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爱的竟是“衰弱”　文 / 张吟秋
在我大脑里的植物，仿佛只有法国梧桐。
能于脑际立刻浮现出来的只有两幅图，其余情况都要一一联想。
一幅在夏季。
是一排法桐。任何一棵都拥有粗壮的树干，旺盛地伸展着自己的枝丫，蓬勃地生长酽绿的叶子。下面是一排不规则的荫，偶尔闪耀着明亮的班驳，风过时，班驳闪动。较之那阳光洒满的地方，更动人更具人情味。
另一幅在冬季。
是一棵法桐。立在枯败的草地上。还是粗壮的树干，孤独地伸展自己的枝丫。它们在天空里摆出奇特的形状。我常在下面抬头望。透过那些枝丫的交叠，望淡蓝的天空。是一片广阔的天，浮着稀薄的云。


以夏换秋，是个十分迅速的过程。不像春到夏，要经历个雨季；或者秋到冬，树上的叶子大都落光。夏到秋，简直是一瞬间的。我们从来难以拿什么作为它们二者的分界。秋的突如其来，几乎令人惊愕。秋风刮起时便一阵一阵。第一天晚上还踢被子，第二天就要换上长袖了。
发现法桐的变化也同样迅速。那些碧油油的叶子在一刹那枯黄，粘在枝丫上摇摇欲坠。再来几阵秋风，叶子们就纷纷落地，毫不含糊。伴着，在空气里飘着那我至今不知其学名的褐色毛茸茸的鬼玩意儿。是的，鬼玩意儿。在以前我的小学校园里，种着好多法桐。每每飘起那鬼玩意儿，我和居依都吓得要死，以为是类似毛毛虫恶心的生物。
秋天里，法桐的落叶是极其干燥脆弱的。脚一踏上厚厚的落叶，枯叶开裂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地沙沙沙地在鞋底响起。想，若是在寂静的夜踩上一踩，感受定会颇深。
马拉美说自己奇怪而特别地，所喜爱的一切都可以概括在“衰弱”这个字眼里。所以，就一年来说，喜欢的季节是夏天最后几个憔悴的日子。
正当秋季开始以前。
不知道怎么感受这瞬息的变化。当我们发现黑夜越发早的来临，凉意越发显的突出。秋应该是近了。夏季的衰弱，在于那些绿油油的生灵无声无息地枯朽时一边留下的落寞。窗下响起提琴声，听起来竟也低沉哀怨。
喜欢秋。
由于它尽情散发着的古旧的味道。坐在公园的椅上看书，也可以安静地思冥起来。在秋天里，人心平和。秋的低调，使其与众不同。不像春般妖娆，不像夏般张扬，也不像冬般冰冷。我们常看见秋缓缓驻足，调起温和的颜色。完全是暖色调的。所以，秋富有人情味，温柔，可人。
秋天里轮到我和居依值日，二人总会抱怨法桐落的叶子太多。那一处扫完，再扫这一处时，那一处又落下了叶子。很怕在秋季里值日，因为看那散布各处已颓败枯死的叶子有些害怕。是一项只有秋过才能完成的工作。
“扫吧。”居依叹口气，拾起竹扫把。
巧的是，中学校园里同样也种有几排法桐。庆幸班级的包干区内没有，否则又是件苦差。学校里的法桐似乎较小学里的更厉害，每每会让劳动的孩子呼嗤呼嗤地喘气。不知不觉，一堆枯叶就变成了一座小山。后来，学校砍掉了几乎全部法桐，换上别的植物，唯独留下一棵，立在足球场的入口处。为何仅留下那一棵也无人知晓。
据说，学校原址是抗日战争时期的坟场，地下有许多无以告慰的魂灵。晚自习间隙，同学们出教室也是三五成群。


冬季里看见一人坐在孤单的法桐下。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居依。
居依抬起脸看我，已是满脸的泪水。
“不怕吗？”我问。
居依摇摇头。
我在她身旁坐下。

原来马拉美喜爱的东西开始与“衰弱”有关时，正是在玛丽亚离开之后。马拉美称自己是一个拉丁衰亡时代的最后作家，感到寂寞，只能孤独地与他的猫度过漫长的时间。
失去亲人，经历过的人都明白它的苦痛。是深深的，植根于心里，难以名状，难以所扼制其伤痛滋长的。即使经历许久，想起时也会黯然神伤。
让居依一个人静静哭泣。冬天夜里，风刮过来，是警醒的凉。
是夜里，晴朗的夜。抬起头，透过那些枝丫的交叠，看见广阔幽蓝的天空，上面有许多晶莹闪烁的星。
“居依，有很多星星。”
注：居依是我的朋友。居依是我给她加上的名字，她不叫居依。


在书本网络或是电视上能看见精心捕捉到的秋精彩的画面。有人会突然发现她蕴藏着的美。秋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她并不是一个惊艳的美人。而她的美需要你一步步慢慢探究。这样探究来的美才精致才持久。
耳际毫无缘由地回转起古琴声。不知它是远远地飘来还是早在我的心中萌芽。古琴声，纯粹，古朴，宁静。这是秋里独有的音韵。或许，远远地就来一个女子，牵着干净的马，悠悠地走路。无论人还是马，都不慌不忙。
我想，秋便是这样，有点像磨砂过的棉布或洗旧的丝绸的质感。舒舒地，温柔地抚过人的肌肤。
落叶就是衰败凋凌的象征，这几乎是悲哀的。
我在大脑里搜索不到秋天里法桐的画面。我想应是满天飞舞着金红的落叶，一个八岁的女孩仰头不解地望那些飘舞的叶子。
“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
我们儿时语文课文中的一篇。一个班四十几个学生坐在一起，用稚嫩的嗓音齐声朗读。
年轻的老师教我们写作文。教我们用比喻拟人等等修辞手法。
练习的题目是“学校里的法国梧桐树”。
一个我们敬爱的年轻老师，刚毕业。眼睛很大，梳着一个利落的马尾。只可惜在带到我们五年级时，她被调走。同样教语文，不同的是学校和城市。
一个秋天。
听见古琴喑哑。
时值灿灿夏季。各处绿荫。亮闪闪的绿色，在阳光在格外耀眼。
居依打电话来叫我出去玩。
“法国梧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脏兮兮的。”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