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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雪漫】校服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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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小乐: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小三儿: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童小乐:不是。

 
  小三儿: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童小乐:也不是。

  小三儿: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童小乐:是你。



1楼2007-04-13 09:06回复
    故事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我生活的小镇是个古镇,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镇有条贯穿全镇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边玩耍,我捡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里的一个旧作业本,我不知道那本子会是谁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太阳照着我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乐从河的那头狂奔而来,近了,他喘着粗 
    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妈死了。

      你妈死了!

      童小乐说:你爸爸让你快点回家去!

      然后,他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摆,指着我家的方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眩晕得差点站不住脚。

      然后,童小乐牵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刚跑到家门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刮子。屋子里传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我舅妈的,外婆的,三姑六姨的,她们哭得那么的声嘶力竭不可救药好像天已经完全地塌了下来。我扶着墙边慢慢地蹲下,抚摸渐渐麻木的脸颊,巴不得此时此刻心聋目盲。

      过了一会儿,童小乐偷偷地蹭到我身边来,问我:“小三儿,你疼不疼呢?”

      “你说疼不疼?!”我很凶地喊回去。

      “我有药。”童小乐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把它打开,巴巴地递到我面前,我闻到一种很特别的很清凉的味道,于是忍不住使劲地闻了闻。

      “我被我爸打了,就用这个。”童小乐说,“你试试,很灵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开,“用不着。”

      “你别难过。”童小乐低声说。

      我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低头拨弄着墙边的一颗草。

      傍晚,我爬上小阁楼,看到一轮圆得不可思议的月亮。楼下的哭声终于停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阁楼上的小闹钟在滴嗒滴嗒地走,还有老鼠悉悉索索爬过的声音。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过来,那个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痛苦哼哼的女人走了,那个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走了,以后,我再也不用替她洗脸洗脚或是端水送饭了。

      我轻松了。

      我可以在青木河边想玩多久玩多久了。

      我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七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读书,是有什么干部到我家来,逼着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的,我已经过了七岁,她们吓唬我爸说如果再不送我去上学就要坐牢,爸爸一开始跟她们吵得很厉害,后来兴许实在是有些怕“坐牢”。于是就送我去了。我没有新书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过的一个怪里怪气的黑包,包好多年没用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橡胶一样的味道。它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级的男生从我的肩膀上扯下来挂到了很高的一颗树上,我够不着那棵树,童小乐也够不着,我看到他在树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跃,试图想要替我把书包拿下来,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乐只比我大几天,他已经念二年级了。在这个学校里资历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样被欺负,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抱着手臂看着童小乐跳个不停笑得东倒西歪,有个很胖的男生一面笑还一面说:“努力呀,还差一点点就够得着了哦。”

      童小乐的脸因为痛苦和激动已经变得涨红。

      我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粗粗的那种,我走到那个胖男生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来,捂住脸,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

      我继续疯狂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男生们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我回过身来,用树枝指着那个胖男生说:你,去把书包给我拿下来!

      那男生显然被我吓倒了,忘了我拿的不过是一根树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他乖乖地把书包取下来还给了我,这才捂着脸跑掉了。童小乐用吃惊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很久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我说:“小三儿,没想到你这么凶。”

      其实我对童小乐一直都很凶,就像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一样,我们从小玩到大,童小乐的妈妈对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们回家后,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书包的价格是十块钱,就在街边的一个小店里买的,小店的老板长着很难看的山羊胡子,他说:“开学了,书包最好卖,十块钱算是很便宜了。”

      童小乐一直冲着他做鬼脸。做得他都有些火了,在童小乐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重复说:“十块钱真的是很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里,背着新书包进了家门。正在饭桌上喝闷酒的爸爸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书包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

      “什么?”

      “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我的声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过我来,没头没脸地就是一顿狂揍:“我叫你要人家东西,我叫你要人家东西,你这死丫头,我们家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记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继续坐到桌上去喝酒,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桌上只有一盘孤孤单单的花生米。我觉得脸上很腻很脏,于是走到水龙头面前洗脸,有红色的东西和着自来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觉得痛。


    2楼2007-04-13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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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吃饭。

        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看着我。递给我一袋子米花糖。我没有伸手去接,他说:“你不吃东西,是不是也想死?”

       
        我不说话。

        我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坏事。

        他把米花糖硬往我手里塞,我拼命地往桌子后面躲,就在我以为他又要打我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门了。

        敲门的人是我的班主任秦老师,她二十多岁,长辫子,说话温柔极了,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跟在她后面的是屁颠屁颠的童小乐。秦老师摸摸童小乐的头说:“这里真难找,多亏小乐替我带路,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抢先说:“老师,我们小三儿病了,明天就去上学。”

        “呀,什么病,要不要去看医生?”秦老师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来,她的手柔软极了,一贴到我额头上就让我有想睡觉的感觉,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小三儿的身体是最棒的。”童小乐多嘴多舌地说,“她长这么大,都没有挂过一次水,我还挂过呢,去年得重感冒的时候。”

        “是吗?”秦老师奇怪地说,“干吗叫小三儿,难道你还有哥哥姐姐吗?”

        “没有。”我爸爸又抢先说,“就这么顺口叫的。”

        “你的脸这边怎么了?”秦老师忽然把我的脸扭过去问。

        “没什么。”我别过头,轻描淡写的说,“碰了一下而已。”

        “下次小心点儿哦。”秦老师微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记得来上学!”

        “好的。”我说。我把嘴咧开来,用一个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离开,那微笑让我的脸变得无比僵硬,但我还是坚持了好长时间。

        秦老师前脚刚走,我爸爸后脚就出了门。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块钱,用一个碗压着,旧旧的已经生了毛边的纸币。

        “走。”我把纸币飞速地从碗下抽出来,对童小乐说,“我请你吃面条去。”

        童小乐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来到街那头那家叫“王记”的小面馆,黄昏的小面馆寂寥,孤独。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才发现童小乐的面一点儿也没动。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忧郁得有些神经质。

        “你不饿吗?”我问他。

        “他打你了。”童小乐盯着我的脸说。

        “你不饿我吃。”我用双手把他的面捧到了我的面前。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自己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这个饱嗝让我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就冲出了面店,童小乐追上来,在我的身后喊:“为什么你不告诉老师他打你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乱打人,要是打过份了,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没完?”我回过身去看着童小乐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来,你是不是想我什么也没有!”

        喊完后,我跑掉了。

        童小乐没有追上来。

        我在青木河边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却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云。月亮不停地在云边滑来滑去,像是要寻求一种温暖。

        我没有月亮。

        这个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3楼2007-04-13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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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后,我被告之,我有新妈妈了。

          那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长相还可以,但牙很黄,说起话来声音很大。

          我放学的时候,她站在我们家的外屋,正在指指点点的说:“这里改造一下,开个杂货店是完全可以的,地方这么好,不利用起来可惜了!”

         
          “是的,是的。”我爸说。

          女人把手臂张得老开:“我们可以卖得比别家便宜一点,我哥就是开超市的,很大的超市,连锁的,要什么有什么!这方面我有经验!”

          “是的,是的。”我爸说。

          说完后,他看到了我,把我一拉,拉到那个女人面前:“小三儿,叫妈妈。”

          “就是她?”女人看着我,身子往后仰一点,用惊讶的口吻说,“你女儿长得很漂亮啊,不像是你生的!”

          我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是我妈生的。”我说完这话就进了里屋。

          屋外传来那女人的大笑,我听到她跟我爸爸夸我很有意思,然后她又说了一次,她很大声很大声地说,这丫头真的很漂亮,真的不像是你生的。

          她的喉咙就像是破锣鼓做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外省人,一条腿有点跛,左耳失聪,离婚后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有一点积蓄,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娶了她。

          除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个词,女人来到我家后还让我深深懂得另了一个词:大刀阔斧。首先,她改造了我家的房子,除了翻新不说,我们家的外屋真的被她变成了杂货店,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人来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支上桌子打麻将。我本来一直在外屋有张小床睡觉,现在,我只有睡到阁楼上了。不过这倒是我愿意的,女人也挺勤快,把阁楼上收拾得很干净,还买了药水来打,老鼠没有了,小窗户上加了纱窗,夏天的时候我可以开着窗睡觉,有风吹来,不会有蚊子。然后,女人开始改造我爸爸,有一天我爸爸忽然穿上了西装,头发吹得一边倒,他直着身子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我居然没有认出他,还以为是到我家来买东西的顾客,一直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他,当时我真的是吓了好大一跳的,一个你一直认为很熟悉的人忽然变得一点儿也不熟悉了,你想不吓一跳都不可能。

          再过了些时日,女人开始想改造我,她给我买了一条公主裙,粉红色的那种,硬是要我穿上试试。我很坚决地告诉她我是从来都不穿裙子的,我不喜欢穿裙子。她用两根手指拎着裙子用一种无限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不气馁地说:穿上看看?

          我转身跑上了阁楼。

          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当响,我爸爸说我这是“没修养”的表现,他手里的筷子很“有修养”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声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当场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说:啧啧啧,打什么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欢了。

          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赢了。

          那条公主裙后来穿到了我一个表妹的身上。我那个表妹差不多有两个我那么宽,那裙子穿在她身上,她就像动物园里的小丑,可她偏偏得意非凡。你看着她的样子想不郁闷都不行。

          我要做的事开始越来越多,洗衣服,洗碗,在他们打麻将打得如醉如痴的时候替他们看店,每晚,女人都会把钱细细地数一遍,然后大声吩咐我说:“小三儿,洗脚水给我端上来!水不要太烫哦,用手试一下!”

          她不这样打招呼也许还好一些,她这么一讲,我就老有一种要用开水烫她的冲动。但事实上,我当然什么也不敢做,我忍辱负重,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可以早一天结束。

          有一天清晨,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吃早饭。他们要上城里去进货去了,命令我在家里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门”诱惑我说:“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里收拾干净,把店看好,钱要数数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课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老师会找来。”

          “一天不上有什么要紧!”爸爸说,“老师来了你就装病!”

          “不可以的。”我说。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头举起来。

          我还是背着我的书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拿着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头,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抢他的洗衣棒,他没想到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于是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轻而易举把把我拎了起来,他不顾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阁楼上,我听到“嗒”的一声,他用一把铁锁锁上了小阁楼的那个门。然后我听到他喊:“上你个龟儿子的学,老子喊你做点事还喊不动了,养你这死丫头有什么用!”

          我的头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也好,就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开始发烧,并饿得头晕眼花。在这期间,我听到童小乐敲门数次的声音,但是我没的力气应他。我把头从小阁楼的窗户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我的全身发烫,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希望他可以绕到后面来看一看,但是他始终没有。


        4楼2007-04-13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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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竖起耳朵,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因为饿,我开始觉得冷,因为冷,我开始觉得怕,因为怕,我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扑到清凉的青木河里去透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带我出去,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无用地照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县医院里,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县城,我透过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楼,再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童小乐的妈妈。

            “好了。”童小乐的妈妈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小三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病了,你爸妈出去进货,耽误了时间,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发现你已经烧得昏过去了,急性肺炎,镇里的医生说是治不好了,多亏了秦老师坚持要送到县医院……”

            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正说着,秦老师和童小乐一起进来了,原来,秦老师带着童小乐去给我买吃的去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馄饨,秦老师说:“小三儿你放心,我们教育过你爸爸了,以后他再也不会打你。”

            童小乐说:“他要是打你,你就告诉秦老师。秦老师会告诉派出所!”

            我低不语,无论说什么,我都会觉得羞耻。

            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懂得“羞耻”这个词最深刻的意义。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却不得不回的家。我看着那两个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捧着一本语文书等着别人来打酱油或是买包烟,我还是穿着我旧旧的衣服在破旧的校园里穿行。我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只有童小乐会跟在我的后面,说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话跟我听。就在我觉不出生活有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


          5楼2007-04-13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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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蓝你是不是累了,那就睡吧。”

              “什么叫合同?”我问她,“演戏是不是要签什么合同?”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叶眉说,“你拍戏啊,何时拍啊,给你多少钱啊,当然要签一个合同了。”

             
              “为什么我没签?”

              “你还没成年,要签得跟你大人签啊。”叶眉说。

              “那我拍这个戏可以拿多少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叶眉说,“改天我替你问问?”

              “不用了,谢谢。”我说。


            9楼2007-04-13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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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剧组就要离开青木河镇了,走之前叶眉来找我,那时我正在姨妈家洗一大盆的衣服,叶眉穿了很好看的红裙子,她没有戴墨镜也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化妆。身后跟了一大堆热情的叽叽喳喳的影迷。叶眉把我姨妈家的院子门砰的一声关起来,把那些好奇的眼睛统统关在外面,然后蹲到我面前来问我说:“小三儿,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

                “我可以带你走的。”叶眉说,“去省城,我让你上最好的学校。”

                我还是摇头。

                叶眉问:“为什么?”

                我不答。

                她叹气,从她的手上取下一个漂亮的手裢,拿起我全是肥皂泡的小手在水龙头下冲干了,替我把手裢戴上。然后她说:“小三儿,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找我。”

                她蹲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上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她把纸叠起来,放进我的上衣口袋,再次叮嘱我说:“记得,有事可以找我。”

                “恩。”我说。

                “再见,小三儿。”叶眉说完,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拉开门走了。红色的裙摆一闪之后,童小乐从门外窜了进来,他充满好奇地问我:“叶眉跟你说什么了?她有没有给钱给你?”

                “你走开!”我费劲地端起一大盆衣服往里走,不理他。

                那晚,姨妈偏说家里丢东西了,然后就一直在家里“找东西”,最后一直找到我的书包里和衣服口袋里,我闭上眼睛,装做睡着了。

                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只好把叶眉留给我的手机号掏走了,我唯一庆幸的是我把手裢藏到了院子里的杂草丛中。

                就在这时候,有警察来敲门,他们高声喊着我姨妈的名字,然后,在我表妹声嘶力竭的哭声里,他们带走了我的姨妈。

                原来,这场“灾难”的确是大嗓门给我们家带来的,“纵火”的人本意是要吓唬吓唬他们讨回财礼钱而已,谁知道竟会弄假成真。“大嗓门”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爸的,她当然脱不掉关系,她被关了好些天,因为证实和纵火无关,才最终被放了回来。

                回来后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灾星,你要去哪里去哪里,不许再呆在我家里。”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


              10楼2007-04-13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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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宁子: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林小花:哪里不一样?

                  罗宁子: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林小花: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罗宁子:对,像鸟儿一样。

                  林小花:那你说,鸟儿它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罗宁子: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11楼2007-04-13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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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开。”我骂她。

                    她住了手,却轻声对我说:“你告诉老刁,她们怕老刁的。”

                    我一面收拾一面在我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小弹簧刀,那是童小乐买给我的,当时,童小乐对我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用这个。”

                   
                    我在心里说:“秦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忍。”

                    我说完,捏着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们的床前。

                    她们正在吃一包话梅。见我走过去了,周利斜着眼看我,问我说:“有事吗?”

                    “有。”我说。

                    “是不是要我们还你的东西?”周利拎起一个空空的薯片袋子说:“你看,真遗憾,这个已经被我们消灭啦!”

                    她们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唏里哗啦地笑起来。

                    我从身后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弹簧,二话没说就朝着周利刺了过去。周利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我一刀没刺准,刺到了被子上,周利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嘴里高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那帮女生一起喊:“杀人啦,杀人啦!”场面极为壮观。

                    我没有去追,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我的床边,迅速地把刀收了起来。

                    没一会儿,带我进来的高个女人和另一个老师进了我们宿舍,周利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个新来的,用刀杀人!”

                    “刀呢?”那个看上去很凶的老师问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罗宁子说过的老刁,院长助理。

                    “她们抢我的东西。”我说。

                    “抢什么?”

                    “我带来的吃的东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她胡说。”周利说,“我是疯子,神经不正常,一来就拿刀杀人!”

                    “你才是疯子!”我跳到周利面前说,“你才是神经不正常!”

                    “你看,你看她!”周利面向老刁,满脸通红地指着我。

                    “都别吵了!”老刁对我说,“你先把刀交出来,我们这里不许带这些危险的东西进来。”

                    “我没有。”我说。

                    “她藏包里了!”有女生喊。

                    老刁上前一步,打开了我的包。我紧张地喘不过气来,我那时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想,她要是敢抢走我的刀,我就跟她拼命,我要是没有刀,在这里反正也是没有命。

                    可是怪了,她搜了好几次,床上也摸遍了,竟然没找到我的刀!

                    “搜她!”周利喊。

                    “你还是自己交出来吧。”老刁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说。

                    我脱掉了外套,主动地翻我身上所有的口袋给她看。然后我看着周利说:“她是撒谎的,她们联合起来骗你。她们抢我的东西吃,我不让,所以她们便诬陷我。”

                    “是不是这样?”老刁转头问周利。

                    “怎么,怎么会?”周利结巴起来,“不,不会的。”

                    就在这时,铃声响了起来。

                    “马上就要吃饭了。都给我去食堂!”老刁说,“这件事呆会儿再说!”

                    满屋的人一下子跑得精光。就留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怎么,还不快去?”老刁问我。

                    我在床边坐下说:“我吃不下,不去了。”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想:咦?我的刀到底去了哪里呢?

                    “必须去。”老刁背着手对我说。

                    我倔强地看着她。

                    她的语气忽然软下来说:“不吃饭不可以,走,我带你去。”

                    随着我和老刁走进食堂,食堂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看来大家真的都很怕她。老刁给我要了一个餐盘,带我打饭菜,领我到餐桌旁坐下,这才离开。我环顾四周,恐惧愈来愈深,因为我看清楚了。他们有人跛着脚,有的斜着眼,有的干脆就没有了一只手。我其实很饿,可是我一点儿吃不下去,只感觉到全身在抖啊抖控也控制不住。

                    罗宁子坐在我身边来跟我搭话:“你叫林小花,是花朵的花吗?”

                    “恩。”我逼自己吃下一大块萝卜,回答她。

                    “这个名字很好听。”她说,“对了,我叫罗宁子,罗是姓罗的罗,宁是宁静的宁,子是孩子的子。”

                    “噢。”我说。

                    “你好像不爱说话。”

                    “恩。”我说。

                    “你别怕。”罗宁子说,“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好人。”

                    我放轻松了一些。

                    “为什么来?”她问我,一边问一边叹息说,“反正来这里的都是没有办法的。”

                    为什么来?

                    因为我没家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肯养我,很简单。

                    “噢。”罗宁子挥挥手说,“噢,算了,不想说就别说吧。你念到几年级?”

                    “二年级。”我说。

                    “那你读得懂图画书吗?”罗宁子说,“这里有图书馆,有好多图画书,要星期三的下午才可以看。”

                    “有老师上课吗?”我问她。这是我比较关心的问题。

                    “有。”罗宁子说,“不过院里的班只开到三年级,到了四年级,就要到外面的学校去读书,那里的学校很大,条件也很好。不过要成绩好的才可以去。”

                    “成绩不好的呢?”

                    “成绩不好的多半也不能正常上学,到了外面的学校,也会被人欺负。”罗宁子说,“不过你不用担心的,你一看就很聪明。”


                  13楼2007-04-13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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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我可以感觉到,全宿舍的人都没有睡着。

                      那是度日如年的三天,三天后,老刁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罗宁子醒过来了。二是让我去院长室,有人等着我。

                      我去了,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秦老师,还有童小乐!

                     
                      “小三儿!”童小乐一见我进门我直朝我扑来,嘴里喊着:“小三儿,小三儿,我终于又看到你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却被秦老师一把拉住了,不得上前。

                      “小三儿,来。”秦老师招呼我说,“这是县里的文化馆的章老师,她一直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你来,给章老师看看,来。”

                      我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人,头发都有些花白了,戴着宽边的眼镜,从秦老师的后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叫章阿姨啊。”秦老师说。

                      “章阿姨。”我的声音似蚊子。

                      “我看过你演的戏。”章老师说,“去省城出差的时候正在放,你演得不错。你主持的新年晚会,我也看过了哦。”

                      “小三儿可聪明。”秦老师说,“我不会乱介绍的。”

                      “是不错,是不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看着秦老师,秦老师拼命暗示我点头。

                      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我院长,我看就这么定了,我们该办什么手续就办什么手续。”

                      “行。”院长说,“我要代表院里谢谢你。多几个你这样的好心人,什么都好办。不过啊,林小花确实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要求领养她的人多着呢,要不是我们事先答应了秦老师一定要征求她的意见,小花也许早就被人领走了。”

                      “是我的福气,也是缘份。”章阿姨一把搂住我说,“放心,我会让小花过快乐的生活。”

                      童小乐笑起来,眼睛眯起一条线。

                      我那天跟童小乐没怎么说成话,秦老师说,他非要跟着来,为此磨蹭了秦老师好多天。车子是章阿姨找来的,有个司机一直等在外面,他们还要赶着回县城,不能多留。

                      趁着他们在告别,童小乐偷偷对我说:“小三儿,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他把握着的手伸过来,我伸手去接,手里滑进来的是一团红色的纸币,应该是一百块钱。

                      “快收好。”童小乐说,“这是我的压岁钱,给你用。”

                      “不要了。”我赶紧说,“你快拿回去!”

                      “你拿着你拿着。别跟我客气。”童小乐低声说,“秦老师一直都在帮你,你要放心。等你到了县城,就啥也不愁了。我到那时候再去看你啊。”

                      “小乐。我们该走啦。”秦老师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童小乐故做轻松地说,“我们走吧。”

                      “我走啦。”章阿姨微笑着对我说,“很快就来接你,你等我,”

                      我有些机械地挥着手。

                      车子开走的时候,我捏着那张带着童小乐体温的被捏成一团的纸币,忽然就掉了眼泪。

                      没想到被老刁看见了,老刁微笑着说:“别哭了,有人领养了,该过好日子去啦。”我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去,我真想对她说,我舍不得她,舍不得罗宁子。

                      天地良心,是真的。

                      罗宁子终于回来。她和老刁走进宿舍的时候,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看到周利也拍了掌,不知道从何时起,其实我已经不是那么恨她了。

                      “嗨。”我跟罗宁子打招呼。

                      罗宁子笑得脸都快变形了。

                      又过了一个月,春天快来的时候,老刁通知我做好准备,章阿姨就要来接我了。那晚,我睡不着,抱着双膝,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罗宁子挨过来,在我的身边坐下,轻声问:“小花,那个人是不是很快要来接你走了?”

                      “也许吧。”我说。

                      “你真好运。”罗宁子羡慕地说,“她一定很有钱。”

                      “是吗?那又怎么样呢?”

                      罗宁子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说:“你走了,更没人陪我玩了。”

                      “如果她们欺负你。你就用刀。”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锃亮的弹簧刀往罗宁子怀里一塞说:“你拿着,我走了,你就用这个。”

                      罗宁子吓得直往后躲。

                      “拿着啊。”我说。“你怕什么!”

                      罗宁子还是不敢接。

                      我把刀往床上狠狠地一扔说:“你这么胆小,活该只有挨欺负的份!”

                      罗宁子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吓得我连忙用手去堵她的嘴:“你别这样,存心想我挨罚是不是?”

                      罗宁子索性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老师,门打开了,灯亮了。

                      “林小花,干什么!别以为有人领养你了你就可以乱来!”

                      “我怎么了?”我不服气地说,“哭的又不是我!”

                      我一面说,一面生气地用手推罗宁子,罗宁子继续奋不顾身地哭着,老师把罗宁子一把从床上拖了下来,大声呵斥她说:“你要哭到外面哭去,不要吵大家睡觉!还有你!”她指着我说,“你跟我一块出来!”

                      冬天的夜里,我和罗宁子光着脚站在宿舍外冰凉的地砖上,老师气乎乎地说:“站明白了再给我回去睡觉!”说完,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再理会我们。


                    17楼2007-04-13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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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宁子的哭声终于渐渐地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悄悄往我手里塞说:“对不起,都怪我。这是上次联谊会留下来的,给你。”

                        “你吃吧。”我说,“我不要。”

                        “你一定要要。”罗宁子说,“你不要我就再哭。”

                       
                        怕了罗宁子的哭声!我连忙伸出手接住糖,把糖纸剥开来,发现巧克力被罗宁子珍藏已久,已经半化了,我想了想,把剥开的糖塞到了罗宁子的嘴里:“还是你吃吧。”

                        罗宁子细致地嚼着糖,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牵着她的手,我们蹑手蹑脚地回了宿舍,躺下去,很快都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阳光万丈,福利院操场边的花像是一夜之间怒放了,春天的气息浓郁而芳香。章阿姨给我带来了一身新衣服,老刁和她,还有院长看着我将它们穿到身上。

                        老刁微笑着对我说:“小花,要听话,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争口气。”

                        “她跟着我,考大学没问题的。”章阿姨搂住我说,“这孩子聪明,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你妈妈说。”老刁说,“从今天起,章阿姨就是你妈妈了,对了,你快喊一声妈妈啊。”

                        可是,我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别为难孩子。”章阿姨说,“让她慢慢来。”

                        我们跟院长和老刁说再见,穿过孤儿院的大院,正在院子里做早操的孩子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他们表情和眼神都各不一样,很是复杂。

                        章老师牵着我,她的手很大很温暖,就在他们快要上车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罗宁子高喊的声音:小花!小花!

                        我站住了,回头。

                        罗宁子也站住了,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站着,喘着气,也不再喊。

                        我情不自禁地朝着罗宁子奔去,跑近了,从包里掏出上次童小乐给我的钱往罗宁子手里一塞说:“你拿着,有了这个,可以买自己喜欢的。”

                        “小花。”罗宁子抱住我开始哭。

                        我拼命地忍住了,哽咽着在罗宁子的耳边说:“别哭,老哭别人会瞧不起你,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动不动就昏倒。还有,记住,小刀还在我枕头下面,要是谁敢欺负你,再喊你胖猪,你就别他干,别跟她客气,你记住了没有?!”

                        罗宁子呜呜地哭着点着头。

                        眼见老刁从后面走上前来,我赶紧悄声吩咐她说:“把钱藏好,别让人看见。”

                        老刁上前来分开我们俩,冲我点点头,然后把罗宁子拉走了。

                        我来的时候,是黄叶飘零的秋天,走的时候,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在孤儿院里呆了一百零九十九天,不知道罗宁子会不会看到,床边的白墙上,我用小刀刻下了一百零九十九条小杠。

                        我曾经以为会刻到一千零九十九甚至一万零九百九十九。

                        但其实我早该想到,人生瞬息万变,人类最不应该造出的词除了“忍”以外,那就是“永远”。

                        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就像章阿姨曾经对我说:“从现在起,伊蓝,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

                        对了,从现在起,请叫我伊蓝。


                      18楼2007-04-13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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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外音)后来很多次,少女伊蓝回头细想张望,才发现那当时天边远处每到黄昏便显得落寞的斜阳和浮云,竟然是她未来穿越的或短或长的人生雨季里面单薄脆弱然而光华异常美丽的亮色,好比雨帘中樱花绽放枝头的短暂花蕾,青春的痛楚和甘美始终清晰如昨。很多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那悲喜交集的漫长夏天里,倏忽而过的并非时间,而是永不再来的成长季节里茂密茁壮的青春感受。

                         
                          没有人可以永远十七岁。

                          生命如潮汹涌,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只能朝前走,不回头。


                        19楼2007-04-13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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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在不停的变换,爱好也是,有很多的感觉也是,是不知好歹吧,伊蓝在心里骂着自己,把虾子壳吐到桌上的时候,忽然有种止也止不住的恶心。

                            她奔到卫生间里,吐了。

                            章阿姨走到卫生间的门口,问她说:“你是不是受凉了?”

                           
                            伊蓝摇摇头。

                            “去医院吧。”章阿姨说,“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伊蓝漱了漱嘴,用热水洗了把脸说,“可能是今天练舞太累了,我想我躺躺就好了。”

                            躺到床上去,闭上眼睛,又是那张脸。

                            他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用力地写下他的名字:卜果。

                            大家不知道那个姓究竟该怎么念,卜,卜,卜,底下嘻嘻哈哈乱成一锅粥。一堂课下来,他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征服所有的女生和一半的男生。

                            卜果。

                            真是个怪姓,怪名字。

                            敲门声又响了。敲完后章阿姨开门进来,手放到她额头上问:“好些没?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伊蓝说。

                            “你不要恨我。”章阿姨说,“我这都是为你好。”

                            “怎么会!”伊蓝把头调到一边。

                            “那,睡吧。”章阿姨叹口气,替她盖上毛巾被,空调也调好,出去了。

                            那个夜里一直在舞,旋转后再旋转。醒来后,觉得全身都是酸痛的。早饭做好了放在桌上,章阿姨已经去上班,自从从县里调到市里后,她上班的路上需要一个多小时,要换两班车。

                            “我这都是为了你。”她总是这么说。

                            这也是真的。为了让伊蓝受更好的教育,伊蓝上初中的时候,她丢掉了她的铁饭碗,经朋友的介绍,到市里的一所艺校教钢琴,好在待遇不错,家长和孩子们都很喜欢她,说她有耐心。但是她从不把学生带到家里来教,家里的钢琴,是给伊蓝一个人用的。再者,带学生回来学家里太吵了,会影响伊蓝学习。所以,为了挣钱,她往往周末的时候也要往学校或学生家里赶。

                            “我含辛茹苦,都是为了你。”她总是这么说。

                            记得有一次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忽然讲到含辛茹苦这个词,伊蓝好端端地就手脚冰凉起来,她怕这个词,是真的。

                            六月末的天热,少雨。清晨的阳光就带着极大的穿透力穿越云层急速照射大地。伊蓝好不容易挤上了摇摇摆摆的五路,竟发现站在身边的人是他。他应该是在前两站上车的,车上除了他,还有好几个师大的学生,都是分到伊蓝学校实习的。他一只手拉在吊环上,一只手揣在裤袋里,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早啊。”

                            “早啊。”伊蓝的脸要命地微红了。

                            “还是第一次在车上遇见你,”他说,“我的实习都快结束了呢。”

                            “是吗?”伊蓝一惊说,“怎么这么快?”

                            “二十天都过去了啊。”他说,“这次是短些,到大四,实习就长了。”

                            “噢。”伊蓝说,心里想,“不知道他大四的时候还会不会再来我们学校实习呢?”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他说。

                            伊蓝就真的不说话了,她的手也放在吊环上,阳光将她纤细的手指照得透明,伊蓝把眼睛眯起来,看着车窗外,思索每天到底有多少班5路车,除了5路,从师大是不是还有别的公车到学校,怎么会是第一次遇到?

                            谢天谢地,他也不再说话,和伊蓝一样看着窗外。

                            萌萌不坐公车,她有漂亮的“坐骑”。捷安特的新款,很小的轮子,很高的龙头,最近在女生里特流行的一款车。

                            “让你妈也跟你买一辆。”萌萌推着车走,把车停到车库里,转身对伊蓝说,“坐公交车多不方便啊。”

                            “她说骑车不安全。”伊蓝轻声说,眼光却掠到那个身影,他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操场的那一边。

                            “听说实习快结束了。”萌萌也看到他,说,“卜果一走,我们班女生有些肯定哭得稀里哗啦。”

                            “你会哭吗?”伊蓝问萌萌。

                            “我?”萌萌夸张地笑起来,捏着嗓子说,“我情窦还没初开呢,我哭什么哭。”

                            校广播忽然很大声地响起来,出乎人意料之外地放出一首蔡依林的歌:“……再见丑小鸭再见,我要洗心革面,人定可以胜天,看我七十二变!”

                            “嘿,一大早放起流行歌来了?”萌萌说。

                            操场上的男生女生都兴奋起来,广播却“嗒”地一声关掉了。换成了每日不变的早操进行曲。

                            “抽风咧。”萌萌倒在伊蓝的身上。

                            “我进复赛了。”伊蓝对萌萌说。

                            “你说什么?”萌萌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进复赛啦。”

                            “耶!”萌萌跳起来,“我就说,你一定行!哦,耶!”

                            “可是我还是不去了,她不同意。”

                            “谁不同意,你妈?”

                            伊蓝点头。教室近了,他站在教室的门口,他的个子很高,鼻子长得超好看,他就要走了,他们还并不熟悉。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温暖可以留得住。二十天,已经是上天额外的恩赐。

                            “可是,”萌萌不死心地说,“一万元奖金呢,而且,听说最后还可以到省里去比赛,奖金更高,难道你真的不想吗?伊蓝,我们偷偷去吧,我来帮你。”


                          22楼2007-04-13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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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试,就是盛夏了。

                              再遇到他,还是在公车站。

                              他问:“怎么,还没放假吗?”

                             
                              “就快了。”伊蓝说。

                              “你站进来些。”他把她拖到广告牌下面,说:“太阳太大了,会晒伤你。”他穿了白色的衬衫,挺拔的身材。笑起来,洁白的牙,让路人侧目。

                              伊蓝的心跳得飞快,只希望公车永远都不要来。

                              然后听到他说:“班里的同学都好吗?”

                              “大家都想你。”伊蓝答。

                              “是吗?”他挑挑眉,用很随意的语气问道:“那你想不想呢?”

                              伊蓝的脸腾地就红了。恍恍惚惚中,感觉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来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说:“放假后有空来找我,我请你们喝咖啡去好不好?”

                              伊蓝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车就在这时候来了,伊蓝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头,然后就飞速地上了车。被拍过的肩好像塌了下去,比另一端矮了许多。

                              他也上来,站在她旁边,轻声说:“你在舞台上可没这么害羞呢。”他靠伊蓝真的很近,低下头来跟她说话,将伊蓝的慌乱尽收眼底。见伊蓝不说话,又说:“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参加电视台的‘我为舞狂’比赛顺利进入复赛了?”

                              肯定是萌萌那个大嘴巴!伊蓝赶紧说:“我不打算去比赛的。”

                              “为什么?”他很惊讶的样子,“我还打算看电视直播呢。”

                              “真的?”伊蓝问他。

                              “真的。”他很认真地答,又补充说:“你很棒!我相信你肯定拿第一。”

                              伊蓝终于敢抬头看他,他向伊蓝展示“冯德伦”式的微笑,那一瞬间,伊蓝的大脑一片空白。

                              车到站,伊蓝快下车的时候他又说:“给我打电话,我等你。”

                              “恩。”伊蓝答完,慌里慌张地跳下车。发现萌萌站在车站等她,萌萌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完了。”

                              “什么完了?”

                              “成绩单下来了,我完了。”萌萌苦着脸。

                              “别整天大惊小怪的!”伊蓝骂她,并没有告诉她刚才遇到卜果的事。

                              由于教委明令不允许补课,高三也不许补。成绩下来后,伊蓝他们在学校里只多呆了两天就各自放假回家。

                              数学考砸了,不过并不是伊蓝一个人砸,全班都砸,伊蓝没及格,差三分。语文和英语还算不错,名次也没有跌出全班第十。但伊蓝知道,就算是这样,离章阿姨的期望值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只是,她应该知道她尽力了,最辛苦的时候,她复习到凌晨,她会给她端来一杯咖啡,拍拍她的肩,一句话不说的离开。

                              她从不会说“身体重要”之类的话,她一直信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年,伊蓝就是这样在酷暑里每天埋头练六小时,最后拿到十级的钢琴证书,成为那一批里顺利拿证年龄最小的一个。练纲琴的那些苦已经成为过去,就连舞也不许再跳。从上高中起,她开始更严格地要求伊蓝的学习。她说,她曾经跟孤儿院的院长承诺过,一定要让伊蓝考上重点大学。她一步一步地安排她的末来,希望一切都能按照她的想法顺利进行。

                              伊蓝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才刚露苗头,便被无情压下,如同那场对伊蓝来说很重要的比赛。

                              伊蓝回到家里,衣服还没洗完,萌萌的电话很快就追过来,她在电话那边气喘吁吁地说:“我跟我妈干了一架!”

                              说罢,哭起来。

                              “哎,哎!”伊蓝忙劝道,“别哭呀,哭也没用呀。”

                              “我真想去死。”萌萌说。

                              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们,动不动就是这句话。

                              “会过去的。”伊蓝说,“明天就没事了。”

                              “我真羡慕你。你好像总比我们冷静。”萌萌的哭声小下去,然后问,“你数学没及格,没挨骂吗?”

                              “她还没回来。”伊蓝说。

                              “我们命真苦,下辈子再也不做读书人。”萌萌说。

                              “那你想做什么?”

                              萌萌想了想,叹息说:“做块躺在海边的石头,想必是千年万年也不会有烦恼。”

                              “那你不应该说你下辈子不做读书人,你应该说你下辈子不当人才对!”

                              “死伊蓝!坏伊蓝!”萌萌咯咯地笑起来,她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不快乐,伊蓝敢保证,就算她跟她妈妈打到天翻地覆。她晚餐的桌上还是少不了她最喜欢吃的辣子鸡。

                              “大家约着去见卜果呀,你要不要去?”

                              “不去了。”伊蓝说,“我出门不太方便。”

                              “哎,那我带你问候呀。”

                              “不用了。”伊蓝说,“有你们问候就够了,不差我一个呢。”

                              “死伊蓝,坏伊蓝!”萌萌又笑得什么似的。

                              挂了电话,伊蓝把成绩单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到茶几上,用她喝水的杯子压住。然后,她拿出英语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个早就在心里念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是他最后一堂课留给大家的,只是伊蓝从来都没有打过。

                              伊蓝一面拨电话一面执意想,她和卜果之间与萌萌她们与卜果之间,应该是不一样的。

                              恩,不一样的。

                              电话通了。

                              “卜老师,是我哎。”伊蓝有些紧张地说。


                            24楼2007-04-13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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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吃好一些。”伊蓝说,“在外面吃饭也不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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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伊蓝陪她到学生家,不过没有去成,下楼梯的时候,她忽然站住了,手抓住楼梯的扶手,腰弯下来,一旁的伊蓝一把扶住她,问:“怎么了?”

                               
                                “头晕。”她说。

                                她并没有恢复,身子还虚得要命。

                                伊蓝扶她回家,她躺在床上,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来递给伊蓝说:“替我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今天有事,改天去。”

                                “好。”伊蓝说。

                                她闭上眼睛,头歪到里面。天很热,却不敢开空调,伊蓝找拿了一把扇子在一旁给她扇着风。她挥挥手说:“你别管我,打完电话就看书去吧,我躺躺就好了。”

                                到了客厅,伊蓝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按她吩咐的,打给她的学生家长,那边是个很好听的男声,温和地说没关系,伊蓝说真是不好意思,他又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啊祝她早日康复。另一个电话打给萌萌。伊蓝低声对萌萌说:“明天记得一早电我,就说要返校。”

                                “怎么了?要干什么?想干什么?”萌萌一遇事就兴奋,问个不迭。

                                “我的演出服,你记得替我带上,我们明天电视台见。”

                                “呀!”萌萌尖叫起来,“呀呀呀真好,伊蓝你终于想通了!”

                                伊蓝转头看看里屋,紧张地把听筒捂起来。

                                “说话不方便是不是?”萌萌了然于胸的说,“OK,一切都看我的,咱们明天见!”

                                寂寞的夏夜,再躺回家里舒服的小床,本很劳累的伊蓝竟然会失眠。她抽出那本叫《忽尔今夏》的书来看,一页翻过一页,脑子里却全都是别的影像。

                                伊蓝把书扔到一边,趴到床上,在心里命令似地说:“伊蓝,你再也不许这样子!”

                                再也不许!

                                再也不许这样子!

                                再也……

                                整整一夜,天就这样慢慢地亮了起来。


                              28楼2007-04-13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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