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祖父有两个弟弟,二爷是最能过日子的庄稼人。因此,土改时,他划成中农,我家划成贫农。即使是土改刚刚过去,他还花了大把的钱置了五亩地,在全区传为笑谈。但二爷就是喜欢地,好庄稼人怎么会不喜欢地,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地!
从我记事起,二爷的背就是驼着的。他总是不停地干活。八十四岁时,还扛着锄下地,跟社员们一起耪地。二爷耪地锄杀得深,拉得匀,小苗晃晃悠悠儿,说明锄板儿杀到了苗根底下,又没伤着苗,这是功夫。“草死苗活地发暄”,庄稼人境界的展示。
我总以为,二爷干活儿比我们过年还快活。那天晚上请二爷吃饭,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母亲让我去找二爷,到地里,要不到场里找。天黑黑的了,场面显得白晃晃的。二爷蹲在场边,拿着簸箕,正抠麦粒。麦粒是轧场时轧到场面里去的。簸箕里有半把麦粒,不知二爷抠了多长时间。
二爷从来不说笑话,脸上的表情很少变化。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下地”。晚年耳朵背,那天,我们几个小青年一起说笑,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劳动节啊。”二爷刚好走过我们那里,搭了一句:“啥?狗动节?”我们吓得四处望,二爷问:“你们找啥呢?”
我问过二爷都去过哪儿,二爷说,南到过某某镇(十二里),北到过某某坨(三里),东……西……。我估摸下,二爷这辈子活动范围不超过十平方公里。我觉得二爷在骗我,我以为这是二爷唯一的幽默,只是“死无对证”了。
我家坟地里有十几棵松树,二爷听说也要归公,连夜放倒拉回来,第二天就请人攒棺材,一口“混六六”的棺材,上了红色的大漆,停在碾棚里。晚年,二爷佝偻着腰,总用肩膀去拱棺材盖。“老论儿”是不兴动棺材盖的,动了,就意味着那主人快要进棺材了。
二爷六十年代饿死了。
(2012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