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几年前的八月,我中考落榜。 我一人躲在后山的桃林,黯然伤神。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天塌下来了。我的人生极其的黑暗,我看不到未来的一丝丝光明。十五岁的我过早地尝尽了“天凉好个秋”的个中滋味。 90年代的农村,中专落榜,意味着读书时代划上句号。有多少同龄人卷铺盖,和许许多多的村人一同下地干农活,然后等着媒人上门,结婚生子,过着永恒不变的主妇生活。我不想这样的生活,父母也不愿意我重蹈他们的覆辙。母亲四处张罗着我的工作,父亲整天皱着眉毛,闷着头抽烟。我的落榜,彻底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那时候,在学校里,老师经常说我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我十四岁在市报刊发表文章,作文在学校一直是同学们的范文。每一次学校的比赛,都少不了我。我是大家眼中的“才女”。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和我的父亲担保,我一定能考取中专。可就是这样一个种子选手,居然落榜了。 我欲哭无泪,我知道自己是败在了整天胡乱涂鸦上,在最后冲刺的时候,我洋洋得意地忽视了学科知识。 我不想面对家人,不想面对我身边熟悉的每一个人。我的自信受到严重的打击,我决定离开小镇,去投奔浙江的二姨。 我把自己的压岁钱一起从箱底搜罗出来,简单地收拾了行囊,趁着家人不在,我留了一张纸条,独自踏上了去浙江的路程。 我先在小镇的车站搭上公共汽车,去县城坐火车。 在县城,我买好火车票,一人孤单地检票出车站。 火车“咣当,咣当”地启动了。嘈杂的轰鸣声,让我的心底涌起了悔意和害怕。我坐在车厢里,看见家乡渐行渐远,我的泪水哗哗地肆意流淌。车厢里热气腾腾,每个人散发的汗液味与各色各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熏得我头晕晕的。我默默地靠在车窗旁,望着窗外的山与稻田被火车远远地抛在车后。 花灯初上,我又累又饿在浙江衢州火车站下车。在偌大的衢州车站,我站在熙熙囔囔的人流中,一瞬间突然顿悟。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一个纠结了许多天的问题,我始终郁郁不得解。而在那个瞬间,团转的心,突然如同小僧开窍。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人流如海,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在天地万物面前,我不过是一粒轻微的尘埃而已。在茫茫人海里,谁还能认识那个骄傲的我呢?天地幽幽,物序流转。人生有限,自然永恒。 我要回家,这种渴望不允许我一刻的犹豫。我毅然决然,转身又走进站台,补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回到家里,家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遍使用,父母根本无法联络到我。当我疲惫地站在家门口,父母惊喜万分。母亲流着泪,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才不过两天的时间,父母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我望着父亲满脸的皱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读书,我要继续做一个优等生。 家里筹备着我去读高中。高中离老家近一百里路。从小,我的身子比较羸弱,父母对于我的远行,都有些担忧。临近开学的头一天早晨,父亲带去桃园,桃园下的荷塘边,木槿花热烈地绽放。父亲指着木槿花说:青儿,还记得春天我们一起扦插木槿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 三月的木槿,旁逸斜出许多细小的枝条,父亲用剪刀剪下枝桠,我把一枝枝木槿扦插在池塘边。几个月过去了,木槿繁花似锦,纤弱的主干,错落有致。风过,树叶扑簌,花朵欢快地摇摆着。木槿旁边的一棵玉兰花,是父亲从院子里移栽而来的。或许是父亲疏忽了对它的呵护和照顾,长得病恹恹的,细脚伶仃,没有一丝精神气。 父亲背对着我,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想你做白玉兰,我只想你做一棵普通的木槿,无论身在哪里,都能顽强地快乐生长。活出自己的身段,自己的姿态。 如果没有浙江那次远行,父亲此时的话,我不一定能听进心里去。但是我经历了一次蚀骨般的疼痛,父亲的话,我深深地牢记在心。从此,不管山长水远,不管尘世的牵绊,我都要如同木槿平平淡淡地,快乐地活出自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