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外星
人交配过就会死吗？”
“我不是外星人哟。”
“哦 ”她点头，“那你一定是变态吧？像我一样的变态。”
“为什么？”
她想想，笃定地回答：“因为你笑得太多了。一定不爱任何人。”
他摸摸脸颊想，啊，笑得多难道不是因为我笑起来太迷人吗？这可是曾经被顾客夸奖“你一定刚生下来就跟妈妈鞠躬说 多有不周请多包含，今后也请多关照 吧”的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地球人真是好难搞，他想。不过，雅直在这儿一定会说“变态没有什么不好啊，恋爱是绝症，不爱别人的人，一定都很长寿”。
26
小芝从书店拿回一堆便当：“带着回家的路上吃。”
尹空问：“怎么给了这么多？！”
“说如果吃不完，就替他拿给天本后车站的乞丐。”
“呃 ”唉，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同时喂养朋友和乞丐的呀？很微妙的，觉得被这轻描淡写的一视同仁给轻微地伤害了。但是转念一想，盗贼和乞丐本来就没差别。
她留下两份便当，趁食物还新鲜把剩下的包好，准备拿去送人。
天本后车站是天本学生的聚集地。或嬉笑闲聊，或等车发呆，或三两成群地围坐着啃教科书。一年多前尹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家里在小镇开的是浴场，她是“浴场老板的女儿”，考上天本后，父亲变成“高材生的爸爸”。现在，父亲变成“贼的爸爸”了。
路上车流穿梭，街灯闪亮。一年多前，对她来说还是红灯停绿灯行，现在是大家行才行大家停才停了。视觉神经纤维压迫。她隐约还记得学名是什么。
会喜欢医科，是因为少年时的一次意外。她有段时间身上突然起了疹子。母亲听来偏方，让她在浴缸里反复泡了一个礼拜才消肿。从此浴场有了“包治百病”的神奇传说。她也往医生的方向前进。
医生的下一步竟然是贼。
车站口熙攘喧嚣，未散尽的冬味配着春日暖阳，闻起来像刚买的衬衫。站口外侧墙边，淹没在无数匆忙腿脚之下的，是零散的几名乞丐。她保持友好镇定，将便当一一放在对方脚边。
啊，不用感谢，我们的职业都差不多。她想着。
突然间，垂下的手臂被一把拉住。震惊当下，失去平衡，跌坐下去。她试图呼叫示警，对方的手掌却更快一步封上来。大脑停转。虽然不想回老家去，但是也不想死在车站啊，她拼命拉扯着手臂。挣扎之间，听见一把略微沙哑，但耳熟的、欠打的、游刃有余又抑扬顿挫的声音：“嘘 小空，是我。”
屏息、定睛。震惊指数又飙高一倍。换她伸出手，连他的手掌一起堵住呼之欲出的尖叫。
“雅 ”
他非常合群应景地穿着破衣烂衫，毛线帽挡住半张脸和金棕色的头发。被春风凌虐的红润面颊，藏不住笑意的睫毛，和稍显干燥的上翘的唇角。
好样的。这个家伙不但要学习垃圾燃烧和处理，还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垃圾。
垃圾你好。
“你、你、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办理委托呀。寻找小指。”
27
“你玩过点头摇头的游戏吗？”雅直问。
“什么玩法？”尹空说。
她承认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世界。视线所及皆是鞋底，脖子的高度刚好吞咽踩踏起的灰尘。她抱着双膝，蜷着身体靠墙，偎在雅直旁边。收回前言，比起乞丐，她还是想当贼。
“回答问题的时候，肯定的时候摇头，否定的时候点头。会变聪明哦。”
“是吗 ”你不是因为玩太多这种游戏现在大脑才变成弹力球的结构吗？
“在保加利亚，不是 摇头是，点头否 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
“他们骗起人来会不会很轻松啊？”
“ 最好你有机会碰到一个肯和你玩这个游戏的保加利亚人啊！”
“啊！”他突然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目标出现，前方11点方向。”
她跟着噤声，随他盯住热狗摊前排队的男性背影。那就是某个人的“小指”。

雅直的委托人是正处思春期的女大学生，爱上学长又不敢表白，畏首畏尾一年多，终于鼓起勇气到zBay收买人力，代替她畏首畏尾。学长的相片、电话号
码、日程行踪，用过的草纸，丢掉的垃圾她都想要。雅直自告奋勇，还有谁能比他更明白垃圾的伟大？
埋伏了一个月下来，侧拍无数，垃圾如山，连喝过的矿泉水瓶他都收集起来交给客人。已经远远超过贼的境界步入变态。
尹空并不觉得奇怪。学校里热门人物的照片本来就明码标价一票难求。还曾经有人半夜偷偷潜入学校，从公告栏里撕走相片。零星几张没被偷走的反而可怜。善良市民和贼的差别，有时在于是否有冠冕堂皇的偷盗理由。
所以，变态并没有吓到尹空。
真正吓到她的，是咬着热狗转过身来的男生的脸。
“冠群 ”她低喃。
“唉？”
“冠群。”
“给我等一下。”雅直说，“你现在是公然看着我的脸叫其他男人的名字吗？”
她捅歪他的脸，一同注视目标：“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同学。”
“哦 很抢手吗？”
“是很受欢迎。”
目标漫不经心地啃着热狗，一边读着文库本小说。眼神扫过车站口，尹空下意识一缩，怕他看到自己这副尴尬落魄的模样。
现在文书工作的对象，多数也是天本的学生。有时回到校园去交接，碰到旧识，她也不好聊得太多，总觉得人贼殊途。如果当时没来北部，一切会怎么样，她偶尔忍不住想，但又告诉自己假设性幻想只会自取其辱。
“到此为止！”雅直双手交叉，叫道，“回忆到此为止！”
“哪来的回忆！”尹空吓了一跳，跌出回忆。
“已经太迟了！”他指着冠群说，“故事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以再加入新角色了。半路丢进来的角色最不讨喜，观众也不会喜欢啊。”
“什么故事啊！你一个人沉浸在什么故事里啊！”
“科幻。九方和阙春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宇宙 ”
“ 我可没看到那种情节。”
“你想看吗？想看就要去看前传啊。这么久以前的故事当然是在前传里。”
“ ”她怎么会傻到空手去接强力弹力球呢。
学长啃完了热狗，擦擦手站起身。尹空把脸缩回衣服，声音闷在外套里：“冠群已经有女朋友了哦。这样下去会很糟糕吧？你的委托人没问题吧？”
“当然有问题啊。”
雅直闷闷不乐地看目标离去，没有跟上去的意思。尹空看他困惑的表情，想他此刻脑内的弹力球一定达到了光速，每次回答地球人的问题，都要从宇宙飞回来。
“怎么会有委托人是没问题的呢。”他说，“有问题，才会有委托啊。脑袋全部都有问题。这些走来走去，外表上看起来好好的人，拜托我们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没有问题的呀。”
Bingo。
如果我们也算是野兽的话，对方就是怪物。而她正要回到怪物们的怀抱去。
他带一点别扭和漠然地看着街景，淡然的眼神好像在说“小空，你该不会歧视垃圾吧？”
她看着他。这个浑蛋、野猴子、宇宙人，又被他说对了一件事。继续嚣张下去怎么得了？
“我礼拜三回老家去。”她说。
“真好啊。礼拜三我 ”他想了一下，“我应该正在你学长东区公寓后院翻他的垃圾箱。他最近好像因为功课太忙，很爱喝鸡精。你要不要告诉他，这样对身体不好耶。”
28
长途巴士一路南下，经过当时北上的路。两个女生呆望窗外，各有所思。
小芝打包的行李比尹空还大，这个看起来爸爸也会喜欢，那个新鲜玩意儿也想拿给爸爸玩，尹空怀疑她几年来根本存不到钱，即使有积蓄，也全要花光在这一次的伴手礼上。
车子在距离赤冈几十公里的今福略停。小芝也不说再见，跳下车子，背着提着拖着比她娇小身形大上一倍的几个包裹绝尘而去。一秒钟也不停，冲过山路、小巷、街区，闯了几十个交通灯，被三百辆机车鸣笛，惹一群路人好奇，千里迢迢来到熟悉的住宅区。在敲过无数次的红色大门前将包裹散落一地，然后使尽全力攻城般地捶打狠踢门板。

十几秒后，门板敞开，爽朗俊挺还没开始生白发的人，露出融化她心底冰河的温柔笑容：“哎呀，这么快呀，小芝麻。”
小芝麻被汗水湿透，粗喘着气，消瘦的脸上仍然毫
无表情，大眼睛忽闪片刻，玩起儿时同父亲常玩的游戏，正色道：“士兵小芝麻报到。”
这束点燃冰河的温火，就是她前往北部的动力。她不介意当贼，也没有尹空那样的顾忌。不管是野兽还是怪物她都肯当，都肯靠近。这也是身为变态的荣耀。
另一方，巴士抵达终点，久违的赤冈，还是老样子。糕点屋的甜味，整个小镇都闻得到。麻雀虽小，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像把聊天当成首要大事，有讲不完的笑话，打不完的招呼。生意最好的地方是“治愈身心的古老药浴”的浴场。尹空跟着踊跃游客一路走回家。
此刻，不论是挂在摩天大轮顶端监视街景，蹲在雪地里扮演公主的随从，违法论文买卖交易，翻找垃圾收集喝过的鸡精，还是混进办公大楼破坏人家的火警铃，全都恍如隔世，好像发生在别的世界。
她想起雅直说到的“怪物论”。身为被委托人，恰恰是“非怪物”的证明。但是，就算证明自己不是怪物，也不会比较好过。不想受到伤害的人，最好还是活在没有怪物的地方。
来到浴场后门，放下行李：“我回来了。”
满头大汗地收拾置物间的父亲听了，顿了顿，顺手掏出一个拖把扔给她：“晚上七点开饭，洗了澡才能上桌啊。”
“好！”她大声回答，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好像由接住的拖把中获得真切的活力，只想痛快地挥汗如雨。
这就是“如果没考上天本的话”，理所当然的人生。以“正常”和“普通”著称，唯二的特技是哭和读书的她，也许本来就不该去北部。她想。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屏幕显示着“外星人”。她犹豫片刻，让它响了一会儿，随后按了关机键。
29
小芝腻在父亲身边，跟他拜访朋友邻居。冷淡的少女就像巨型人偶，可爱又阴森。欢聚了几天，她如约带父亲南下赤冈，去找尹空玩。
尹空穿着围裙，浴场员工的样子。她跟父亲轮班，迎来送往，清扫收银，工作到半夜。视力降低，眼睛与身体都酸痛。浴室对外关闭，她换下制服抱起浴巾，最后一个迈进浴室。
仅仅几天，双手就染上漂白剂的味道，消散不去。
不一会儿，母亲推门进来。
她像小时候一样靠在池边，让母亲帮她梳理长发。那一年发生意外，手术时头发剃掉了一块。她瞒住家人，等头发长长再回来报备。母亲嘴上不说，但买了一箱核桃给她吃：“你的营养啊，都被头发下面的脑仁吸收去了。”她本来不打算哭，但这个打算没有实现过。
池里池外二人无语。
半晌，母亲说：“你的手机在响，我稍微看了一下。”
“哦 ”大概是雅直，“是北部的朋友。”
“北部怎么样？会不会很辛苦？”
她轻轻点头又摇头，泪腺又膨胀，背对着母亲叹息：“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我 打工地方的老板，很会煮饭。常常做蛋糕给我们吃。”
“大家相处得好吗？”
“ ”嗯。好呀。她想这么说。外星人、野猴子、面瘫，大家一起战斗。随时有可能战败，随时可能毁灭，到底算不算好，不到最后一秒都不知道。
没有等到回答，母亲再问：“要不要回家来？”
她沉默片刻，静静调息，片刻后，扭过头来，刚要说话，大门又被拉开。
小芝抱着浴盆：“大叔说我可以进来。”
“啊，快进来！”
谈话中断，母亲走出门去。
小芝洗了个痛快，然后也坐进池子里：“外面置物柜里是你的手机吗？叫个不停。是他们打来的？”
“好像是。”
“哦 ”小芝看看尹空，冷不防换了个话题，“我找到了。”
“唉？找到什么？”
“他们是外星人的证据。”
“唉？！”这么大的事要更郑重一点的说啊。她搜索大脑千百回，却只找到一句足以应对：“找到了吗？那不是在前传里吗？”脱离地球几千亿光年，竟然还能达成的对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丢脸。

“确实在前传里。”
“真的有前传吗？！”
“有啊。账簿啊。 钱传 。”
“唉？！账簿？”
“老板去替九方工作，我代班时看见了。全是赤字。”
“ ......”
“字 迹潦草又随便，每天只写几行。”
“不，这 只能说是经营不善吧？”但，自己从蜂鸟支取的薪水不菲且准时。确实无从得知基地经营竟然不善到这个地步。
“他完全没有好好在开书店，心情好时还像便当一样随便送人，如果没有外星人的支援，是不可能撑这么久的。”
“......”好确凿的证据。
“还有。”她又说，“你知道雅直有病吗？”
......浴室内炙热的空气突然凉掉。不知道。她不知道。等一下，外星人如果不交配不是不会生病的吗？她反射性地这么想。又把自己拉回地球。她不知道。
“生病？”
“我去医院取药。想起上次他经过我要去的地方，不是普通的病人可以上去的楼层。”
“......说不定，是探望朋友？”
“大概吧。”
小芝点点头，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游到池子的另一边去玩水。尹空却不能冷静，想起身做点什么，又没有任何事她能帮得上忙。忽然间，外面的置物间传来手机铃声。
不是她的手机，是小芝的。
小芝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出去接电话，尹空看着她留在地上的水痕，觉得缺氧。
“哦，你等一下。”小芝归来，把电话递给尹空，“雅直。”
“喂。你还好吧？”她脱口而出。
“你联络得到你的学长吗？”他劈头就问。
“哈？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委托人，脑袋好像真的有问题。”
“唉？！”
“我去交最后一批垃圾，看见她用学长的照片做的简报。上面的眼睛和小指都被剪掉涂红了。她的脑袋真的有问题。说不定会死啊我觉得。”
“怎么会这样？接工作之前不是会做背景调查吗？”
“小芝在生病中。就免了程序......”
“怎么可以免？！”
“因为是单相思的女孩子，以为不会有问题呀。快点打电话去提醒他一下比较好。就算不会死，也会被剪掉小指之类的 ”
“......”
她脑内信息超容，慌乱中立刻又拨电话给学长。对方声音沙哑，显然从睡眠中惊醒。她略述要点，请他小心不明危险女性的跟踪。对方略顿，爽朗地回答：“啊，谢谢。不过已经没事了。多亏你之前介绍那个叫zBay的地方给我，我委托一个叫蜂鸟的人帮我处理了。哈哈哈。危险的人好多啊。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
......一个叫蜂鸟的人处理了......
......一个叫蜂鸟的人处理了......
......一个叫蜂鸟的人处理了......
她心脏狂跳，挂了电话。
“我们接了解决跟踪狂骚扰的委托吗？”声音发颤。
“对啊。”
“是九方在做吧？”
“听说是个女孩子，所以换阙春。”
“所以负责人是？”
“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