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末夏初的天气总是让人没有由来地喜爱。
太阳温暖却不灼热，树叶仍旧泛着青嫩的绿。
这样的好天气，连猫儿都懒懒地趴着，软软地叫一两声，然后蜷起四肢，打起盹，成为雪白的一团。
至少，瞎娘娘养的猫就是这样的。
瞎娘娘听见猫咪脚尖踏地的细碎声响，听见细微的咪咪呜呜的猫叫，听见微风拂过柔软皮毛的沙沙声，听得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他摸索着下了台阶，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院子里，在藤条椅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安静地享受宁静的午后。
一直这么微笑着。
没有人知道瞎娘娘什么时候进的宫，也没有人知道瞎娘娘为何被打入冷宫，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害瞎的眼。
宫里有人说，娘娘呀，一出生就发了高烧，差点送了命，后来病虽好了，眼却也看不见了。也有人说，娘娘呀，刚入宫那会儿，眼睛可水灵可美呢，后来不知怎么就瞎了，再也没有那一双漂亮的眼了。
宫里的小仆役小宫女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时间久了，大伙儿连瞎娘娘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了，只因为他是瞎子，就叫他瞎娘娘，引得后宫的嫔妃们跟着这么叫，更没有人知道瞎娘娘的名字了。
但是宫里的人都知道，冷宫里住着一个瞎娘娘，养了只雪白雪白的猫。
那猫叫玉璃，是瞎娘娘的心头宝。
玉璃通体雪白，浑身一丝杂毛也无，触之滑腻温润，比上好的绸缎还要好上几分。更别说那双又圆又大又通透的猫眼，几乎能把人魂魄吸进去。
瞎娘娘把这只猫当宝贝，恨不能晚上睡觉也抱着。可玉璃顽着呢，常常溜出冷宫，一跑就连影儿也不见了。
若是傍晚时分还不回来，瞎娘娘就要担心了，急慌慌地打发小宝去找。
可皇宫那么大，找一个人都困难重重，更何况一只猫呢。
小宝常常愁眉苦脸地出去，又愁眉苦脸地回来。
“主子，咱们饭都快吃不饱了，您还有心力去照顾一只猫。”
每到这个时候，瞎娘娘总是闭着眼，笑眯眯地回答：“玉璃好玩着呢，冷宫多冷清啊，养它做个伴，听它叫一两声，就不寂寞啦。”
而食物呢，瞎娘娘总是把最好的留着，自己舍不得吃，情愿饿肚子，也要喂给玉璃。
宫里的人见过瞎娘娘的没有几个，但是认识小宝的着实不少。别看他瘦瘦小小的，却是个挺机灵的孩子，每次都想办法软磨硬蹭，多要些食物带回冷宫去。天冷时就跪在宫内老总管的屋前求啊，求给瞎娘娘添一个暖炉吧，哪怕是旧的，别人不要的。
多亏小宝要来的暖炉，数九寒天才勉强熬过来。
瞎娘娘怕冷，玉璃更怕冷，一人一猫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小宝能不心疼吗，能不去求人吗，自己跪得手都冻僵了，冻疮的脓血从裂口涌出来，顺着指尖淋漓而下。
宫里有娘娘喜欢玉璃，想引过来自己养，准备了软软的窝，猫儿爱玩的逗猫棒，甚至好多美味的鱼干。可玉璃瞧也不瞧，鱼干更是一口没动，仍旧情愿住瞎娘娘的冷宫，哪怕是冬天最冷最难熬的时候，也没有离开。
宫里的人都啧啧称奇，说玉璃不是只一般的猫。
小宝也觉得，瞎娘娘没有白疼它。
瞎娘娘自己呢，却不知道这一切。他眼睛看不见，走路不方便，连门都很少出，宫里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是小宝告诉他的。
小宝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一天到晚笑眯眯的。
小宝觉得这样也挺好。
瞎娘娘高兴，他就高兴，他没有亲人，在冷宫里干活，也没有伙伴，在乎的，就只有瞎娘娘了。
瞎娘娘喜欢玉璃，他就少不得连带着玉璃一块儿伺候了，玉璃跑不见的时候，他就冒着挨骂，甚至挨打的风险，去冷宫外面，去御花园找，去御膳房找。
他要是不去，瞎娘娘要跟他急，要自己跌跌撞撞出去找。他情愿挨罚的人是他，也不要那些总管们为难瞎娘娘。
现在冬天已经远去了，是春末夏初的好时候，瞎娘娘可欢喜呢。
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午后，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
瞎娘娘靠在藤条椅上，脚边趴着玉璃，多惬意啊，没有任何午后能比得上这样的午后了，似乎所有的美好，都融入了温暖的日光里，倾泻在这一小方庭院中。


瞎娘娘不知道，这个时候，院门口，有个人一直在看他。
那个人的神情很专注，似乎被迷住了，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睡颜，似乎被这样的惬意满足浸润了，不由也露出微微的笑容，成为沐浴在和煦日光里的一部分。
瞎娘娘也不知道，那个人穿着一袭明黄的袍子，腰间别着精致的坠子，面容华贵沉静，身后站了长长一溜恭敬垂首的小仆役小宫女。
瞎娘娘看不见，哪里会知道呢。
小宝却是瞧见了，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差点就要连连磕头。
那人一个手势阻止了。
小宝吓得屏住呼吸，拼命拿眼偷瞄瞎娘娘，仿佛这样他就会觉察到似的。
瞎娘娘哪里会觉察，仍旧微阖着眼帘晒着太阳，半睡半醒。
小宝快哭出来了，这冷宫平日里根本见不着人影，怎么今天就来了人呢，还偏偏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他怎么会来，这可是冷宫啊。
也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出声，只盯着瞎娘娘看。
小宝都快急死了。
瞎娘娘呢，仍旧无知无觉，还是那副甜甜的，甚至带点傻气的表情。倒是玉璃，对周遭异乎寻常的气息有所觉察，一下子睁开眼睛。
它清澈通透的瞳孔飞快一掠，喵地叫了一声，弓起背脊，如一道雪练冲出人群，眨眼消失在庭院之外。
瞎娘娘听见玉璃的叫声，迷迷糊糊间嘀咕了声“咦”，揉揉眼睛。
他下意识拍拍手，轻轻唤了声：“玉璃。”
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会呢，刚才明明还在脚边的。
“玉璃。”他又唤了声，这次声音明显大了些。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能感觉到玉璃已经不在这里了。
怎么会突然跑了，不免有些担心。
瞎娘娘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从藤条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摸索地在庭院里走，嘴里还小声念：“玉璃，玉璃……”
好像这样叫唤着，自己的宝贝猫咪就会回来。
小宝跪在一旁，瞧见自己的主子毫无意识地朝那个明黄袍子的人走过去了，他干着急，却不能出声。
主子可不能出什么差错呢。
那个人可不是一般人啊。
要是主子惹那个人不高兴了，自己就算跪断两条腿也救不了主子啊。
瞎娘娘念着他的猫，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步子越发急促，跌跌撞撞向前走。冷宫的石板路面凹凸不平，瞎娘娘看不见，脚尖一不小心卡在夹缝中，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朝满是石砺的地上栽去。
小宝吓得忍不住叫出来，明黄袍子那人一个箭步上前，袖子一展，周遭的人还未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瞎娘娘就已经被他稳稳当当接在怀里了。
瞎娘娘的胸口怦怦直跳，初夏的日光下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就要摔一跤，还好被小宝接住了。
他伏在那个宽广的怀里，被扭到的脚踝隐隐作痛，半晌缓过神来，才觉察出不对劲。
这不是小宝呀。
小宝个子小小的，瘦瘦的，还不如自己高呢。
那这个人是谁？
瞎娘娘吓了一跳，顾不得脚疼，飞快地从那个人怀里把自己推开，“对、对不起……”
“没事，以后当心些便是了。”那个人的声音柔和，似乎并没有生气。
瞎娘娘稍稍放下心。
“你是谁？”
“我？”那个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比较好的样子，“我是宫里的侍卫。”
“侍卫啊”，瞎娘娘点点头，“侍卫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那个声音又顿了顿，“我去别的地方办差，回来时迷路了。”
“这样啊。”瞎娘娘相信地点点头。
那个人问：“脚还疼吗？”
“有点……”
“我帮你看看吧。”
“嗯……”
这就是瞎娘娘和那个人的初遇。
后来，在很久之后的后来，瞎娘娘回忆起当初这段过往时，忍不住问：“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侍卫呢？”
那个人促狭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好骗啊。”
瞎娘娘反驳：“我哪有。”
那个人忍不住挑眉，张了张口，想想还是咽下预备要说的话，“你说得是，的确没有。”
最终只挑了瞎娘娘爱听的话来哄他，专注的目光如同初见时一般醇厚，漫长的岁月侵蚀过去，未曾改变丝毫。
尽管，尽管，他知道瞎娘娘永远也看不见。



主子在冷宫这么些年了，一直无人过问，平日连要点吃食都得求上半天，怎么突然就转了运，还被赏赐了那么些好东西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堂屋里一瞧，差点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屋内的陈设几乎晃花他的眼，玉插屏，檀香木雕，福海纹花盆，金莲烛台，桃纹执壶……老天，这还是冷宫吗……
小宝在堂屋里又惊又喜的时候，瞎娘娘还浑然不觉，仍旧抱着他宝贝的玉璃，躺在老旧的藤条椅上。
玉璃却已经醒了，默默地睁着圆而通透的眼睛，一动不动。
瞎娘娘呢，过了好久才醒。
午后的日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层金线绣成的毯子，又舒服又柔软，叫他怎么睡也睡不够。
小宝吃力地把新送来的软榻挪到院子里。他个子小，力气也小，一次只能挪动一点点，木头底座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划过，发出细长尖锐的声音。
瞎娘娘抱着玉璃站起来，手抚摸着柔软的猫咪皮毛，说：“什么声音呀。”
小宝额头出了一层汗，被太阳照得亮亮的，但声音满是兴奋：“主子，来试试这把椅子。”
他把瞎娘娘扶到软榻前，让瞎娘娘坐上去，脱了鞋子。
“主子感觉怎么样？”
瞎娘娘惊讶道：“哎呀，好软。”
小宝忍不住笑出声，“主子说的是，软着呢。”
玉璃从他怀中窜出来，跳到榻上舒服地打了个滚，喵喵地叫，尾巴自在地甩来甩去。
瞎娘娘开心，“玉璃都不肯挪地了。”
玉璃欢喜，他就更是欢喜。
他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物什哩。
忍不住问：“你从哪里寻来的呀。”
小宝记起内侍总管的嘱咐，想了想，道：“我回来路上瞧见的，或许是后宫哪位娘娘不要了，扔冷宫附近了。”
瞎娘娘就相信了，笑眯眯的。
真是个好东西哩。
而且玉璃也喜欢。
“辛苦你啦，搬了这么远。”
小宝跟着乐呵，“主子觉得好就好。”
瞎娘娘摸索着拽住小宝的手，把他拉到软榻前：“你也坐坐，可舒服呢。”
“咦？”小宝一吓，“这可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的，坐坐看”，瞎娘娘拉他，“软着呢。”
小宝吓得直往后缩：这可是皇帝赏赐给娘娘的软榻啊，他哪里敢坐！
瞎娘娘浑然不觉，按着小宝的肩一下子把他压在软榻上，讨好般地：“是不是很软？”
小宝的屁股刚一触到软榻就烫着似地弹起来，大喊：“软的软的，奴才一个下人没这个福气，娘娘躺得舒服就好！”
连带着瞎娘娘也吓一跳。
玉璃可不理这主仆二人，径自把四肢舒展得长长的，让自己陷入软榻里面。
瞎娘娘坐回榻上，小心翼翼地不压着玉璃，道：“真的好软……”
又问小宝：“你真的不坐？”
小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坐。”
“唔……”
瞎娘娘就很纳闷。
明明好软啊。
为什么不坐呢。
小宝这孩子啊。

三
瞎娘娘最近很纳闷。
吃饭的时候，他捧着碗，突然发觉瓷质异常细腻，完全不是从前粗糙的触感。
“小宝呀，咱家的碗最近是不是换了？”
小宝一惊，赶紧否认：“没有呀。”
瞎娘娘疑惑地皱起眉，手指沿着碗边缘摸索，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惊呼：“啊！”
小宝吓一跳：“怎么了？”
“我用的碗有个豁口的，这只没有！”
小宝愣了愣，“主子……记错了吧。”
底气有些不足。
“怎么会记错”，瞎娘娘叫起来，“去年我喝汤的时候还划破了嘴，被你一通数落。”
小宝的眼神不安地游移，“有这回事吗……”
瞎娘娘仍沿着碗口来回摸索，要把好端端的碗摸出个豁口似的。
小宝瞅着心慌，忙说：“今个儿御膳房的厨子给了奴才好些水果，奴才马上取来给娘娘尝尝。”
瞎娘娘说好，放了碗，端端正正坐着等水果。


皇帝想了想，道：“依照宫规，的确应是如此。”
瞎娘娘把头低下来，默默地吃松仁，不说话了。
脸上的表情有些落寞。
“你很想出去吗？”
“嗯”，瞎娘娘说，“想出去得不得了。”
声音明显小下去，“可是我不能出去……而且，也不方便。”
灰白的瞳孔黯淡了一下。
入宫这么些年，从来没能出去过。
后来更是连冷宫也踏不出了。
平日不敢去想，一想就觉得心酸。
皇帝问：“如果出了宫，想做些什么？”
“在热闹的街上走一走，听听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声音，闻一闻飘散的点心香气，再买一串糖葫芦。很美满，对不对？”
皇帝道：“只是这样？”
“对呀”，瞎娘娘点头，“只是这样。”
他不经意把藏在心底的事情吐露出来，顿时有些紧张，四处摸了摸玉璃，想把它抱在怀里。
抱着一只猫的话，就不容易被人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
皇帝眸光略略一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啊，好的”，瞎娘娘把头抬起来，“被当值的发现了可不好。”
皇帝展颜一笑，“你还记着这事呢”，折扇朝瞎娘娘眉心一点。
“当然啊”，瞎娘娘说，“我可希望你好好的，别有什么事，不然我就不能见到你了。”
皇帝附和道：“说得是。”
瞎娘娘笑眯眯地，“谢谢你来陪我。”
皇帝道：“这有何可谢。”
瞎娘娘说：“因为从来没人来过这里，你是第一个呢。”
顿了顿，又说：“有时候小宝出去了，玉璃又不在，周围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没有，我就在想，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夜风吹起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很久了，瞎娘娘将玉璃抱进屋。
小宝将菜端上桌，连玉璃的猫咪饭也拌好了放在一旁。
瞎娘娘刮骚着玉璃柔软的脖颈，将他抱到食盆前，才放于地上。
小宝将筷子递到瞎娘娘手中，“主子今个儿很高兴呢。”
瞎娘娘吃了口菜，欢欣地点点头，“难得有人过来。”
小宝问：“主子希望他常来吗？”
瞎娘娘笑起来，“自然希望的。”
又问：“小宝也这么希望吧？”
小宝闷头扒了口饭，好半天才说：“……嗯。”
瞎娘娘吃了几口菜，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我今天没说错什么话吧？”
小宝咬着筷子，顿了顿，“主子为什么这么说？”
瞎娘娘有些不好意思，“太久没和外面的人说话，一高兴，就说了些想出宫，想买串糖葫芦之类的话，很可笑吧。要是被那个人笑话了，他就不乐意来了。”
小宝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瞎娘娘碗里，“主子哪有说错什么，一点也没被人笑话。”
“没有吗。”
“没有。”小宝斩钉截铁，“奴才一直瞧着呢，那个侍卫半点没有笑话的意思。主子放心吧。”
瞎娘娘说：“那就好。”低头继续吃菜。
小宝说：“主子别总吃饭，多吃点肉，今天有排骨。”
瞎娘娘瞪圆眼睛：“真的？”
小宝说：“真的。”想了想，又补充：“可能天气暖了些，最近咱们分到的食材多，主子多吃些，别省着，听说明个儿还有。”
瞎娘娘忍不住高兴：“太好了。”
又说：“你也给玉璃多拌些肉末，它平日跟着咱们都没吃到什么好东西。”
小宝应道：“奴才知道了，主子放心。”
二人吃完饭，时候已经不早了。
瞎娘娘眼睛看不见，睡得也早。
小宝点了蜡烛，罩上灯罩，伺候完瞎娘娘洗漱，把他扶上床。
瞎娘娘说：“我说多少次了，这些事情我自己做得来。”
小宝忍不住道：“去年冬天是谁非要自己倒水洗脸，结果烫伤了手的？”
瞎娘娘垂下眼，有些委屈，“我是一不小心。”
小宝板起脸：“这事儿没得商量。”
瞎娘娘小声嘀咕：“我只是看不见而已，又不是个废人……”
小宝的脸仍旧板着。
去年冬天瞎娘娘也说了这句话，他听着心狠狠抽疼了一下，才勉强同意让他自己打水洗脸，结果第二天晚上就烫伤了。
现在想起当时满手的水泡的情形还心有余悸。


六
三人入了集市，瞎娘娘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跌跌撞撞，把小宝吓出一身汗。
“主子，这大街上马车多，您可小心着点！”
“没事，我听得见马蹄的声响呢。”
瞎娘娘沿着商铺遍布的街道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活像一条小狗。
“蟹肉包！”
“三鲜粉！”
“百味羹！”
“冰桃子！”
他的脚步又轻又快，几乎要飘上天，原本苍白的面孔泛起血色，面颊粉嫩得紧。
皇帝跟在瞎娘娘身后，默默看着他大呼小叫，活泼得像个孩子，粉白小脸十分漂亮。
和在冷宫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没能早些遇见他呢。
让他受了那么些苦。
不由一叹。
幸好，终究还是遇见了。
瞎娘娘回过头，“小宝，这里有单子上写的小食没？”
小宝回答：“有的有的，主子一走过去我就跟着买了。”
瞎娘娘点点头，“那就好。”
又叮嘱：“可不能漏一样哩。”
小宝笑道：“主子放心吧。”
三人在集市上转了一圈，临近晌午，瞎娘娘说：“我有些饿了。”
小宝瞪眼：“又跑又叫的，不饿才怪。”
皇帝道：“我们找一家食肆吃饭吧。”
瞎娘娘忙说：“我知道一家叫竹轩的，以前常去，味道可鲜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小宝说：“我去打听打听。”
过了会儿回来，“回主子，还在的，往那边走会儿就到。”
瞎娘娘不由高兴：“好，就去那家。”
来到竹轩门口，这食肆门面不小，装饰颇为气派，客来客往很是热闹。皇帝正要往里迈步，瞎娘娘突然轻声：“啊……”
皇帝停下脚步，“怎么了？”
瞎娘娘小声地，“我们没有钱……”
皇帝奇怪：“小宝的钱袋里不是有钱吗？”
“那钱可不能用！”瞎娘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是宫里替皇帝办事的钱，用了要挨罚的，搞不好会被砍头！”
皇帝故作惊讶：“那么严重？”
“嗯”，瞎娘娘点头，“皇帝的钱，你敢用吗？”
皇帝想了想，“……不敢。”
瞎娘娘低下头，有些窘迫。
皇帝摇摇扇子，装作不经意似的：“我请你吃饭吧。”
“咦？”瞎娘娘抬头，“那怎么好意思……”
皇帝笑道：“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以后可以请回来啊。”
瞎娘娘认真地思索半晌，道：“好。”
小宝牵着瞎娘娘的手入了食肆，上了楼梯，挑了临街的一面坐下。立即有小二上来奉茶，满脸笑容：“客观想要尝些什么？”
瞎娘娘说：“香酥虾球，西湖醋鱼，如意卷，腰果雪梨和银鱼翡翠羹。”
小二惊讶不已：“这位客观，您可真会点，这几道菜可是咱们店的招牌，若不是熟客恐怕还真说不上来。”
瞎娘娘笑起来：“我以前常到这里来吃，店里的掌柜伙计都认识，当初竹轩还只有一层哩，生意好得都坐满了，只能把桌子椅子搬到店外。”
可不是嘛”，小二说，“三年前咱店重新修了楼，比以前大多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招过来帮忙的，难怪没有见过客官您。”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一道道菜被端上桌，香气四溢。
瞎娘娘说：“你们多吃点，可好吃了。”
小宝说：“主子多吃点才是，下次出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瞎娘娘一愣，微叹口气，“是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
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了回去。
皇帝赶紧打圆场：“别这么悲观，也许很快又能出来了。”
瞎娘娘听了好笑：“说得跟真的一样，你又不是皇帝，怎么晓得。”
皇帝一噎，好半晌才讪讪：“我是不晓得。”
声音很是泄气。
小宝暗笑不已，夹了好几个虾球放到瞎娘娘的碗里。
瞎娘娘夹起一颗，那虾球炸得色泽金黄，一口下去热气裹挟着虾肉香味涌入口中，鲜嫩酥脆，口感好得没话说。
瞎娘娘高兴不已：“真好吃，味道一点都没变！”
又道：“你们也吃呀，别光顾着给我夹菜。”
皇帝道：“你多吃点，看你瘦的，就剩骨头了。”
小宝附和：“玉璃身上的肉都比你多。”


瞎娘娘嘴里含着虾球，含混不清地嘟囔：“哪有那么夸张。”
过了会儿西湖醋鱼被端上桌，皇帝夹起一块鱼肚子肉，小心剔了刺，放到瞎娘娘的碗里。
瞎娘娘尝了一口，那鱼肉酸甜清香，软嫩多汁，入口即化。
不由笑眯眯的，一小口一小口品尝，样子很是讨喜。
这副模样让人爱极。
瞎娘娘问小宝：“小宝，你吃了吗？”
小宝回答：“吃了。”
瞎娘娘又问皇帝，“你也吃了吗？”
皇帝回答：“吃了。”
瞎娘娘放下心，“那就好。”
又吃了如意卷，喝了银鱼羹，才从食肆里出来。
午后的日光又软又暖，仿佛柳梢抚在脸上。瞎娘娘面上满是笑容：“我几乎忘了味道，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仍旧如此熟悉。”
小宝说：“喜欢的东西，哪能那么容易就忘了。”
瞎娘娘若有所思：“是啊。”
又问：“单子上还有什么呀，我们都去买了吧。”
小宝说好。
一行人又回到热闹的街道，瞎娘娘的脚踩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心里却格外踏实。这里有他熟悉的香气，有他熟悉的喧嚣和繁华，周遭人来人往，小孩子们嬉戏跑动的声音，一切都让他觉得心安。
皇帝突然一收折扇：“我瞧见卖糖葫芦的了！”
“真的？”瞎娘娘抓住他的衣袖，“在哪里？”
“就在街拐角”，皇帝取出银子，“我替你买来。”
“不用不用”，瞎娘娘说，“我自己去买。”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
小宝上前牵着他，两个人来到糖葫芦摊前，瞎娘娘把铜板递过去，“买三串。”
戴斗笠的老大爷取下三串糖葫芦，递给瞎娘娘。
瞎娘娘递给小宝一串，自己拿了一串，又问小宝：“侍卫在哪里呀？”
皇帝说：“我在这里呢。”
瞎娘娘把最后一串递过去，笑眯眯地，“这个是给你的。”
皇帝惊奇：“给我的？”
“嗯。”
皇帝怔了怔：“从来没有人给过我糖葫芦，你是第一个。”
“咦，没有吗？”
皇帝肯定地，“没有。”
瞎娘娘听了，不由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连糖葫芦都没人给。
真可怜。
忍不住踮起脚，摸摸皇帝的脑袋：“没关系，不难过。”
小宝看得心惊肉跳，赶紧在一旁提醒：“娘娘，人家没有难过。”
皇帝说：“不不，我难过的，你安慰我一下。”
瞎娘娘皱起眉，“你们两个都怎么了。”
一个比一个奇怪。
摇摇脑袋，自己咬着糖葫芦走了。
七
太阳下山的时候，瞎娘娘感觉到冷了。
“小宝，是不是已经日落了？”
小宝刚要回答，皇帝先一步开口：“没有，还有约莫一个时辰。”
瞎娘娘舒了口气，脸微微泛红，“那就好，我一直担心着呢。”
小宝说：“主子放心吧，夏天白昼长着，迟不了。”
三个人去茶肆喝了茶，在街边买了糖人，又包了些小点心。月亮升得老高了，皇帝才雇辆马车，一行人回到宫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皇帝打着灯，把瞎娘娘送回冷宫的小院。
瞎娘娘说：“今天很尽兴呢，谢谢你。”
皇帝摇着折扇，笑道：“这有什么。”
瞎娘娘从小宝怀里取过一包点心，递过去：“这包你留着吃，晚上会饿。”
皇帝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想起什么，又回过身。
“你爱惜着自己些。”
“嗯？”
皇帝抿抿唇，“没什么。”
瞎娘娘说：“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皇帝道了声好，转身离去了。
瞎娘娘回到屋子里，把点心小食放上桌，喵喵地喊了几声。
“玉璃，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玉璃懒在里屋的床上，甩甩尾巴，不肯动。
小宝走过去揪起它的尾巴倒提着，拎到瞎娘娘跟前。玉璃气得喵喵直叫，小宝就狠狠瞪它。
瞎娘娘看不见，以为玉璃看到吃的高兴。
“我买了小鱼干哦，咸咸的可好吃了。”
把玉璃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玉璃立即蜷进瞎娘娘的怀里，一眼也不看小宝，只顾着舔瞎娘娘指尖的鱼干。
小宝翻个白眼，不跟这只小心眼的猫计较，自己打水去了。


小宝无奈：“主子，你是没看它那眼神，明明就是嘴馋。”
瞎娘娘赶紧捂住玉璃的耳朵，求道：“好吧好吧，快别说了，不然玉璃一不高兴，就跑了。”
皇帝笑道：“你喜欢就养着吧，每日喂鸡蛋小米，或是玉米面。”
小宝瞪圆眼睛，“这鸟还得这么伺候啊？”
皇帝自自在在摇着扇子：“不然呢。”
小宝嘟囔：“还鸡蛋，比我吃得都好。”
瞎娘娘扑哧一笑，“你呀。”
两个人在院子里坐下，皇帝取出一只檀木小匣，“我带了茶叶来，泡这个吧。”
小宝应了声，接过匣子。
瞎娘娘问：“你今天是偷溜出来的吧？”
皇帝挑眉：“何以见得？”
瞎娘娘理所当然道：“在殿前当差，哪有这么闲的。”
皇帝叹道：“真可惜，被你发现了。”
瞎娘娘语重心长道：“你这样啊，永远也升不上去。”
皇帝慢悠悠摇着折扇，一声叹息：“我也觉得我不可能再升上去了。”
小宝端着檀木托盘过来，“主子，茶泡好了，当心烫。”
皇帝替瞎娘娘倒了一盏，放在唇边吹凉了，送到他手里。
瞎娘娘抿了一小口，略微吃惊：“真是好茶。”
皇帝颇有兴趣：“哦？你尝得出来？”
“嗯”，瞎娘娘又抿了一口，舌尖一顿，“……君山银针。”
皇帝拍手大笑：“真是妙极。”
瞎娘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小宝惊奇不已：“主子怎么猜出来的？”
瞎娘娘把茶盏送到他面前，“君山银针气味清香，入口醇厚，茶汤明净，十分漂亮，冲泡之时，银针会一根根竖起立悬在杯中，再徐徐沉入杯底，有趣得紧。”
小宝眼睛盯着茶盏，呼道：“芽尖真的竖在水里！”
瞎娘娘微微一笑，“你把方才装茶叶的匣子拿过来。”
小宝把檀木匣递过去。
瞎娘娘抓起一把茶叶，指尖细细摩挲，又闻了闻，道：“这芽头肥壮，紧实，透着清香，若芽身金黄，叶底匀亮，就真是茶中极品了。”
小宝一边拍掌一边惊呼：“主子真是神了！”
瞎娘娘笑眯眯地，“我们这里没有上等的茶具，真是委屈这么好的茶叶了。”
皇帝笑道：“品茶贵在自在怡然，别被规矩拘束着了，品茶，不过是品一番心境罢了。”
瞎娘娘微笑：“说得是呢。”
午后的日光洒在小院子里，洒在瞎娘娘白瓷般洁净的面庞上。他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唇色被茶杯的热气熏得嫣红，说不出地好看。
若不是玉璃突然一阵风似地蹿上瞎娘娘的膝盖，恐怕皇帝还要目不转睛看上许久。
瞎娘娘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玉璃吸引了，揉起它柔软的脖颈。
玉璃舒服地仰着头，甩着尾巴，眯起眼。
“你看，多好玩”，瞎娘娘忍不住夸赞自己的宝贝猫咪，“刚捡到它的时候瘦着哩，毛色也脏兮兮的，现在多漂亮，多白净，多有光泽。”
皇帝道：“多亏你照顾得好。”
瞎娘娘说：“都是小宝在照顾它哩，我看不见，给它喂食洗澡都不方便。”
皇帝略略摇了摇折扇，装作不经意似的：“你何时捡到这只猫的？”
“大概五年前吧。”
玉璃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个时候眼睛就已经看不见了？”
“嗯。”
玉璃两只前爪开始不安分地乱蹬。
“这么说，你约莫五年前看不见的？”
瞎娘娘偏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更早些，差不多七年前吧。”
玉璃焦躁地扭动起身子，瞎娘娘忙将它抱紧，以免它摔下去。他抱得越紧，玉璃挣扎得越厉害，竭力想要蹿出去似的。
皇帝一收折扇，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啊，好的”，瞎娘娘赶紧站起来，“路上小心。”
玉璃借此空隙猛地从他手中挣脱出去，电光火石间跑得没影儿了。
瞎娘娘一叹：“又淘气了。”
皇帝笑道：“猫儿可不是这样。”


“可偏偏叫人放心不下，”瞎娘娘说，“即便闯了祸，也舍不得责骂，明明没有做什么，却叫人疼惜得不得了。”
皇帝的手指摩挲着扇骨，细长的眼睛眯起：“说得是。”
瞎娘娘将皇帝送出小院，叮嘱道：“在殿前做事，要多加小心呢。”
皇帝问：“小心什么？”
瞎娘娘抿了抿唇，低头道：“伴君如伴虎啊。”
皇帝略一皱眉，“皇帝有那么可怕？”
瞎娘娘攥紧袖子，轻轻道：“嗯。”
皇帝眯起眼睛，声音降了几度，“为何这么说，你又没见过他。”
“见过的。”
“……什么？”
瞎娘娘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鼻尖几乎抵上衣襟，“你多加小心呢，莫要多说，莫要多看，只管做好份内之事。我、我还等你常来……”
皇帝尚处在震惊中，待到回过神欲再问话时，瞎娘娘早已匆匆转身，走回院子里去了。
小宝正在洗茶具，见瞎娘娘独自一人回来，随口问：“那个侍卫呢？”
瞎娘娘回答：“已经走啦。”
小宝说了声：“哦。”
瞎娘娘灰白的眼珠盯着小宝，突然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小宝心中一惊，檀木托盘差点砸在地上。
“主子为何这么问？”
瞎娘娘了然一笑，“这些天常往我这里跑的侍卫，其实不是侍卫吧。”
“主子……怎么发觉的？”
尾音有一丝颤抖。
瞎娘娘挑眉，“宫内规矩严苛，哪有那么容易跑出来，还有功夫聊天吃茶。更何况，哪有侍卫一天到晚摇着扇子的。”
小宝讷讷地：“啊……”
瞎娘娘把手背在身后，踱起步子，“我眼睛虽看不见，耳朵可灵着呢，扇子一展，一收，一摇，我听得清清楚楚呢。”
小宝小心翼翼地：“奴才只瞅着他衣着打扮不俗，看上去没什么坏心，也就没有多说。兴许，只是个常往宫里跑的爵爷吧。”
瞎娘娘顿了顿，道：“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王公贵族呢。”
小宝心下一震，强作镇定，“主子觉得，他是什么人呢……”
瞎娘娘抿了抿唇，“你还记得方才泡给我喝的茶叶吗？”
“嗯。”
“那个，是贡茶。”
小宝大惊：“贡茶？”
“嗯”，瞎娘娘点点头，“这茶叶产于洞庭君山，形细如针，故名君山银针。若是普通的银针倒也罢了，我今日喝的却是君山中的尖茶，白毫如雨，素称贡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爵爷能拿到的。”
小宝低声道：“这么说……”
瞎娘娘微微一笑，“或许是个来头不小的王爷吧。”
小宝轻轻地，“啊。”
“尽管他没有对我说实话，我却也不怪他”，瞎娘娘垂下眼帘，睫毛轻颤，“帝王家，总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体。他能常来，与我说说话，我就极满足了。”
小宝道：“是啊。”
瞎娘娘静默半晌，好久才喃喃：“只是他在皇帝身边，可不要出什么事呢。”
小宝轻声安慰：“主子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瞎娘娘的眼睛空睁着，灰白的眼瞳没有焦距，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许久才轻轻一叹。
“但愿如此。”


皇帝从身后取出一样纸糊的物什，放到瞎娘娘手里。
瞎娘娘一摸就知道了，不由笑起来。
“是风筝啊。”
皇帝道：“嗯，画了牡丹的。”
瞎娘娘说：“谢谢呢。”
皇帝叮嘱：“放的时候当心，别摔着了。”
瞎娘娘点点头，皇帝便离开了。
没多久，小院儿门口，冒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来。
小脑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仿佛一条好动的哈巴狗，在门口转悠了好久，才小心翼翼把一只脚放入门内。
犹豫了好半晌，才把另一只脚也放进来。
瞎娘娘看不见，也未听到那个极轻的脚步声。
小宝却是瞧见了，不由“咦”了一声，道：“这谁家的孩子？”
那小人儿听见声音，吓一跳，转身就要跑。
小宝挑眉：“别跑啦，都看见你了。”
小人儿只得把脚收回来，一个劲儿猛盯自己的脚尖，脸微微发着红。
瞎娘娘说：“你别把人家小孩子吓到了。”
走到小人儿跟前，蹲下来，和和气气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小人儿红着脸不说话，手不安地揪着衣服角儿。
瞎娘娘回过头，对小宝道：“你看看，吓着人家孩子了吧。”
小宝瞪眼：“我怎么晓得他这么不经吓。”
瞎娘娘摸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柔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我跟着哥哥过来的……”
瞎娘娘“啊”了一声，“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哥哥吗？”
“嗯”，小人儿用力点头，“我要哥哥带我来玩，他不肯，我就偷偷跟着他……”
“这样啊”，瞎娘娘说，“那我陪你玩吧。”
小人儿猛地抬起头，“真的？”
“当然啦。”
“太好了！”小人儿跳起来，软软的发丝在额前晃动，“宫里的人都不乐意陪我玩呢！”
这回轮到小宝吃惊了：“你这倒霉孩子这么不讨喜？”
小人儿委屈地垂下眼帘，脑袋也耷拉下来，“我要爬树，宫人们全都跪着求我不要爬，我就要他们陪我玩摔跤，结果他们一个个跟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动也不动，我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人愿意过来摔我……”
小宝心想：谁叫你哥是皇帝，换我我也不敢。
瞎娘娘有些要笑的意思，牵起孩子的手，“你以后若是想玩，就到我这里来，我陪着你。”
“嗯。”小人儿把头重重一点。
又挺起胸脯保证：“以后谁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罩着你！”
瞎娘娘笑眯眯地：“好呀。”
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人儿叉着腰，挺起胸膛，响响亮亮地回答：“我叫瑞泽，是个王爷！”
瞎娘娘面上含笑，在他面前轻轻一跪，温温柔柔地：“参见小王爷。”
小王爷有模有样地：“平身。”
小宝心想：乖乖，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瞎娘娘拿起方才皇帝送来的风筝，道：“我们去外面放风筝吧。”
小王爷立即说好，呼啦一声就跑出去了。
小宝正在给两只相思鸟喂食，忙伸出头说：“小心着点儿！”
瞎娘娘回头道：“放心，我会照看好小王爷的。”
小宝气得跺脚，“我没担心他，我让主子你小心着点儿，别被那个小肉粽撞坏了！”
瞎娘娘回答：“知道啦。”
又笑眯眯地，“人家是小王爷呢，可不得无礼。”
小宝欲哭无泪，先是皇帝，又来个王爷，都是动不得的主儿，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瞎娘娘呢，反正也瞧不见，乐得有个小孩子过来玩，笑眯眯地捏着风筝出门去了。
十
天色将暗的时候，瞎娘娘牵着小王爷的手回到小院。
小宝正在给玉璃拌猫咪饭，头也不抬：“这么晚才回来，哪儿疯去了？”
小王爷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跟我哥哥一个口气！”
小宝抬抬眼皮，“小祖宗，可别把我跟那位爷比。”
瞎娘娘笑眯眯地：“小宝，时间不早了，干脆留他在这儿吃饭吧。”
小宝一口回绝：“我可没闲工夫伺候这小祖宗。”
瞎娘娘尚未开口，小王爷就叫嚷起来：“居然敢顶撞娘娘，好大的胆子！”
瞎娘娘赶紧打圆场：“好啦好啦，肚子都饿了，吃饱了再说好不好？”


小王爷粉嫩细腻的小手背到身后，哼出一声，道：“本王爷不与你计较，摆膳吧。”
小宝瞪眼：这小祖宗排场比皇帝还大。
看在瞎娘娘的面子上，还是去了。
过不了多会儿将荷叶粉蒸肉和酱烧茄子端上桌。
小王爷问：“就两道菜？”
小宝说：“不，就一道。”
补充：“粉蒸肉是娘娘的，你只能吃茄子。”
瞎娘娘掩口一笑，“小宝，别跟孩子计较嘛。”
他夹起一块鲜嫩的粉蒸肉放到小王爷碗里，“慢些吃，别烫着了。”
小王爷眼睛滴溜溜一转，朝小宝做个鬼脸，小手举起筷子，扒着碗沿吃起来。
瞎娘娘笑眯眯地：“这孩子多好玩。”
他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舀海带汤，送到嘴边吹凉，再递到小王爷跟前。
小王爷低头从勺子里喝汤，一口一口，仿佛小动物一般，模样很是乖巧。
喝完了舔舔唇，拍拍肚皮，“我还是第一次和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呢。”
瞎娘娘说：“真的？”
“嗯”，小王爷点点头，“就算是和哥哥，也没在一个桌上用过饭。”
小宝插话：“你娘呢，你总和你娘一个桌上吃过饭吧？”
“没有呀”，小王爷回答，“我没见过我娘，也不知道她是谁。”
小宝没说话。
小王爷想了想，又说：“哥哥不让宫人喂我吃饭，奶娘也不行，我一直一个人坐一个桌子，一个人吃饭，从来没有人喂我喝过汤。”
瞎娘娘举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半晌道：“你今后可以常来，我们一块儿吃。”
“好呀！”
小王爷开心地，“我可以叫宫人把好吃的东西都端到这里来，菜可多着哩，还有甜食，小点心，想吃什么立即就可以叫御膳房做。”
瞎娘娘笑起来：“你能来我就很高兴啦。”
天色擦黑的时候三人吃完了饭，瞎娘娘替小王爷擦干净嘴，牵着他的手走到小院门口。
小宝手里提着灯笼，准备送小王爷回宫。
瞎娘娘不放心，仔细叮嘱：“千万小心着，一定要把他安全送回去。”
小宝躬身应道：“奴才明白。”
紧紧牵着小王爷的手，走出去了。
瞎娘娘回到屋子里，抱起玉璃，慢慢地抚摸猫咪柔软顺滑的皮毛，静静地想心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宝提着灯笼踏入小院。
瞎娘娘听见脚步声，“回来了？”
小宝回答：“嗯。”
瞎娘娘问：“宫人们可等急了吧？”
小宝笑道：“急了才好，向他哥告状，罚这小肉粽板子。”
瞎娘娘扑哧一笑，“你今天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小宝挑眉，“我哪里像小孩子了。”
瞎娘娘说：“你跟小王爷斗嘴的时候啊。”
又说，“我还在想呢，平日小宝可严肃了，话也不多，怎么一见到小王爷就跳脚了呢？”
小宝瞪起眼，声音也提高了：“分明是那小肉粽太祸害！”
瞎娘娘拍手大笑：“看看，又来了。”
顿了顿，“我才知道，原来小宝也会和人顶嘴啊，也会孩子气地和人争个高下啊。”
小宝昂起头，“不行吗？”
瞎娘娘笑眯眯地，“小宝其实很喜欢小王爷吧？”
小宝把眼睛瞪得像铃铛：“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小肉粽。”
“明明很喜欢啊。”
“没有。”
“小宝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怎么可能。”
“不然怎么做了那么好吃的粉蒸肉呢？”
“那个是做给主子吃的！”
“咦，那为什么要把粉蒸肉捏成小兔子的样子呢？明明知道我看不见。”
“……”
“是想让小王爷喜欢吧？”
“……”
瞎娘娘仍旧笑眯眯地，“其实很喜欢小王爷吧？”
小宝终于受不了地大喊：“才、没、有！”
小王爷回到自己的住所时，皇帝已经等在里面好久了。
“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冷宫去了？”
“唔……”小王爷咬住唇，“因为哥哥不肯带我去啊。”
“所以你就偷偷跟在我后面，还当我没发现？”
“唔……”小王爷毛绒绒的脑袋垂下来，悄悄拿眼睛左右乱觑。
“别看了，没人替你求情。”
小王爷老老实实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自个儿脚尖，一副可怜神情。
皇帝抿唇不语。
瑞泽本是淑妃所生，可惜淑妃死时这孩子尚未满月，太后瞧他可怜，便抱到自己宫里来养。淘气的功夫一点不差，偏偏还极讨喜，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小王爷瞧哥哥不说话，把脑袋抬起来，“我想把瞎娘娘接到自己宫里。”
“什么？”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瞎娘娘现在住得不好，哥哥也知道吧，他的手臂上被虫子咬出好多小红点呢。”
皇帝抿唇，没有回应。
“天气越来越热了，冷宫也没有冰块消暑……”
小王爷揪着衣服角儿，费了好大劲儿才鼓起勇气，“要是哥哥不让他搬出冷宫，我、我就娶他做王妃，让他搬到我宫里住！”
“！”
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连连咳嗽。
“不可能！”
小王爷失望地垂下眼帘，“不行吗。瞎娘娘对我可好呢，陪我放风筝，喂我喝汤，还让我常去那边吃饭……像家人一样呢。”
皇帝眯起眼睛，略一思忖，道：“让他搬出来住也好。”
小王爷乌黑的瞳孔顿时发亮，声音满是希望：“哥哥答应啦？”
皇帝挑眉：“不过他可不会住你这边，暂且安顿在端灵轩吧。”
“哥哥真好！”小王爷笑逐颜开，扶着皇帝的膝盖爬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答应的！”
“少来这一套，今个儿疯了一天，还不赶快背诗去。”
小王爷理也不理，只顾撒娇耍痴。
皇帝拿扇子敲敲他的脑袋：“明日若是背不出，当心太傅罚抄百来遍。”
小王爷依旧笑嘻嘻地，蹭了皇帝一衣襟口水。
又喋喋不休：“等他搬过来，我们就能经常见面啦。”
“瞎娘娘一定会高兴的。”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小王爷为难地皱起眉，“不过，一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声音很是笃定。
皇帝好笑地挑眉：“何以见得？”
小王爷仰起头，认真道：“因为瞎娘娘是个温柔的人。这么温和善良，一定有玉一般的好名字来配。”


瞎娘娘点点头，“我下午去找小王爷。”
小宝犹豫：“可主子身子不大好，今天还是歇息吧。”
“我没事”，瞎娘娘勉强笑一下，“我们因着小王爷才搬到这里，宫内多少双眼睛瞧着，别惹人闲言碎语。”
小宝应道：“主子有主子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担心。”
瞎娘娘淡淡笑起，“我知道小宝替我好。”顿了顿，“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咱们用饭吧，下午看小王爷受苦去。”
小宝笑道：“好。”
午饭是御膳房送来的，有菜有汤，搭配得甚为精致。瞎娘娘简单尝了些，吃得并不多，只道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小宝说：“我下午同御膳房讲，送些开胃的菜。主子想吃酸的还是甜的？”
瞎娘娘说：“咱们两个人，何必折腾一桌子菜，都浪费了。往年夏天我只喝绿豆粥，今年照旧吧。”
小宝点头，“就依主子的意思。”
用罢齤饭，瞎娘娘去了御花园。天色微微阴着，太阳被云遮住，凉爽不少。
小王爷正在玩祁将军的剑鞘，那剑鞘比他还高出来一截，镶了宝石，小王爷捧不动，只能耙一样在地上拖着。
小宝道：“这小肉粽真会糟蹋东西。”
瞎娘娘淡淡道：“小孩子看上的东西，哪个不是这样。”
不多时祈晟也来到御花园，小王爷只好丢了剑鞘，老老实实去练功。
瞎娘娘走到祈晟面前，“又和将军见面了。”
祈晟笑道：“今天又来陪小王爷？”
“嗯。”
二人闲聊一会儿，祈晟抬头一望，道：“天变阴了，估摸着要下雨。”
瞎娘娘点头，“潮气的确重了些。”
“热了许久，下场雨也好。”
“将军说得是，痛痛快快下一场，才不闷得慌。”
祈晟道：“如此你早些回去吧，小王爷这边有我呢。”
瞎娘娘微笑：“谢过将军了。”
从御花园出来，走到半路，小宝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和御膳房说绿豆粥的事。”
瞎娘娘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宝说：“一日三餐还不是大事，主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瞎娘娘道：“我认识路的。”
小宝望了下天，“马上要下雨了，看样子不是场小雨，主子先回去也好。”说完便朝御膳房的方向跑去。
这里离御膳房不远，但宫内小径弯弯绕绕，着实费了不少时间。待到他交代完事情出来，天上早已乌云密布，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细小的雨丝从空中飘下，刚开始还稀疏柔软，而后雨声渐重，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成瓢泼大雨。
小宝估摸瞎娘娘已经回到端灵轩，因此并不着急，打算等雨势渐缓再回去。天空中电闪雷鸣，雨愈下愈大，半点没有减小的趋势。小宝一咬牙，将外衫罩在头上，冲进倾盆大雨中去。
跑回端灵轩时身上早已湿透了。
他甩着满脑袋水，脱下湿衣裳，叹道：“好一场大雨！”
又道：“幸好主子回来得早，没有遇上。”
迟迟没有人应声。
“主子？”
他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渐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赶紧在外厢里厢四处寻找。然而整个端灵轩跑遍了，也未见半个人影。
屋外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沉甸甸砸在窗户上，仿佛一只只手用力拍打，小宝心慌不已，顾不得拿伞，转身冲回大雨中去。


十三
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屋外雨帘密布，他抬起眼皮略略一看，又将目光移回面前的文书上。
有人上前禀报，“端灵轩的宫人求见，被侍卫拦在外面。那人不肯走，还在雨里站着。”
皇帝皱眉：“端灵轩？莫非是眼睛看不见的那个。”
宫人道：“那倒不是，这人眼睛看得见。”
皇帝喝了口茶，道：“问他有何事。”
宫人应声去了，过了会儿回来，附在皇帝跟前耳语。
皇帝心中一凛：“瞎娘娘不见了？”
宫人垂首应道：“那位宫人的确这么说的，奴才推测，兴许雨太大迷了路，也可能地面湿滑，不小心跌入了池子……”
“住嘴！”皇帝大喝，“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他倏地立起身，几步跨到屋外，密布的雨帘即刻模糊了身影。
宫人们慌忙取了伞，跟随在后冲入雨中。
皇帝一路赶到御花园，石子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光滑亮堂，稍不经意就会摔倒。平日争奇斗艳的花朵被雨水浇得偃旗息鼓，四下望去皆是白茫茫水雾，他心中愈发焦急不安。
周围宫人渐多，分散到四处仔细探寻，突然竹林的方向传来一声：“找到了！”
皇帝循声奔去，脚下道路泥泞不堪，一踩下去便是一个深坑。
瞎娘娘倒在竹林中央，衣裳被泥水沾污，湿发粘在面颊上，眼睛紧紧闭着，已陷入昏迷。
皇帝急忙走过去，不顾满地泥泞，抱起瞎娘娘，怀中的躯体冷得好似一块冰，动也不会动了。
小宝急匆匆跑来，看到这般情形几乎要哭出声，“主子怎么了！”
皇帝大声道：“回端灵轩，即刻宣太医！”
瞎娘娘被抬回端灵轩，宫人们替他褪去湿衣裳，擦干净身体，放置在柔软的床上。小宝一路紧紧握住瞎娘娘的手，直到太医前来号脉，仍是不肯松。
皇帝眉头紧锁，在屋内来回踱步。
太医替瞎娘娘施了针，退出来。皇帝立即上前，“怎么样？”
太医回禀道：“所幸只是淋雨受了寒凉，并无大碍，悉心调理两日便可好转。”
皇帝皱眉：“若只是淋雨怎会晕过去。”
太医道：“瞎娘娘底子本就弱，郁冷于体，又兼忧心过重，被雨水一激，身子骨难以承受，方才晕厥。虽不严重，却也需好生调养，不宜耗费精神，以免落下毛病。”
皇帝越过太医，几步跨到床前，等候了许久，瞎娘娘方幽幽转醒。
“……小宝呢？”
声音弱得紧。
皇帝道：“他去替你取衣裳，马上回来。”
瞎娘娘轻轻“嗯”了声，眉头微微蹙着。
皇帝问：“觉得难受？”
瞎娘娘阖着眼帘喘息，勉强道：“想咳嗽，咳不出来……”
皇帝弯下腰柔声安抚：“等会儿叫太医来看。”伸手摸了下额头，面色转为凝重，“怎么有些烫。”
瞎娘娘瑟缩一下，将脸撇向别处：“我只觉得冷……”
小宝恰在此时回来，三两步奔到床前，“主子醒了？”
瞎娘娘听见小宝的声音，轻轻道：“我冷。”
小宝伸手一试额头，暗道糟糕，掌心烫得厉害。
慌张请太医来看，开了方子，抓药熬药，一群宫人捧着毛巾水盆忙进忙出，伺候瞎娘娘把药喝下，直到天色擦黑。
晚上小王爷过来探望，规规矩矩立在前厅。
小宝手捧漆盘，挑帘出来：“主子适才睡下，已经没事了。”
小王爷点点头，“没事便好。”
垂下眼睛，“瞎娘娘怎么会跑进竹林里呢？”
小宝一愣，“……尚不清楚。”
他光顾着替瞎娘娘操心，忙得脚不沾地，倒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小王爷仰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明日还来，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小宝一笑，神情有些疲惫：“那是当然。”
“和我拉钩。”
“嗯？”
“拉钩保证，你会照顾好他。”表情很是倔强。
小宝淡淡笑了笑，蹲下身，将手递到这个孩子跟前。
瑞泽认真地拉了钩，起了誓，小脸儿一本正经。
小宝突然觉得这孩子心性其实可爱得紧。
若生在普通人家，父母双全，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娃。
送走小王爷，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打了盆干净的水，回到里屋。


小宝调侃：“剥得好，老鼠都这么吃粽子。”
瑞泽把咬开的粽子送到瞎娘娘手里，眼睛闪闪，讨好道：“吃这个。”
小宝一瞧，那粽子已被揉搓得不成形状，桌上全是剥落的饭粒，遂趁瑞泽不注意，将那只饱受摧残的粽子取走，换成自己新剥好的一只塞进瞎娘娘手里。
瞎娘娘同小王爷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很是热闹，不知不觉已到戌时。
瞎娘娘立起身，走到屋外透气。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银辉遍地，枝叶在地上交叠出稀疏的影，风一吹，满地树影微微晃动。
近旁传来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怎么出来了？”
瞎娘娘慢慢道：“吃了不少东西，出来走走。”
又道：“你怎么在这里？”
皇帝回答：“殿前宴席已经散了，我顺着小径闲逛，便走到这里来了。”
瞎娘娘一笑，在台阶上坐下。
皇帝道：“我有一件东西，想要送给你。”
“哦？”瞎娘娘抬起头，“什么东西。”
皇帝道：“我替你戴上吧。”
瞎娘娘点点头，安静地坐着。等到皇帝替他戴好，伸手一摸，是只玉簪。
“早就想送你，挑了上好的玉料运到京城，又花了不少时日雕刻打磨。”
瞎娘娘淡淡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涩。
最终什么也未说，转身上了台阶，只给皇帝一个寂寥的背影。
十五
这日傍晚，小宝正给玉璃拌猫咪饭。
瞎娘娘从里屋出来，问：“咱们这里有酒吗。”
小宝想了想，回答：“端午那日祁将军派人送了酒来，主子问这个做什么？”
瞎娘娘抿了抿唇，眼睛盯着地面，“没什么，突然想喝两口罢了。”
小宝笑起来：“真稀奇，主子还不曾喝过酒哩。”
瞎娘娘面色微红，双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
小宝道：“主子等着，我这就去取。”
不多时抱着小巧的酒坛回来，放到桌上。
瞎娘娘摸索着触到酒坛，立即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朝门外走。
小宝一愣：“主子要出去？”
瞎娘娘回头草草“嗯”了一声，加快脚步迈向院外。
小宝在后面喊：“主子要去哪，我喂完猫就过去！”
瞎娘娘匆匆道：“我想一个人喝酒，安安静静的，你别跟着。”
“主子路上小心……”小宝话还未说完，瞎娘娘就已经跨出院外，消失在夜幕中了。
皇帝正在御花园小酌，不经意瞧见一个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不由略略惊讶：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呢。
瞎娘娘抱着酒坛走到离皇帝不远的地方，摸索着想要找到记忆中的石桌石凳。
皇帝立起身，上前握住瞎娘娘的肩膀。
瞎娘娘被突如其来的温暖触感吓一跳，怀中的酒坛差点脱了手。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小宝也不跟着？”
“是我不让他跟着的”，瞎娘娘眼神闪烁一下，“我听小王爷说你常在这里喝酒，就想来找你一起喝。”
皇帝笑道：“瑞泽所言不假。”
瞎娘娘垂下头，“是我唐突，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跑来……”
“哪里”，皇帝牵起瞎娘娘的手，将他带到桌边，“独酌没什么意思，两个人边喝边聊才有趣味。”
瞎娘娘给自己倒一杯酒，慢慢将杯子送到唇边，顿了顿，举袖一饮而尽。
金黄的酒液顺着喉咙直冲肠胃，又辛又辣，呛得他连连咳嗽，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皇帝放下酒杯，轻拍他的背，“怎么喝得这么猛？”
瞎娘娘边咳边道：“都说酒甘甜醇厚，怎么如此酸苦。”
皇帝笑道：“酒要慢慢品，尝出味道来，自然就不苦了。”
瞎娘娘摇头道：“我初次饮酒，不懂那些个讲究。”
皇帝道：“既然是初次，自然要选些性子温的。”命人送了米酒上来，斟了一杯，递给瞎娘娘。
瞎娘娘伸出舌尖，小心地轻触酒液，道：“这次好些。”
小小嘬了一口。
“如何？”
“的确有股子香气，可似乎并不甜。”
皇帝笑道：“不妨，慢慢来就是。”
瞎娘娘动动眉毛，神情有些倔强，“我才不要慢慢来，要喝就喝正经的酒，哪怕是烈酒，不愠不火喝着有什么意思。”
飞快夺过皇帝手边的酒壶，也不倒出来，对着嘴就喝。
皇帝打量他咕嘟咕嘟朝嘴里灌酒，晶莹的酒液顺着脖颈淌下，衬得皮肤刺目地苍白。
瞎娘娘抹了把嘴，斜着眉眼，挑衅般道：“怎么样？”
皇帝眯起眼，唇边满是笑意：“你今儿是怎么了，不似往常。”
瞎娘娘身上多了酒气，脸色被激得红扑扑，眼角微湿，“哪里不似往常，我本就这般性情，你认或不认，都由不得了……”摇晃着要站起来。
皇帝一把扶住他，“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瞎娘娘拽住皇帝衣襟，拼命摇头，“我不回去，没有意思。”
皇帝听着好笑，“依你所见，哪里才有意思？”
瞎娘娘酒气上涌，头晕得厉害，断断续续道：“你宫里，带我去瞧瞧……”
皇帝低低一笑，道：“好。”
又调侃：“身子软成这样，可怎么走？”
瞎娘娘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挺身将胸口送上去，吐气般道：“你抱我去。”
皇帝脉脉含笑，大手揽住他腰间，用力一带，将瞎娘娘打横抱起，大步朝寝宫踏去。
寝宫内锦毯铺地，龙须垂幔，红烛高烧，耀眼生辉。瞎娘娘蜷在皇帝身体里，迷迷糊糊道：“有香气。”


皇帝细细打量他剔透的面庞，道：“熏炉里放了香。”
瞎娘娘闭着眼动动鼻子，“是龙涎香。”
皇帝朗声大笑：“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
瞎娘娘缓缓地睁开眼，融融烛火映在瞳孔中，好似眸光闪动，一字一句道：“的确，你是皇帝一事，也瞒不了我。”
皇帝一顿，却也不气恼，抿了抿唇，“我心知终有一日要告诉你，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未想被你先知道了。你，不会怪我吧？”
瞎娘娘唇边漾出一抹笑，眼中波光流转，道：“我怎会怪你。你待我好，这就够了。”
皇帝的目光深邃婉转，含笑道：“你这么想，是极好的。”
瞎娘娘从皇帝身上下来，褪去外衫，随手扔在地上，“方才未喝得尽兴，还有酒么？”
皇帝走过去扳起他的脸，面上蕴出深厚的笑意：“你若想要尽兴，何必用酒，这世上多得是让人快乐的法子……”
“哦？”瞎娘娘轻笑一声，“什么法子那么灵，说来与我听听。”
皇帝抱住瞎娘娘，手臂用力，将他牢牢圈在自己怀中，附在耳边低低道：“你可知宫里的妃子是如何侍寝的？”
瞎娘娘被搂得呼吸不畅，喘息般道：“不知，你倒是教教我。”
皇帝在瞎娘娘小巧的耳垂上一咬，唇转到面庞上四处亲吻。
瞎娘娘只觉得被一阵风拥起，脚瞬间离了地面，又被重重抛在床上。衣裳被扯得乱糟糟，脖颈间迎来湿热的霸道的噬咬，不由呻吟出声。
他眼睛看不见，对身体接触到的一切就很敏感。
身上的衣服被胡乱剥下，腿被强行抬起架在肩上，当那人的手指强行进入身后的**时，瞎娘娘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皇帝道：“怎么？”
瞎娘娘紧闭着眼，眉头微蹙：“疼。”
皇帝道：“我轻些。”
瞎娘娘摇头，咬牙道：“你只管进来，不用管我，我禁得住。”
皇帝欺身压下来，在他唇上吮*吸，下*身早已炙*热一片，不由分说掰开瞎娘娘细白的大腿，俯身冲进去。
瞎娘娘立时双目圆睁，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被褥，几乎扭断指甲。身下剧烈的疼痛令他意识不清，呼吸困难，然而只死死咬住唇，不肯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