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雪歌·暗香】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漫影日日照看着麦格里,按时喂药,照看他咳血,跟来看病的巫医婆婆和赛丽亚叙述病情。开始的三天里麦格里一直昏迷不醒,第四天的时候他开始恢复意识,甚至认出了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漫影。第六天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一觉醒来,一贯淡漠的翠绿色眼睛安静地看着漫影坐在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膝盖上的书,直到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
“你留在飞雪之城里,到底是在等谁?”她看着麦格里翠绿色的眼睛,那里面仍旧平静得如空城遗迹祭星台上白色的积雪。
“候鸟。”他说道,“或者说,是候鸟飞回的那个季节。”
候鸟这种生物,终生往返于甚为遥远的两地,花费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和力气,只为追逐温暖而居。它们以此为生,尽管拥有多年寿命却从不肯与冬天接触,像蚱蜢一样拒绝理解冰雪的含义。其实它们是在逃避寒冷。
但是,如巫医婆婆所讲,神抛弃之后的城,只有永恒的飞雪之季。
神不会回来了。
“雪已经积得很厚了,”漫影慢慢地说道,“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吧。”
“不。”麦格里说,神情还跟初见时一样淡漠,“飞雪之城只有下雪的时候和不下雪的时候,都是冬天。”跟随在话音之后的是沉闷剧烈的咳嗽。漫影将他扶起来,抚着他的背试图顺气,但效果似乎并不好。麦格里仍旧咳嗽,而且咳血,长年的吸烟和对自己的疏于照顾已经摧毁了他的肺部。漫影想起哀城,她的第一位恋人,同样是漫游枪手,同样抽烟,而且还好烈酒。他如此贪图刺激,同样的对自己缺乏照顾。哀城跟漫影真正相爱,即便分道扬镳也正是因为相爱,才不想损毁了对方的自由剥夺对方的人生快意。不过,哀城不是一只候鸟,漫影也不是,他们在岔路口选择的是分手而不是暂时的分离,所以不需要许诺不需要守望不需要漫漫无期的等候,唯一了结不了的是触景生情的想念和担心。漫影在麦格里身上毫不吝惜自己的温柔和小心,从旅馆后花园梅花树下相遇开始,漫影就知道,麦格里是特别的,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对这种特别到不被理解的意义给予全部,那么自己离开竹乡就是毫无意义地背叛。
所以漫影跟麦格里其实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是真地想延续空城的文明或者等回爱人,忍受着所有的悲凉和疼痛走到现在,要的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成全。
等到咳嗽渐渐平复,漫影将沾了血的手巾随手丢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麦格里,另一只手腾出来将枕头竖起摆好,让躺了很久的病人靠在上面坐一会儿,算是相对于“躺”的一种休息。生病是一件丝毫不逊于流浪的劳累之事,病者劳身,奉者劳心,往往如此。漫影看麦格里已经疲惫,而不仅仅是虚弱。
麦格里确实累了,除了终日卧床咳嗽带来的疲劳,还有放松,是旅人走过漫长的路途看到终点处一星亮光的终结感,松了所有的力气。他任由漫影摆布着自己虚弱无力的躯体,第一次在一个还得归类为陌生人的人身上感受到“放心”这种奢侈的东西。他端详着一言不发兀自做事的漫影,病房里的她没有化妆,更容易把所有的神情一览无遗,她嘴唇微呡,深灰色的双眼因专注而显得有几分冷峻。这个有着灰白色皮肤的女人做事有一种不属于铁血世界的认真神情,总令人觉得她不过是临时做几天冒险者的过客,生命的轨迹与真正的冒险者世界并不同在一个维度。真是个严格的性子,麦格里想,但总是太严格会早早疲惫的。
“你是个温柔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待漫影将水杯拿到面前的时候,麦格里对她这样说道,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漫影波澜不惊的模样,听她如此回答说:“已经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
这很有趣。麦格里看得出漫影是个独自往来的人,有着对比鲜明的表里形象,外表的铁血气质是那么强盛,完全能够将内里的真实情况覆盖,就像是白昼天穹里的星星,被太过耀眼强大的阳光所遮盖,没有谁能够靠肉眼看得出来。
“有机会跟你说这句话的人,怕是不多。”
“除了你,就是哀城和索拉。他们与我的关系确实不同,哀城是我的前任恋人,而索拉,是我的未婚夫。”
“我知道哀城这个人,我跟他交过手,不是天族,却是个枪法很好的亡命之徒。索拉,该是个天族吧?”
“天族,弹药专家,或者说,大将军。但黑玫瑰战队的姑娘们都是正统的军人,怎么会有男人想要的温柔。”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漫影带点嘲讽地笑了笑,似乎对索拉的品位有些不屑。然后她惊讶地听到麦格里说:“他确实不懂你。”
麦格里指指漫影,叫她看自己的样子:不事妆容,酒红色的头发简单整齐地用木簪挽起,一件朴素的灰色长衫将她红黑的冒险短装罩在里面,只有一双红色的靴子露着,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居家少女,毫无戾气,干净得跟“冒险者”三个字没有任何瓜葛。
“你的温柔不是性别,而是平静。至于索拉喜欢你,恐怕纯属巧合。”麦格里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想过要做个‘女人’,相反,你有种逃离既有定义的趋向,当中恐怕就包括性别定义。”
“是,索拉不懂我,他只是会包容我,无论如何,他对我的真心不需要怀疑,所以我决定嫁给他。但是我爱的人只有哀城一个,我们相爱,可是因为想去往的方向不同,所以分手了。”这种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漫影就是想要看看麦格里到底能不能明白。从初见时麦格里就说得出她身上所有的谜题,说得出她来来去去的本源,他那么危险,像是神安排在飞雪之城里,给漫影一个了解一切的机会;命运用直觉指引她回到飞雪之城来,就是要她来到麦格里这里,拿到她寻找这么多年的答案,尽管什么都不能够改变,飞雪之城还会慢慢彻底死去变成古代遗迹,麦格里会在大雪纷飞里一边等待一边被埋葬,而漫影仍然会继续流浪,全都是虚无,但她仍然忍不住地在乎,就算是虚无也是苦苦寻觅的成全。
麦格里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如果我不是不愿阻碍恋人的自由,我不会答应在这座空城里等候。是候鸟总会飞回来的,只要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
“候鸟,是一个什么人?”
“一个跟我和索拉一样的天族人,枪炮师,叫米格朗特,在天族的语言里,‘米格朗特’就是‘候鸟’。他把我放在这里独自离开是去完成成为一个狂暴者的修炼。”
麦格里的故事终于揭开了一个角,他愿意跟眼前这个女人讲一讲,那份放心感告诉他,白漫影就是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遇到的友谊。以前巫医婆婆曾对他说过一句谶语,他的生命开始于爱情,又结束在友谊来临的时候。他一生没有朋友,现在他觉得,谶语中的友谊之人,就在眼前。
“那种修炼很危险,你没有陪他一起去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病了。”
看到漫影变得惊讶而且有些冷峻的神情,麦格里笑了起来,并且开始解释:“当时是初发,没有这么严重。而且我隐瞒了实情要他去修炼。直到现在我都相信自己能等到他回来,他在这方面不够细心也不够聪明,但我们相爱。况且同性相爱可供变心的选择毕竟太少了。”
“……这倒是。”这么说着,漫影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你病得或许比他走的时候更早吧?”她紧紧地看着麦格里的眼睛,有些迫切地等待他的答案,想看看是否能够印证她的想法。
“对。”麦格里看着她,一贯平淡如镜的翠绿色眼睛深处闪烁着不太明显的愉悦,“其实我身体开始出问题是在刚认识他的那一天。”
漫影突然记起,自己萌生回飞雪之城寻根问底的念头其实也不是跟索拉订婚的那一天,而是更早些时候,是与哀城分手的那一刻。就像是某种神奇的注定一样,爱开始于死亡的开始,告别于死亡的结束,但同时,也都恰好是生命真正开始的时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