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鲤 暧昧》）
总是那么混杂只有这个时候不知道年纪。好像我还是那个年轻女子，充满希冀，疑虑。
行李拉出来了慢慢我就知道了自己：老妈在煮食炉旁边哭泣。
或坐在那里想，有尘，离开前要打扫。
手杖无法放进行李。有一年有一顶帽子，方方的骑马帽叫cordebes , 我们跳舞用的，我有一顶太大了，56cm，但我的头好小，帽子跌在眉上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带走送人。拿着帽子晃动晃动的。上一次也拿一顶帽子，厄瓜多尔稻草织的但意大利做的帽子，安娜去过那织帽子的村子，她做义工，做护士，她说这村子好穷。一次行李里面有花盘两个，花盘托两个，就在我家门口花店买的便宜货，不是什么手工艺不过是一个粗劣美工画的图案，西班牙手绘花篮，练要的，我说我的行李愈来愈家常。亡兄一次的行李是空的，只装了一张薄棉被，polo的蓝花被，替我拿的，从美国飞回香港，现在我还盖着，他的骨头已成灰。我的行李也愈来愈空，想来想去，塞什么进去呢，已经交了十元欧罗的行李费，不好不寄存行李，几本是我在看的书，一盏灯，用不着，一张在雀儿街二号用的织锦画，中国做的西班牙画工，我在街市买的，那个五百年前是囚禁宗教审判罪犯的监狱，现在上面是街市，地牢是古迹，又不叫博物馆，用几根铁栏围着算数，街市旁的小巷叫：“宗教审判小巷”，开了小店卖漂白水洗衣粉洗头水等杂货：西班牙人不是俄国人，他们不会写一个《宗教大判官》，问：“你还是那个审判你的人是对的？”“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你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你知道人类以他的智慧与知识说，没有罪，只有饥饿！”，他们经过街市旁边的小教堂，有个木头少女在流泪，祭坛常年供着鲜花，通常是菊，因为菊可以长久，他们就吻自己颈上的十字架。圣周的时候，人们赤足走在桥上行进忏悔，所有的仪式都是一场热情的表演。行李里面有过中国茶杯，泰国香薰灯，都打破。我想那一年我行李放着的鹅肝罐头，给我亡兄的，一定还在，后来我知道，他不大喜欢吃洋人的美食。
曾经每一次的行李都有音乐唱片，舞鞋，长尾裙，这一次我只带了一幅拼贴，家辉说你在西班牙得间，叫我替他画像，我想，不如做拼贴，弄了我好几天，剪剪贴贴，有着孩子的专注心情，做劳作。
因此就多了画笔，画刀，粉彩，木雕刻刀。炭笔会碎，要手提。
电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但一天我想，里面所有的都是假的，不过是字和影像。
老妇在煮食炉旁哭泣，因为她不相信世界的置放。
有她，知道有她。然后没有
行李有很多中国食物。海关要检查，我有点不好意思。他拿着一包冬菰，按按嗅嗅，见我很慌张与尴尬，就说，没事。谢谢。
每次都为了那几株绿物奔跑。一年叫平替我保管拿回来的时候数目一样，内容却不一样，都枯了，也亏他老远拿回那四株死绿物给我，其一是玫瑰，其一是冠兰。我放着，没多久玫瑰绿叶重生，冠兰从黄变绿。第三年，玫瑰还是死了，冠兰还在。
每一次打开门我都那么慌张，生活之始，生活之终。
每一次关门我都稍一停步。
“有时我会想，我在这里做什么。”“有时我也会在家里不愿意出去。”平日不露感情的郁美说。
我第一见到郁美跳舞，她在练习一支farruca，就是这样不露情感，很干净，很冷静。
她像一间空房子，无论你在里面过久，你知道这还是间空房子。
后来我想，可能她不是不露情感，而是没有。
我问她，这样你的绿物怎么样。她说，我也很烦恼。冬日会下雨，夏日很干，绿物枯萎。
今年我有：薄荷，西红柿，不停地开花的牵牛花。
有人经过，是个游客吧，有个邻居将房子租出去，不是见到样子很累的人挂着照相机要出去。他们在嗅牵牛花，我想，真傻，我想，真傻，我小时候牵牛花是给猪吃的。
欧洲人不知道吧。猪还吃番薯草和浮萍。都是很干净的食物。
有过茴香草，回来的时候影儿都不见。
电池关掉。水喉关掉。垃圾清理要拿走。
垃圾站市场有个老女子在收拾，边拾边喊，你看。她总说。我说，是呀。有时我会给她几块钱买吃。她说谢谢。
一次下雨见她缩在一间房子前门走廊。我拿了一件大毛衣给她。黑色长毛毛衣，穿着有点刺，但很暖。
直到一次发现她“回家”。她就住在那间房子。
我想她可能还有丈夫子女。露台还种着玫瑰，薄荷，茴香草，三色堇。
那间房子还住着一个疯女子，脸檫得很红很红，像湾仔的一个红姑。中环的黄婆。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颜色疯女。
邻居的儿子在剪枝浇水。我不顾仪容，脸色灰青，口裂唇干地跑出去，我要回我的土地了，你替我浇水好不好？
这句说话，已经说过很多次。每次说这话的对象都不一样。
看运气，玫瑰或薄荷。
圣法兰度日，是个假期。圣法兰度日是西维尔的守护圣人。有行进音乐，经过就没有。教堂钟声响起，有人开了电视。
天色昏暗，我看不到字。
行李打开，有一次就是这样迷乱的时候，平来找我，说要和我去吃薄饼。我说，我穿一双拖鞋黄着脸还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便跑出去，我找不到钥匙。我说，但我记得，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我做事很稳当。
看起来不像，但我知道我做事很稳当，我不会失掉钥匙的。
一直找，我不好让平白等，已经下午五时我们还没有午餐，我便说，先去吃吧，我的管理人有一套钥匙，我可以上去拿，再配一套。
吃完餐他替我去配匙，我回来收拾行李。
收拾的时候我发觉我那套钥匙在行李里面。
收拾的时候，离开的时候，总是那么迷离混乱，我几乎以为我还是个年轻女子。老妇在煮食炉旁哭泣。玫瑰和薄荷，我跟你说，我保证，影儿也不见。
总是那么混杂只有这个时候不知道年纪。好像我还是那个年轻女子，充满希冀，疑虑。
行李拉出来了慢慢我就知道了自己：老妈在煮食炉旁边哭泣。
或坐在那里想，有尘，离开前要打扫。
手杖无法放进行李。有一年有一顶帽子，方方的骑马帽叫cordebes , 我们跳舞用的，我有一顶太大了，56cm，但我的头好小，帽子跌在眉上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带走送人。拿着帽子晃动晃动的。上一次也拿一顶帽子，厄瓜多尔稻草织的但意大利做的帽子，安娜去过那织帽子的村子，她做义工，做护士，她说这村子好穷。一次行李里面有花盘两个，花盘托两个，就在我家门口花店买的便宜货，不是什么手工艺不过是一个粗劣美工画的图案，西班牙手绘花篮，练要的，我说我的行李愈来愈家常。亡兄一次的行李是空的，只装了一张薄棉被，polo的蓝花被，替我拿的，从美国飞回香港，现在我还盖着，他的骨头已成灰。我的行李也愈来愈空，想来想去，塞什么进去呢，已经交了十元欧罗的行李费，不好不寄存行李，几本是我在看的书，一盏灯，用不着，一张在雀儿街二号用的织锦画，中国做的西班牙画工，我在街市买的，那个五百年前是囚禁宗教审判罪犯的监狱，现在上面是街市，地牢是古迹，又不叫博物馆，用几根铁栏围着算数，街市旁的小巷叫：“宗教审判小巷”，开了小店卖漂白水洗衣粉洗头水等杂货：西班牙人不是俄国人，他们不会写一个《宗教大判官》，问：“你还是那个审判你的人是对的？”“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你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你知道人类以他的智慧与知识说，没有罪，只有饥饿！”，他们经过街市旁边的小教堂，有个木头少女在流泪，祭坛常年供着鲜花，通常是菊，因为菊可以长久，他们就吻自己颈上的十字架。圣周的时候，人们赤足走在桥上行进忏悔，所有的仪式都是一场热情的表演。行李里面有过中国茶杯，泰国香薰灯，都打破。我想那一年我行李放着的鹅肝罐头，给我亡兄的，一定还在，后来我知道，他不大喜欢吃洋人的美食。
曾经每一次的行李都有音乐唱片，舞鞋，长尾裙，这一次我只带了一幅拼贴，家辉说你在西班牙得间，叫我替他画像，我想，不如做拼贴，弄了我好几天，剪剪贴贴，有着孩子的专注心情，做劳作。
因此就多了画笔，画刀，粉彩，木雕刻刀。炭笔会碎，要手提。
电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但一天我想，里面所有的都是假的，不过是字和影像。
老妇在煮食炉旁哭泣，因为她不相信世界的置放。
有她，知道有她。然后没有
行李有很多中国食物。海关要检查，我有点不好意思。他拿着一包冬菰，按按嗅嗅，见我很慌张与尴尬，就说，没事。谢谢。
每次都为了那几株绿物奔跑。一年叫平替我保管拿回来的时候数目一样，内容却不一样，都枯了，也亏他老远拿回那四株死绿物给我，其一是玫瑰，其一是冠兰。我放着，没多久玫瑰绿叶重生，冠兰从黄变绿。第三年，玫瑰还是死了，冠兰还在。
每一次打开门我都那么慌张，生活之始，生活之终。
每一次关门我都稍一停步。
“有时我会想，我在这里做什么。”“有时我也会在家里不愿意出去。”平日不露感情的郁美说。
我第一见到郁美跳舞，她在练习一支farruca，就是这样不露情感，很干净，很冷静。
她像一间空房子，无论你在里面过久，你知道这还是间空房子。
后来我想，可能她不是不露情感，而是没有。
我问她，这样你的绿物怎么样。她说，我也很烦恼。冬日会下雨，夏日很干，绿物枯萎。
今年我有：薄荷，西红柿，不停地开花的牵牛花。
有人经过，是个游客吧，有个邻居将房子租出去，不是见到样子很累的人挂着照相机要出去。他们在嗅牵牛花，我想，真傻，我想，真傻，我小时候牵牛花是给猪吃的。
欧洲人不知道吧。猪还吃番薯草和浮萍。都是很干净的食物。
有过茴香草，回来的时候影儿都不见。
电池关掉。水喉关掉。垃圾清理要拿走。
垃圾站市场有个老女子在收拾，边拾边喊，你看。她总说。我说，是呀。有时我会给她几块钱买吃。她说谢谢。
一次下雨见她缩在一间房子前门走廊。我拿了一件大毛衣给她。黑色长毛毛衣，穿着有点刺，但很暖。
直到一次发现她“回家”。她就住在那间房子。
我想她可能还有丈夫子女。露台还种着玫瑰，薄荷，茴香草，三色堇。
那间房子还住着一个疯女子，脸檫得很红很红，像湾仔的一个红姑。中环的黄婆。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颜色疯女。
邻居的儿子在剪枝浇水。我不顾仪容，脸色灰青，口裂唇干地跑出去，我要回我的土地了，你替我浇水好不好？
这句说话，已经说过很多次。每次说这话的对象都不一样。
看运气，玫瑰或薄荷。
圣法兰度日，是个假期。圣法兰度日是西维尔的守护圣人。有行进音乐，经过就没有。教堂钟声响起，有人开了电视。
天色昏暗，我看不到字。
行李打开，有一次就是这样迷乱的时候，平来找我，说要和我去吃薄饼。我说，我穿一双拖鞋黄着脸还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便跑出去，我找不到钥匙。我说，但我记得，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我做事很稳当。
看起来不像，但我知道我做事很稳当，我不会失掉钥匙的。
一直找，我不好让平白等，已经下午五时我们还没有午餐，我便说，先去吃吧，我的管理人有一套钥匙，我可以上去拿，再配一套。
吃完餐他替我去配匙，我回来收拾行李。
收拾的时候我发觉我那套钥匙在行李里面。
收拾的时候，离开的时候，总是那么迷离混乱，我几乎以为我还是个年轻女子。老妇在煮食炉旁哭泣。玫瑰和薄荷，我跟你说，我保证，影儿也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