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晨起甚早，临窗研墨，摹大楷两张，篆书一张。未几，月已西沉。起身揿灯，只影茕然孑立，昧昧明明。床边一本《词心笺评》像隔夜的冷咖啡，又苦又涩又满是余味。诗如颜筋，词似欧楷。《勤礼碑》笔笔浑厚笔笔有力笔笔都是旧时月色。《九成宫帖》是檐牙外的溪桥梨花，尽数圆缺。
我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每日辰时都要在祖父的书房里临四页大楷。老爷子常穿身豆青色绸衫，掌中一对儿文玩核桃被把弄得丰腴润厚。每日我临帖时，他便坐在小阳台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时而厉声道：“文重贵气，下笔要有神有力！”及至巳时，才微微点头，泡一壶老君眉，教我去淘米喂鹦鹉。毕竟是半生纨绔半生戎马的旧式文人，追念往事时总哽咽难言。“去参军的那天我家厨娘煮的是菠菜汤。”他说：“抗战结束回来后，娘已经不在人世。”言未毕，泪眼朦胧，满目怆然。
离家去大学念书的前一天，祖父教我拾几本他的藏书带走。“知道你偷拿过我的《南齐史》。”他坐在藤椅上修剪着一盆兰花。暮色下，水曲柳的书柜，酸枝的琴案，砚台水丞边粗粗幼幼的毛笔都透着一缕清芬，三分离情。我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多言。祖父抿了口老君眉，轻声道：“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要一切从俭，万不可耽溺于酒色。有喜欢的书画可以继续收藏，乾隆年以后的郎窑红就无须再看了。”我忙点头答是，祖父却摇头叹道：“你怎么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半晌无言，只双双黯然许久。直至祖母来催用晚膳，老爷子才强笑道：“去罢。”
窗外，落叶纷纷，急景萧瑟，惟鱼缸中两条朱顶紫罗袍悠哉游动。
开学两月，**日早起临帖，笔底胸中，却是凄凉。久思之，方觉伤神。
江山无限供摇落，一种秋声万古愁。
其二
下午茶时读Lamb的书有情事也有心事。读皮装老英文书须要配壶半热的绍兴花雕，案头摊开几本《两般秋雨》时，便是摇一杯霞多丽。我三年前才开始发奋读英文书，痴狄更斯和兰姆痴得不得了。初版的《Essays of Elia 》比古瓷器还矜贵，字字句句尽是老文化老文人的风流。书商开出的价格也矜贵，我只当作枕上好梦。近日迷上了周作人的小品文，伦敦式的带着雾气的忧郁不堪回首，不忍辩白。
薄暮，起风，添凉，杯中热茶未续多久就已温吞。合书，书封上的烫金小字比书中的故事更迷人。秋来愈发惫懒，都已是片语萧萧之时了，我却还守着那本《After Many A Summer》。西方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相比之下要精巧许多。在创作形式上，中国传统小说无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既错过了便士也错过了月亮。幸有《石头记》略有所成，可惜被腰斩，成了精神上的维纳斯。
读书偏爱那份精致的老气，天生的，没办法。书箱里一本1936年的《香畹楼忆语》我至今不忍长读，怕诗没念完，泪已先流。陈裴之“情根种处即愁根”一语中的。读书藏书的事，成在情深，败亦在情深，念与不念都是痴。A day is like a year , The year whose days are long .
其三
随手翻了几页陈之佛的工笔画，比文人手抄的小楷《金刚经》还淡漠寂寥。白描勾染的花鸟是苦心经营出的随意，似是未说，却已说尽。我种在阳台上的秋海棠花影正红，像极了张怀珍三十年前的一阙《鹧鸪天》。倚窗重看晨起时的《劝学诗》，知觉悯然。于灯下月下寂然自赏，像私语，也像托孤。想起周弃子“人皆欲杀何将免，我以无生但未埋。”不免更添凋零之悲。人生所似者，不过诗，史，画矣，诗是矛盾的担荷，史是苦痛的调和，画是寂寞的排遣。
停笔，月如金盆，衰蛩寒雁都已无声。又抄《心经》一页，收拾笔墨，不如不念摩诃。只低吟：
愿鲥鱼无刺，海棠添香，逃禅逃伶，绿茶杯杯烫手。
壬辰年，庚戌月，甲子日，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