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如果人不怨】
清若走了。
离开镜林,随她师父远去,到我触不到的地方,去救死扶伤。
接到他的来信时我人在江湖,一时间心下生出许多惆怅的颜色,于是素笺在手,一路赶回蜀川。
蜀川的雾,还像去时一样弥漫着,只是两年过去了。两年后的我学会了沉熟稳重,江湖人甚至将我与师父并称“云山君子”。只是只有我这样做的原因。
清颜,她也是知道的吧。那傻丫头,真当我那般好骗么。
阿若那个谎,编得再好,终究只是谎言。我知道清颜她好好的,甚至有时候我以为我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
但是我背过身去,却只有潇潇暮雨,落满江南的亭台楼阁。
也许有些人,是找不到的。
这样想的时候,清若的竹舍已经现在眼前,推门而入才觉无人,心下便是一凉。绕到屋后一看,竟见一个少女在屋后水池前舀水。七分春色,三分绿萍,竹筒流水轻轻晃荡,她一身的绿,都融在一池软软的水波里。
我只看一眼,就叫道:“清颜!”少女转过身来,也是一惊。
她说是清若传书告诉她自已要离开镜林一事,她才赶了过来,才发觉人早已走了。
我说我也是。
立时醒悟过来,这是清若设的局。她这么做,是用她的离开,来换我们的重逢么?
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见到清颜淡淡地苦笑道:“阿若她……当真是傻呢……“
我心里蓦地疼了起来,我知道有些话清颜没有说出来,她不说,是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
漫长的沉默。
然后我问她为什么要骗我,清颜无奈地一舒眉,她说:“长痛不如短痛,狠狠地疼一下,总比一直牵肠挂肚要好。这天下倘若没有我这个人,也许反倒更好一些。不过,你看穿了。”
“当然看穿了,你哪那么容易死呢?”我说。
清颜沉思了好久,我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忽然抬头说:“竹子,我们再去清语茶楼一次,也算是不负阿若的苦心,好不好?那里过不了多久,就要卖给南巷的酒肆了,我们最后再去一次,可好?”
我说好。
于是江南春色、南国红豆,一直陪我们走到杭州。我推门去看,熟悉的景致顿时现了出来。没想到相别两年,楼中陈设竟丝毫未变。
忍不住心醉,也忍不住心酸。
站了很久,回过身去的时候,木几上已列了茶盏,清颜拎着紫砂茶壶正在倒茶。
我忽然劈出一掌,手掌探至壶下,猛地往上一打,茶壶脱开清颜的五指直向上飞去,同时右手伸出,只欲将一茶盏夺来。清颜狡黠地看我一眼,五指张开就来拿我手腕,另一只手向我空着的右手扣来。
这是以往我们常玩的游戏,将茶壶向上抛去,同时去夺那盛了茶的杯盏,有时斗得正酣,杯盏尚未夺到,壶已落下,便轮着抽出手来将壶打回空中。(好吧我承认我恶搞了,茶壶兄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一直很邪恶- -)
于是双掌离离合合,一时互相绞住,又立即抽开;于是盏中茶汤翻滚,恍如碧色莲花开落,却无一滴溅出盏外。不知拆了多少回合,清颜动作稍缓,我这才得了空子,指上使力,将她手腕弹开寸许,然后不待招式使老,便翻转掌心将杯身罩住。
一时间掌风凝滞,尘埃落定,茶壶落了下来,被清颜一把扣住。然后我们抬首,相视一笑。
那应当是许多个日子以来,最安恬的一个午后。仿佛是回到了以往陈旧温存的时光里,我们倚窗而坐,品一盏香茗,细细说起洞庭的水,秦淮的船,说过曾经闯过的江湖。
然后她说起她的秦夜师兄,说他教她打穴,同她舞剑,陪她练琴。再然后她举眸看我说:“可是竹子,我师兄不懂品茶,你却懂。其实那天在船里,我想杀你,只是因为我怕我会爱上你。可惜,来不及了。”
那时暮色已尽,华灯初上,我看见她眼里的万家灯火。
我问她说:“你有没有后悔遇上我?”
她说不,然后反问我,我也说不。
她于是笑起来,那样好看的笑,融在唇角,融在眼窝里,仿佛这么多年辗转江湖,寻的就是这样一个回答。我就在她笑的片刻里,看见那个一如既往的清颜。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一边聊,一边如醉酒般伏案睡去。
是谁说,饮酒易醉。原来喝茶,竟也是一样。
于是直到醒来时,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那天早晨,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慢慢念出她的名字。念得那样轻,宛然在青山绿水间撩起一缕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