涌。
我们吵架过,冷战过,相互抱着哭泣过,共患难过。人世间男人与男人可以有的事情的我们都经历了,只余下那些不被世俗接受的。可我不敢越过那个坎,怕你害怕,又哭着问我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来第二遍了,如今我只要看着你的眼睛我便双腿发软,头痛欲裂。
银时,银时。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是那么讨厌你。虽然我不清楚如果之后再见面你会怎么看我,也猜不到你为了阻止我是会好好骂我一顿,还是拔剑冲上来。但我依然走了这条路。你说倘若我可以不必离开,你说倘若你看见我离开的背影了,是不是会挽留?是不是呢?
他想着想着就不敢继续想。愈是不想,就愈是要想,愈是要想,就愈是难受。银时曾经说过,[人的思想是最可怕的利器,我后来什么都不想了,就一点不痛了。]高杉把这话套在自己身上,却像被缠了团毛线,越勒越紧,越来越痛。
银时,银时。
我们何苦要走到这一步?
他最后一次想起银时细长的眉,英挺的鼻,想起他靠在他肩上哭泣的不可承受的重量,想起他衣上缠着苍耳草向他奔过来。
他看见自己开始撒开腿拼命地逃,在人生这条路上和银时赛跑,你追赶着我,我追赶着你。他们谁都没有再赶上谁,只是一直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跑着跑着,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道,他选择了其中一条,银时选了另一条。两条道很近很近,他们面对着面看着彼此,始终无法跨过中间那一靠近就会吃人的沟壑,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宽。
然后看不见了。不管是桂、坂本、银时,谁都看不见了。谁都看不见谁了。高杉站在原地想他们,他觉得自己是不该遇见他们的,不遇见他们就不会痛了。可他又觉得若不遇见他们,他还会遇见别人,还会痛的。
所以啊……比起别人,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那时的他这样想。
哪怕我们终究不在一条道上,但是能遇见桂、坂本,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高杉踏出营地范围时,早晨的巨日正升起来,染红整片天空。他的脚下有断臂残肢铺着,踩上去滑腻腻的,散发出让人退而远之的恶臭。远处废墟倒塌,露出像被剖开的筋肉一般的钢架结构。
高杉走了出去。
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