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看他开花的样子。
他一开花，就羞红了一张脸，背过身不让我看。
他是一朵莲，每年夏天都开花的莲。他一背过身，我就游过去缠绕着他。
让我看让我看，你反正都要开花，怎么就不让我看？莫非你想给别人看么？
我这么说，他那花瓣又红上几分，在风里抖了又抖。
我不是不想给你看……除了给你，还有谁来看我呢？
他这么一说，他那原本半红半白的瓣，就越发有几丝红上了花瓣尖。
我抬了头，鼻孔对着花中间嫩黄莲蓬上的他，伸出信子作势要舔，他笑嘻嘻地躲了，藏到他的本体莲花中去。
我不依！
我吼一声，绕了身子，把他缠个死紧。
你这个作怪的，我偏不出来见你，如何？
他的声音小小。
他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也不能如此缠折了他。

舍不得。
从我见他第一日起，我就舍不得。

那日天气晴朗，我摇头摆尾地出了洞穴，横身山岭，游弋谷间。
我已修炼100余年，正是脾气架子特别大的时候，未成人身，已成人性，横行霸道无所不为。
那日出外走马观花，路上口渴难耐，匆匆寻了个小小池塘，埋头饮水，待喝足，腹中却又饥饿，一抬头看见面前一朵莲……
那朵莲正是盛开时候，一把红白相间的瓣儿，肥大温润得可爱，正中一个莲蓬，黄黄绿绿，与花瓣配了，美得我心动。
我端的是个山精野怪，不是没有见过莲——白的黄的，红的粉的，圆头尖头，哪一种我不知道？偏偏这一朵这红里透了白，白中染了粉，生得完美无瑕。
我出身山林，最爱浑然天成，不知拘束为何物，只凭借了直觉，上去就咬那莲蓬。
岁月如水，哪个好东西不是朝盛夕败，吃了这莲蓬，我就接着吃那莲花瓣儿，然后连那梗儿叶儿一并吃了，连根也吃了最好，横竖我肚子大，吃多无妨，如此这莲花儿就是我的东西。
我欲要咬，牙都伸了出去，却冷不丁看见莲蓬上一点露。
我方才确然不曾见过这点露……
我自己也是修炼的妖精，自然心有灵犀，我知道这莲花不简单。
收了口，回了毒牙，我舌信伸出，舔上面前莲蓬。
我是蛇，信子尖细，把这扑鼻香的嫩莲蓬儿上上下下舔了一遍，连装莲子的孔洞也未曾放过。
心满意足地舔完，借莲下水作镜，颊上还有粉黄花粉。回头看那莲蓬儿上水渗得更多，竟然如泣。
原来也是个妖怪。
我一笑，血盆大口张开，委实吓人。
那莲花是吓住了，明明无风，也兀自抖个不停。
我又不吃你！
吓得它够了，我这才说话。
翻在水里，雪白一个肚皮向天，我围着它游上几圈，忽地窜起来。它一猛地抖，我又笑——果然是个还没修炼成的东西。
本来我想吃了你，偏偏看你那么可爱，我要年年看你，如何？
它不动了，默默地站在水中，出尘。
若你不应承，我就吃了你。
我一哧牙，它又是一抖。
管你应承不应承，横竖你是我的了，我偏要看着你开花不可。
鼻孔向天，我喷气而出，火热。
我不愿深究，怎么地看了它上面那滴似泪的露，我就咬不下口。我本冷血，每年也把身体变得冰样寒冷，硬邦邦缩作一团好过冬，怎么今天喷出气来，偏偏火热。
我似忘了，昨天路过山下草丛，眼见有只青蛙已经修炼到口吐人言，我一时兴起，一口就吞了它，并无半点怜悯，如今那青蛙还在我肚内排队，怎么地今天就便宜了这朵莲？
转身而去，在草里游了，回到湿凉洞穴，夜半月明好修炼，我蛇珠未吐，却满脑袋都是那朵莲模样。
红白的花瓣，嫩黄莲蓬，仿佛一挤就能拧出水儿。
于是后来我天天地去看它，它开始一见我就抖，后来也不抖了，却衰败了花瓣。
它落第一片瓣儿时候，我痴痴地拿口接了，衔到洞穴里去。
那瓣儿已不复我最初见到时候光鲜亮丽，死成灰褐颜色，还剩半点红。
我想挖个坑，埋了那花瓣儿，偏偏我是条蛇。
偏偏的我是蛇，我就比那乌龟青蛙少了手脚，横的是个劳碌命。
以头作铲，我在我那洞内挖了个坑，把花瓣儿埋了，懒得理睬破了头皮，明年开春脱了就好，干脆蜷在上面睡了个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那莲花上的花瓣儿都长回去了，雪白艳红地，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