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子见此景，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起身慢步到她们身边，摸着下巴的糙糙的胡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双姐妹，像在赏玩一件颇有历史的古物。
绕了一圈，他再次坐下，执起桌上合起的儒扇，潇洒地打开，摇动时扇起髻旁的两撮轻飘飘的毛发。
两姐妹依旧低着头，沉默在房里持续了一会儿后，罗公子打破了这阵沉默：“你们来这是金花妈妈吩咐的吧？”
败柳显然有些耐不住了，未等罗公子话落，便迫不及待答曰：“金花妈妈说罗公子正在白云间等茶，就让我和姐姐先上来给公子演奏一番，品品雅乐以放松心境。”
残花依旧怀抱琵琶，静静站立着。
罗公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礼敬地邀请道：“姑娘，请坐。”
败柳先入座，残花接着在其旁雅致地坐下。
“姑娘们，请吧。”

她静静坐在窗边，轻身依偎在雕花木窗上。
眼看着雨由小变大，心爱的玉兰花树上娇艳的花瓣被雨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她感伤，悲伤渐渐蔓延心底。
温热的液体润湿了眼眶，顺着脸颊从上落下，至地而无声。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往事似乎历历在目，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呼唤：“锦然，我王泽修一定能被你爹认可，一定能给你无拘的幸福！”


她眼见自己的爱人被父亲带走，双腿被一棍一棍打得血肉模糊。她使出全身的力量大喊着他的名字，并无数次恳求父亲停手，但父亲若没听到一般，依旧厉声命令着家丁别住手。她挣不开啊，挣不开家丁的手。
“王泽修，我好心将你收留于府中，却并不想到这是引狼入室，你辜负我一片善意！”李老爷的脸已被愤怒扭曲，“你居然敢勾引我的女儿！你配得上她吗？只有家缠万贯的周公子可以！”
她早已泪流满面，喉咙发出的声音近乎嘶哑。
这感觉，像是堕入无底的深渊。无边的黑暗、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渐渐吞噬了自己，她被逼得无法呼吸，她想用力地生存下去，但已窒息。
她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倏地，不动了。
眼前一黑。
她随即倒下，身子软软的，没了呼吸。
……
“小姐，小姐醒了！”
“真的，醒了！太好了！”
几个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再眨眨眼，碧色的帐帘精致而柔软。
是在自己熟悉的床上啊。几个侍女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小姐，您感觉怎么样？”是贴身侍女茹儿的声音。


一个侍女端来一碗刚煎好的药，茹儿轻轻将她从床上扶起，她身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茹儿坐在她身边，欲要喂她喝药，却被她用手阻止。茹儿疑惑，她两手颤颤接过白色的药碗。看着药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昔日明亮的大眼早已失去应有的润泽，暗淡无光。嘴角仿佛还残留着因自己喊得过于用力而咬破嘴角的痕迹，刻骨铭心。
“泽修呢？”她突然冒出这句话。
侍女们霎时间安静下来，茹儿的脸渐由平静变成了凝重，抿得嘴唇紧紧的。
“泽修呢？”她又问了一遍，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刻，空气都凝固了。
“王公子他……自杀了。”茹儿想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出来，似乎在劝慰，又如同惋惜。
她手中的药碗开始剧烈地抖起来。最后，从她手中滑落，掉到了棉被上，棕色的药顺势漫开，浸湿了棉被，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侍女们慌了，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药渍，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似的，双手平放在被上，低垂着头，眼睛没有焦距地定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尽管药液较湿的部分已因侍女们的动作快而被吸的干净，可经由这药一倒，这上好的丝绸被面也应此而留下了一道大片的印迹。茹儿怜惜地看着她，对她道言：“小姐，王公子……他是在你昏迷时，趁人不注意，一头撞在了厅堂的柱子上，才……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她静静地，不说话。
可是心在流血啊。
难道我注定要失去真爱吗。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可是小姐您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起码的健康，您的身边不能没有人……”茹儿此时已从床上站起，焦急的神色显而易见。
“出去。”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与她身体中的魔鬼在进行着较量，她的心脏跳动得渐渐变慢，手也冰凉的像快要死去了一般。
她眼前发黑，恍惚中好像看见了他。他灿烂的脸挂着灿烂的笑，一双温柔的大手将她揽入怀中，温暖，静好。


她双腿不住抖动地，走到窗边，此时窗外沥沥淅淅地下起了小雨。
“泽修，你在哪？”轻轻的，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窗外在下雨，房内在流泪。
眼泪似乎肆无忌惮，胸口从下而上涌出一股鲜血。她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沿着脸部流下，置之不理，若无其事。
白色的寝衣被染上了如此鲜亮的颜色，触目惊心，她却任由着血蔓延，张开。血与泪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血腥味。
泽修一定在看着自己，他一定没死！他一定还活着！黑暗中，泽修对自己伸出手，温润的眼神满满的全是期待。此时寂静无声。


在明亮的窗子边，金灿正绣制着一件帕子。
帕子底色是米白色的，几朵以假乱真的海棠在绿叶的衬托下正开得正艳。
金灿双眼凝视着这帕子，灵巧的双手似两只玉蝶上下翻飞，甜蜜的感觉在心中浸染开来。
这帕子花了许久的时间秘密缝制，连续好几个夜晚挑灯夜战，她没休息好，每个次日都会在眼边留下两个属于夜晚的标记，这对注重养生的金灿而言是不小的代价。
眼看就剩几针了，金灿的心愈发紧张起来。
这几针万万不可搞砸了。
“金灿姑娘！”罗公子的声音却在此时出现在了门外。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金灿心一抖，手上便也随之一抖。
殷红的血汩汩流出，不出几秒便染红了海棠。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木门伴着“吱”的一声被打开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金灿脸上露出因被针扎而稍显痛苦的表情，看到罗公子，不由转过身去：千万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否则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罗公子是个心细的人，他快步上前，伸出手轻轻拉过金灿流血中的左手，皱起眉头，转头朝门外大呼道作：“翠来，拿些金创药与纱布来！”
不过一会儿，翠来手中拿着药与纱布，轻轻地迈进屋里。放下东西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罗公子动作轻车熟路，拿起金创药倒出一点在金灿的伤口上，随后抽起纱布在她的手指上绕了几圈，再细心地帮她调整好纱布，动作不轻不缓，节奏不快不慢。
金灿的脸不知何时已泛起红来，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把手就这样搭在他的手上，静静地，希望这时间就这么停止，不再走下去。这一刻，她的心跳都要消失了，心头一种莫名的感觉潜滋暗长。
“好了。”罗公子的话打破了原本房中的静谧。
金灿还不能从自己的世界走出，呆了一下，不知所措道：“多谢罗公子。”


罗公子把手放入一旁的水盆中浸手：“金灿姑娘不必客气，小事罢了。”
洗罢，拿起毛巾把手擦了干净。
金灿此时概是脑中一片空白，应付地“哦哦”了一下，紧张得不知应看向何处，最终目光停在那帕子上。那帕子尚未完成，却已经脏了一片血渍，这让她感到万分悲哀。
罗公子见金灿如此慌张，转而关心：“金灿姑娘没事吧？为何看来如此紧张？”
金灿转过头来，此时心脏跳得快到了极点。
“没事的。”
罗公子舒眉：“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起身整了整衣饰，他拿起那把称手的纸扇，对金灿作揖：“姑娘，我先告退了。”
说完大步流星地叫起侍从，走出了门去。
金灿几欲晕倒。那心脏可实在承受不住如此的变化，眼前竟冒起了金星，有些晃动起来。翠来此时已经进入房间，见金灿这副模样，赶忙踱着步过来扶住了她。
“姑娘可安然无恙？”翠来大感疑惑。
她调整了一下，按揉着太阳穴坐正了来：“许是几个晚上都未能睡好所致，并无大碍，无妨无妨。”顿了顿，“扶我去房间休息一下吧。”轻轻拿起桌上的未完成的帕子，让翠来扶了去歇息。


金灿侧身放松地躺在床上，用手拿着那张帕子出神。那帕子，寄托了多少的自己的希望，自己对它美滋滋地笑。而如今，因自己的一时紧张，不仅使自己在罗公子前丢了洋相，还白费了这些个天的休息。
那目光愣是不能从那帕子上移开，手中的力道愈发地紧，竟沁出了汗。
看来自己是过于地精神紧张了。
金灿深呼吸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双眼，悠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
越是不想，越是陷入情网。
金灿脑中突然出现那么一句话，她被自己的想法都吓了一跳。自己，是陷入了情网吗？
不要想那么多无所谓的，还是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可是她错了，她根本不能入梦，一闭上眼，尽是那人的脸，若隐若现，不能忘却。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笑着，轻轻地喊着自己“金灿姑娘”，黑色的长发，淡蓝的长衫，还有那，金边的儒扇。


今夜，千醉居万般辉煌，姑娘们欢聚一堂，为金花妈妈庆祝二十五岁寿辰。
房外直至大堂无一处不弥漫着欢天喜地之气，处处皆是大红灯笼，将堂内映得灯火通明。婢女们忙碌地跑上跑下，东奔西走，无一不着着通体红色的长裙，个个小脸通红通红的，就像飘了两片红云。
房内，寂静无声。
金花妈妈凝望着镜中美艳的她，今日的她，用的是玉兰香，与以往用的千里香相较，更似一个尚未出阁，静待闺中的豆蔻少女。发髻简单而自然，只是用一根长长的红绳将一些头发束起，再施以简单的手法编起，布以一些微小的米兰，插起一支蝶形簪，便能使一头乌发翩翩于飞。
她起身，那身乳白色荷叶边儒裙便完整地显露了出来。不显雍容华贵，却显迷人无比。


“锦然，你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都快把她忘了吧。”
金花妈妈喃喃念道。
她长息。
“妈妈，怎么还没下去啊，姐妹们都等急了！”绿油嗓音很甜，脚步轻轻的，金花妈妈竟然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绿油今日盛装出席，今日特意编织了自己最不拿手但最为喜欢的凌虚髻，手中还有一支浓香的露甲。她全身就像一朵盈盈的茉莉，明快得就像春天的精灵。


金花妈妈微微颔首，伸出一只手示意绿油搀着自己。
在灯笼红光的照耀下，金花妈妈施施而行，在绿油的搀扶下走下了木梯。她今日愈发显得容光焕发，俨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
堂下，众姑娘不由惊呼一声，不由议论纷纷，话题不外今日的她。
金花妈妈毫不露怯，依旧维持着往日的大家风范，丝毫不减镇场之气。
“多谢各位今日来至千醉居捧我金花妈妈生辰之场，金花在此谢过各位公子老爷，还有我们千醉居的姑娘们。”她的声音动听而宏亮，大气而老练。
姑娘们识趣得很，不失时机地鼓起掌来，带动了现场的一片热烈的掌声，气氛随之高涨起来。
“请各位来宾不要客气，姑娘们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金花妈妈言罢，缓缓拖着长裙走下台子。


待至深夜，来宾纷纷离席而去，千醉居大堂渐渐静下，金花妈妈在姑娘们嬉戏的欢愉，一片热闹的喧哗中，独自慢步回房。
她用手开始慢慢地将配饰解下，乌黑亮丽的长发缓缓而披。
那头上一支别致的珠簪摘下时，她心中猛地有了一下深深的触动，甚至沁出了泪，在眼眶中悠悠地打转，几欲流出。
“泽修，锦然……已经二十五了。”
说完这话，她的睫扇猛然闭上，盖住漆黑的眼珠，晶莹的泪顺势渗出，流花了她今日精致的妆。
她继而哭得一塌糊涂。
白袖被染出一片泪水，她身体一抽一抽，想要止住这决堤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心中快要淹没自己的悲伤。


“泽修，我多想这样，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你的怀里。”她全身蜷在他结实的怀里，用小手轻拍着他的胸膛，一遍又一遍。
他宠溺地望着乖巧的她。
她总是这么可爱，让我如此不能自拔。
她的头发散散地铺开，他不禁低了低头，深吸一下，她秀发上，玉兰淡淡的香，手中拥抱的力度愈发的紧，多怕下一秒，她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