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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渊鼓音

时当农历腊月,耳边响起鼓音。
为什么腊月与鼓有了联系?原来腊是古代的一种祭祀之礼,每逢腊月,村人便敲起细腰鼓来,并且扮作金刚力士,举行驱疫的活动。这是古荆楚之风俗,其余地方,虽然有所异同,但总有相当的相类的习尚。古书又记载谚语,说是:“腊鼓鸣,春草生。”只此六字,便觉眼前耳际,无限的诗情、无限的生机、无限的良辰美景接连而至。
因此,虽然我不曾见过听过记载上的真腊鼓,可是,只见“腊鼓”这词语字面便十分欢喜,这也许很可笑。对我来说,两者不一定构成什么矛盾冲突。溯其始因,从很小时候,爱读“尺牍”——什么又是尺牍呀?就是古代的书札信简,成为一种文体,也属于今天所说的文学作品。我读小学时,还设有“尺牍”专课,很重视呢。且说我从小爱读尽牍,古人书札里,“季节性”总是十分鲜明,比如临年近了,那么写信时就有“梅魂有讯”、“腊鼓频催”这样的话。这种词语,加上“流年急景”、“岁暮怀人”,或其他思乡念旧的词句,会唤起对童心的惆怅的感情,然而又得到了浓郁的审美享受。我虽不知腊鼓何等样式,但耳边像是响起了渊渊的鼓音。
这季节,这词句,这鼓音,对我有强烈的感情作用,转眼数十年过去了,至今依然如昔。
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我幼年时没有玩的了,总喜欢翻找家存的旧物——那些“老家底”。有一回,我发现了一个新鲜有趣的东西:那是细铁棍折弯而做成的:上面是一个微呈横方、但又形成八角的框子,下面是一个手执的长柄,柄的下端,套着好几个铁环。一摇动时,琅琅作响。对小孩子的感觉来说,这东西拿在手里,是够大,也够沉的。
我一见它,非常兴奋,就跑去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太平鼓的“骨架儿”,上边的八角原是要鞔上鼓面的。我又问:太平鼓做什么用呢?母亲的兴致被我引起了,她回忆着解说,好像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她告诉我:“太平鼓是过年敲的。虽说正月才是正经日子,可是从腊月,就有练的了。敲的人小孩子居多,大人也不少。和别的不一样,这种鼓,女的倒是真正的好手,敲起来不单是鼓点儿好听,身段步法也好看。”我这才明白,这是一种舞鼓,是连舞带敲。母亲又说:“鼓面是布鞔的,鞔鼓的手艺得很高才行。鞔好了,上面还画上彩绘,都是吉祥的花样,很是好看。闺女们如果三五成群敲起来,那鼓可真是好听又好看。鼓音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还得会‘花点儿’。配上铁环的节奏,喜琅花玲的,那才叫好呢!”这话中的“节奏”二字,是我此时杜撰的“现代语言”,母亲原话不是这样子的,可我已经不会学说了。
我被母亲的话迷住了。掉句文,就是“为之神往”。没有福气看看听听姑娘们敲太平鼓,小孩子心里很觉怅惘难名。我于是问母亲会敲不会,能不能把那鼓架儿鞔起来?这当然是“不现实的”奢望。母亲笑了,说:“我不大能敲。老太太会,敲得好。”老太太是称呼我的祖母,她老人家晚年半身不遂,卧炕难起。敲太平鼓的人,我始终无处去寻了。
后来我心想,这太平鼓既然进了腊月就响动起来了,纵然并非真正的古腊鼓,也就足以相当了吧。于是,我写信时,若逢年近岁逼,就总爱用上一句“腊鼓频催”,自觉这是有情有味之至,而绝不把它当作陈言套语看待。
我又想,原来那种年代的妇女,也是有她们的“文娱活动”的,那形式也很美好。我也想不出它有什么封建性,或者腐败的副作用,不知何因,竟尔也被时髦的风习“代替”而归于无有了。那渊渊有金石声的鼓音,里面富有民族的审美创造,是一种最动人的声响,那种击鼓的舞姿与神态,以及所有这些加工在一起所造成的欢乐的节日气氛,总还是值得追记一下的吧!
我上文说的“代替”,新陈代谢,古今递变,理之当然。但是,除旧必须代之以新,而且新的比旧的更美才是。太平鼓不一定非“恢复”不可,可是这一美好的民族风俗革掉了,代替它的又是什么呢?
I


IP属地:浙江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8楼2013-02-08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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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鼓的节拍是高级的音乐创作。中华民族应该有自己的鼓音,并且逢年过节,有民间的击鼓娱乐的适当形式,应该是太平盛世气象中的一种非常美好的表现。
    腊鼓的诗情,华夏的民俗,确实是令人神往的。
    前面因腊月而谈腊鼓,因腊鼓而谈太平鼓,虽然太平鼓曾见咏于雪芹令祖曹寅的词曲中,毕竟实物早不可睹,“实音”自不可闻。天大之幸,还有实物实音存在的,另有一种鼓,——就是津沽特有的民间绝艺:法鼓。
    要谈法鼓,实非容易。何则?一是这种音乐之事,凭“纸上谈兵”很难,比“兵”难得多。二是不知到哪儿去寻“参考资料”,来充实自己的“大作”,前一阵子,看见一小段文字,谈贾家沽的“武法鼓”,已有“稀如星凤”之感。要找学术论文,那恐怕是得洽购一双铁鞋,准备踏破了。因此,本文之囿于个人管见,自然无待烦言。
    天津已经排印了《梓里联珠集》,蒙点校者张仲同志见惠而得观。家乡肯印制这种书,真是大惬鄙怀,堪称功德无量。其中有极丰富的关于民俗民艺的宝贵题咏记载。可是,你要想寻找一首专咏法鼓的诗句,也会“废然掩卷”而罢。
    我倒是非常欣赏这篇七言绝句:逐队幢幡百戏催,笙箫钹鼓响春雷;盈街填巷人如堵,万盏明灯看驾来!
    我读了,十分之得意,可谓心胸大畅。这首诗的主题是《皇会》,解题之文曰:“天后宫赛社,俗称皇会。”此诗见《津门百咏》,作者是庆云诗人崔旭(晓林),他与津沽关系最为深切。
    这首诗写得好,诗体既属“竹枝词”性质,所以通俗易晓,但仍饶诗韵,境味俱佳,笔酣墨饱。在我说来,则最高兴的是终于寻着了法鼓的诗痕画迹。这一双铁鞋,总算大有妙用。
    诗人的笔触,勾勒出了我们天津出会时那种万人空巷,倾城出观的高度欢腾的景象与气氛。那种境界,自愧笔难描叙。想来,常说“盛况”之言,天津的会,那才真当得起这二字形容而非复虚词套语。
    崔晓林又用了“赛社”二字,大有讲究。赛即“迎神赛会”的赛,诗人写的“百戏催”,亦即赛义。社者何?即是古语“社火”,后来叫“出会”,也叫“过会”,《红楼梦》也于开卷不久即写那“过会的热闹”。
    社,本古时祭奉后土(大地)之礼,凡有人群聚居之所,必先设一社祠,百姓逢年过节,或行礼,或议事,或娱乐,皆以社祠为聚集点。火,非灯火之火,乃是伙字之本义,即聚会是也。出会过会,也叫做“社火”,这个话语,也见于《红楼梦》中。其实,现代人说的“社会”,此词原来与“社火”互用无别。出会,有各种不同的“伙”,高跷,龙灯,中幡,小车会,跑旱船……一伙挨一伙,列队而过,竞相献艺,这就是“百戏催”的含义——那么,高潮顶峰在哪里呢?就在“万盏明灯看驾来!”百戏虽然很是热闹可观,但万人如堵(人海筑成的“墙”),坚守不动,期待渴盼的却是遥遥望见一个端庄而又飘逸的轿顶,款款而来,于是人潮鼎沸——又抑制着各人心中的兴奋热烈,泛起肃敬的心波,不禁争相告语:“驾来
    了!”
    这驾,指的是天后娘娘的神座,被迎出宫外,簇拥巡回,供万人瞻仰,与万民同乐。娘娘的塑像,面如满月,慈祥悦慰,纯粹东方的一种高级的美,与别的女性美(特别是现代的、西方的)迥然不同,令人起敬爱之心,亲切之感。天津崇奉天后,是因为天津的发展史与航运紧紧相联,天后宫是“天津卫”的最古、最美、最重要的历史文化标志。天津的赛社,自以娘娘为中心,一切都是民间的艺术创造,自发自办,要寻“津味”,此中有焉。
    娘娘驾来,其前例有一项别具风规的社火——即是法鼓。


    IP属地:浙江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9楼2013-02-08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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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了见识,四明兄辛苦。
      另外祝新春快乐。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21楼2013-02-08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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