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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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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昨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瑗际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
  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她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他肿大了的眼泡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给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现在穿一身黑衣服,她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他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儿的呀?”
  我问。
  “尼日尼,坐船来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她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怎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
  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
  因为我在这儿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
  “行啦,快点收拾吧!”
  **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一声。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地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
  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在墓坑。
  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
  **下着命令。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黩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给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



1楼2012-10-13 03:14回复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
      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噢,别怕!”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
      她脸色铁青,双腿紧闭,一声不响。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
      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奇怪。
      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
      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她俩走了。
      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姥姥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汽笛呜呜地响了。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2楼2012-10-13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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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
        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3楼2012-10-13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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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
          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
          “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拚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鞭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
          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痛心地说:
          “野种们,该清醒清桓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②员!”
          ----------------
          --------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别是米哈伊尔和雅可夫的蔑视称呼。
          ②共济会:是18世纪产生于欧洲的一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礼节与习俗,独树一帜。遂演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5楼2012-10-13 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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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达,一边吼着:
            “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了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
            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
            “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不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7楼2012-10-13 03:25
          回复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8楼2012-10-13 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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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9楼2012-10-13 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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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念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档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
                  “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顿了顿,他又说:
                  “你就记着,郐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
                  “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10楼2012-10-13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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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
                    “哈,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追呢!”
                    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凡大笑:
                    “助祭从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小老鼠,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说: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就特别喜欢它!”
                    “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而且变戏法的时候,他比哪个孩子都叫喊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噘了,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
                    “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他那年19岁,可比我们4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人物。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来到厨房。
                    姥姥刚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
                    格里高里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
                    保姆叶鞭格妮娅的麻子脸更红了,她胖得像个坛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则像喇叭。
                    个别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
                    人们足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洒!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
                    “各们,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好像似地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像一条急急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
                    这曲子让你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
                    空气都凝固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画,手脚部不听使唤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撑地,就那样听了下去,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情。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幻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洒以后,经常边谈边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嗷嗷,我闷啊!
                  


                  12楼2012-10-13 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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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嗷嗷,我愁!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我闷啊!
                      蛐蛐儿在墙缝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闷啊!
                      一个乞丐晒着裹脚布,
                      又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闷啊!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悲痛就会使我大哭。
                      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
                      他会突然感叹道: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
                      “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
                      “来吧,让凡纽希加给咱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
                      “好啦,忧愁烦恼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场!”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
                      “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
                      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
                      茨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
                      茨冈高声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丢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颤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
                      “他可是个讨人嘉欢的快乐人儿啊!”
                      “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上一圈儿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
                      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
                      “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
                      “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
                      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
                      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闹了!”
                      茨冈顺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姥姥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
                      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前进。
                      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
                    


                    13楼2012-10-13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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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变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芙格妮娅又唱了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回那家门,
                        可异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
                        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
                        “算啦!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
                        “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里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芙格妮娅严肃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搂住茨冈说:
                        “你太应该去酒馆了,去那儿跳舞,把人们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10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说了话:
                        “小心点儿,格里沙,这么喝下去你会乇底成为瞎子!”
                        格里高里很严肃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
                        “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一口气,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顺:
                        “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
                        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
                        “没错儿,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
                        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唱如诉般地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赂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现十分吃惊。我姥姥,他为什么要哭?
                        还打自己骂自己?
                        “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断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场。
                        火烧得很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雾似地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儿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快点,拿劈柴去,长眼睛干什么用的?”
                        茨冈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
                        “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懂了吧?”
                      


                      14楼2012-10-13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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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跟与姥姥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得时候,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
                          格里高里没在意,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问一问你姥姥,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了!你姥姥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
                          “她还有点傻气,你可得靠紧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
                          凡纽希加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说:
                          “不用怕他,他可是个好人!”
                          “你以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
                          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
                          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
                          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耍,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
                          我凝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尔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
                          每星期五,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东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宝贝,它脾气很坏,专吃好东西。
                          茨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
                          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汽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向外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姥姥比谁都急。她对舅舅和姥爷说:
                          “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蠢猪!
                          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姥爷嘟囔着:
                          “行啦,行啦!”
                          终于,茨冈回来了!
                          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
                          姥爷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
                          茨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份量:
                          “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
                          他和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
                          “我侈给你多少钱?”
                          


                        15楼2012-10-13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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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儿,苦啊!”
                            “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也就是因为这个,你姥爷才不喜欢他的!”
                            听格里高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我心里特别高兴。
                            炉子里金黄色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从房顶上前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子,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悠然而起,轻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太像个善良的巫师了。
                            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
                            看样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青的血丝,这和姥姥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
                            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
                            我也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儿,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个浸泡住了。
                            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茨冈直挺地躺着,人有手指头还在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叶芙格妮娅拾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往伊凡的手里塞。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
                            “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
                            “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疲惫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
                            “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
                            “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摊儿,渐渐变黑了。好像鼓了起来。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
                            “米哈伊尔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把蜡烛往茨冈手里塞,烛泪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蜡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他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好热啊……”
                            可是没有。
                            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不断地瘦了下去。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光摇曳不定,照着他篷乱的头发。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哭着:
                            “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
                            我感到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穿带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爷的脚。
                            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
                            “你们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
                            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把蜡烛都碰倒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
                            “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了。
                            无声无息地埋掉了。
                            人们渐渐地把他忘掉了。


                          17楼2012-10-13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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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谈了,他笑了:
                              “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地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我问姥姥:
                              “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气:
                              “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玩意儿!
                              “你姥爷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
                              “如今没以前打得那么厉豁了!
                              “打打脸,揪揪辫子,也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进呀!
                              “你姥爷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记不清了。
                              “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来的哟!”
                              这实要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姥姥的体积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有什么绝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
                              “啊,多么可爱!”
                              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
                              “辽尼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
                              “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
                              “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
                              姥姥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金的时候则看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
                              “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
                              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
                              “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
                              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
                              我想象着鬼从心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就像孩子,很淘气。
                              “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
                              “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
                              “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
                              “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
                              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很可笑,又可怕。
                              姥姥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神儿:
                              “不家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
                              “那也是在夜里,刮风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
                            


                            19楼2012-10-13 0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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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你的父亲?
                                “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
                                “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飞奔而来!
                                “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要车上像个木桩子巅挺挺的。
                                “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
                                “后面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
                                “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
                                马都是被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
                                “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我不特别爱听姥姥念诗。
                                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有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她训斥了女强盗安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
                                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
                                关于英明的华西莉莎。
                                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
                                女王公马尔法。
                                乌斯达老太婆和强盗头子。
                                有罪的埃及女人马丽亚。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
                                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数也数不清。
                                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
                                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
                                她常的半夜里把我叫醒,说:
                                “亲爱的阿辽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
                                可并显而易见每次都能找到:
                                “没有啊!”
                                姥姥以被蒙头,躺在被窝里,含糊地说:
                                “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
                                “它又来了,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碾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了。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极其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
                                “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
                                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上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吼道:
                                “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
                                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叶芙格妮娅,把圣像像下来!
                                “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
                                姥姥大声地指挥着。
                                姥爷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
                                向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
                                “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
                                姥姥大声申斥着他,出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无烟儿的火势,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黑云在高处升腾,却挡不住天上银白的天河。
                                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
                                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刘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台阶。
                              


                              20楼2012-10-13 0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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