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年中秋节,姥爷带我进山打过一次松籽,做了一次赶山客。
赶山客是什么?
在东北,把进山采参、挖山药、打松籽、打猎等统称为赶山,这些赶山人,就被称为赶山客。赶山客也有帮,有规矩,有把头,也要拜山,敬山,有特别的规矩。那些规矩是怎样的,我早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上次打了好多松子,一个个沉甸甸的松塔,堆成了小山包。
松塔很像菠萝,外面是层层叠叠的硬叶子,扎手。把这些又厚又硬的叶子扒掉,就看到一颗颗青豆大小的松籽,像石榴一样,包在坚硬的松塔里。松籽一直是稀罕东西,给你一百斤松塔,能打出来十斤松籽就不错了,这玩意,太少。
1970年,东北的收购站开始收购松籽,当时每斤松子能卖到四角钱。你别小看这点钱,当年四角钱是什么概念?我举个例子,70年,有的大饭店零卖散装的茅台酒,八角钱一两。一瓶包装好的茅台酒,只要八元钱!中秋前后的两个月,松塔熟透了,最适合打松仔,好多人在这两个月请病假,进山打松籽,两个月就能赚一千元!
您算算,这打一次松籽,能换多少斤茅台酒?!
也因为这个原因,大山外围的松籽,早早就被采光了。要采松籽,得去深山。深山多狼,赶山客要背着猎枪、吆喝着成群的猎狗,才敢结队前去大山深处。松塔生长在红松的树梢上,常常会有二三十米高,红树树杆笔直、光滑,人要穿上特制的“脚扎”(“脚扎”是一种特质的攀爬用的特殊鞋子,上面有锯齿形的钢刺,能扒住树),双手搂着水缸粗的树干,一步步爬到树顶,用长木杆将松塔敲下来。红松很滑,人经常脚下一滑,在树上转半个圈,每年都要死人。那死人,从二三十米的高度掉下来,全给摔碎了,惨不忍睹。
姥爷说,这个还不是最可怕的,他在采松籽时,常在大树桩上看到盘踞的大蛇、灵芝、黑木耳,还能看到好多挂在树上的死人。不知道为什么,每年打松籽的人,都有人稀里糊涂死在树上的,挂在树梢上,弄都弄不下来,久而久之,被风干成了人旗,风一吹,呜呜的响。人有时候在树下走着走着,那风干的人会从树上掉下来,扑到你身上,把你吓个半死。
这个说法让我毛骨悚然,每次走在老松树下都小心翼翼得朝树上看着,老林子里的老松树有的足足有半间房子那么粗,仰着脖子也看不到顶。我始终弄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死在高高的树上的,是被毒蛇咬死,被人害死,还是被小鬼给勒死的?我问姥爷,他却一把捂住我的嘴,严肃地对我说,这些是大山里的禁忌,不能胡乱猜测,不能随便打听,甚至光是说说,都是犯了忌讳。
晚上,我们住在大山里。大伙儿在树下搭了个窝棚,山上有的是木头,锯了几十根两米长、手臂粗的木头,平铺在地上,在上面铺上些干草,铺上被褥,就能睡人了。窝棚外点了几堆篝火,下面是干木头,上面压了截水桶粗的活树墩子,压住火,能烧一夜。大人们围着篝火小声说话,轮流守夜。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帐篷外全是绿莹莹的狼眼,狼群围着窝棚嚎叫了一整夜。现在回想起来,那次进山,实在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罗曼蒂克的夜晚。
也是在那个晚上,后半夜,我突然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灵,月光横浸在大树上,雪亮雪亮,像落了一层雪。边的人都睡死了,火堆噼里啪啦响着。
我转过身,就看到对面的老树杈子上,蹲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黄皮子。它有一条成年的狗那么大,蹲坐在树枝上,直勾勾看着月亮。我听人说,越老的黄皮子,毛色越白,老成精的黄皮子,还会对月亮叩拜。但是它却没有拜月,只是蹲在那里,直勾勾看着月亮。
我现在闭上眼,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那深远的幽蓝的夜空,宁静的树林中,桦树皮和松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只忧郁的白色的黄皮子安静地坐在树枝上,静静看着月亮。
我知道,它一定知道我在下面看着它,但是它毫不为意,只是痴痴望着月亮,它的眼神很复杂,带着些苍凉,甚至带了些忧郁,像是回忆着什么伤心的往事。
它的眼神让我很难过,它已经那么老了,在这样清冷的夜晚,它是在回想着什么?真的,我当时还很小,但是也被它的眼神打动了,一种莫名的悲伤掠过我的心头,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我回家后,莫名生了场大病,被连夜送出山,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我每次问起母亲这件事情,她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大发脾气,狠狠骂我一顿,所以我始终记不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好多个夜晚,我心情烦躁,叼着一根烟,坐在天台上,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变成墨绿色,变成灰白色,还能清晰回忆起当年进山的情况:老林子里闷热、潮湿的空气,密扎扎的山葡萄藤,漫山遍野弥漫着略带着点苦味的甜杏味,绿莹莹的狼眼,焦糊的松木混合着落叶腐烂的味道,一只忧郁的黄皮子安静望着月亮……
再往后,再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使劲回想,脑子里却是空荡荡的,当年的事情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当年在大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不知道,也许我那么急迫着入山,也许也有这样一种感情掺杂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