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遍生樱树的城，风中到处都是飘飞的绯红花瓣，就像下着一场无边无际的温软香艳的雨；追逐幸福的人们摩肩接踵行走在樱花雨里，脸上呈现出醉生梦死的表情，恍惚而迷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朵大朵的云团在城市上空迅疾无声地翻卷着飘过，风从窗台不断吹涌进来，带着樱花坠落时散发出的潮湿清香，甜蜜，倦怠，绝望。

就像一部年代久远的老电影。镜头先推近，一片模糊浅淡的粉白，而后渐渐清晰，呈现出海棠花娇美的形态，一朵朵，一簇簇，缀满青枝翠叶，看上去十分明艳，但因为笼罩在细雨和薄雾里，又隐隐透出几分忧悒。然后，镜头慢慢拉长，展现出江南水乡朦胧湿润的远景，乌黑的瓦棱，飞翘的屋檐，寂静的庭院，潮湿的天井，青草的细长茎叶穿透青石路面，在石缝间轻轻摇曳。

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真实的模样来了，她的脸已被岁月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再也无从修补完整，就像胭脂粉在雨水里残败，褪色，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们都喜欢仰头去望高空中盛开的海棠花朵，让飘落的花瓣轻轻触抚脸庞，然后深深地呼吸。那些海棠花瓣带着隔夜的雨水，湿润，清凉，似乎还有淡淡的芬芳，让我们情不自禁陷入沉醉之中，就像陷入尘世最美的梦里。

母亲也笑了笑，不过笑得很忧伤，木窗外的海棠花在阳光和微风里摇曳，在她那张古典而美丽的脸庞上投下点点斑斑的暗影。
母亲低沉地说，不要再做美梦了，昆曲的辉煌时代早就过去了。

我提着小小的灯笼，一个人赤脚在在寂静的青石街道上急急地飞跑。海棠花从高树上无声坠落，打着汗湿的脸颊和赤裸的脚踝，风裹着花瓣擦过脸颊，像微弱芳香的叹息在耳畔绵延。

后来，天黑了，黯蓝的天空亮出几粒疏淡的星子，落在天井的大水缸里。风吹皱水面，星子们无声地晃摇，闪烁出破碎而忧伤的光芒。

后来，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来了，从河塘里探出水淋淋的头，悄悄爬过高高的院墙，静静地悬在黯蓝的天幕上，照得庭院亮白如昼。
父亲便起身灭了蜡烛和檀香，四周更加沉寂。

母亲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温软凄艳的歌声在夜色里微微颤栗，犹如月光映照下的池水泛起细细涟漪。
我听不懂戏文，也看不清母亲的表情。我只看见她的身后，是似水流年，是似水般流泻的月色，海棠花正在寂静的时光里无声凋落。

宽敞明亮的音乐教室里，我总是坐在最后排的偏僻角落，远离老师的视线，犹如一只灰色的蜘蛛，静静蜷缩，隐藏，在落满灰尘和记忆的世界里编织属于自己的心情。

有时候，我会整夜整夜地趴在窗台前，和失眠的星星一起，沉溺于风的歌唱，想像它来自何方，关于它的古老家族的身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