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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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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7-05-18 18:31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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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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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给你的备忘录,孩子。
      1.愿你记得来过,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短短岁月。
      2.愿你记得痛过,记得分别时我的不舍和无奈。
      3.愿你记得听过,记得一个从我到你,爱的轨迹画下的故事。
      一月六日,今天早上我们吃了烤吐司和杏子酱,这是我们最后的早餐,我的宝贝。
      有一天,我终于老了,那时你已长大,与我如今的模样相仿。而他们都走了——他们是一些曾对我重要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坐沉着的船离开,去向水底或者冷寂仙境。没有谁来得及看足谁的成长,没有谁真能陪谁翻山越险,抵达人生的极乐。他们不过都是我人生长长短短的段落,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的段落,我的孩子。
      但你不要为此过多地伤悲,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脑海中充斥着离别、永诀、错过这样一些词。每每想到与爱的人分开,就会心痛和不甘,还是因为对世间的情意有着太多贪恋。我想你该成熟得很快,也会像我一样,有一天懂得恬淡地把不能抓到的放走。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有关放生鲤鱼的梦么——
      我常常梦到古城丽江的小河,水在哗哗哗哗地淌着,就像我这从未停息的奔腾的梦。我又梦到和你的父亲去河边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花朵形状的蜡烛。我们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只鲤鱼。她举着蜡烛把我们送到水边。你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子,他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左边。
      我们俯下身子,相视一笑。闭目许愿。然后把那红艳艳的鲤鱼放进水中。它们顷刻间便游走了,借着微明的烛火,看到金鱼摇曳的尾巴渐渐消失不见。你一定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想你该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坦白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恋爱中小儿女热衷的那类,有关永远,有关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我的宝贝,你可知道,当我的手濯在水中,鲤鱼就要挣脱、游走的时候,我是多么不舍。因为等待愿望实现的时间是这样漫长,等来的时候,大抵亦不是彼时的心境。因此许愿的这一刻,其实才最为可贵,就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涌上来的香气,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成身在满树繁花的庄园。时间就该静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来,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飞累了忽然决定降落的蒲公英,无知无觉地落在我的身体里。你是个特别安静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时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乱,所以不让自己多给我一点麻烦,你手脚动得很轻微,也只在我睡觉的时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梦里。自从你到来,我反复做着放生鲤鱼的梦,艳丽,缥缈,宛如春好的月夜不灭的花灯。那时我还未得知你已到来,只有先行的梦给着某种飘忽不定的暗示。
      解梦的书上说,梦见鲤鱼是吉兆,不久,你便来了。你是寂寞的水底开出的一朵娇艳的珊瑚礁。我猜你是个女孩儿。喜欢给我制造小浪漫和艳丽的梦境。并且,你在我身体里给我一个长久对峙的力,像是一场拔河。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间的。你有时娇纵,有时宽容。我要叫你Narcissus,我的宝贝,因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一样好看,有如水仙花瓣洁白的脸颊,并且总是浸在水中那样的清洌冰静。在我的梦里,鲤鱼游走了,你便来了,因此,你应当是生在水边的。并且我希望你懂得爱自己,赞美自己,在独处中找到乐趣。因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一直伴你,当他们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紧张。你该学习自恋的纳瑟斯,他迷恋自己的影子,终日与影子纠缠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么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在温和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古城,多么想给你买彩条旗帜一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坐在茶几前面陪你玩积木和拼图。你开始会说话,声音清洌如泉水,你一定擅长讲故事,坐在秋千上,周围会坐一圈虔诚的小听众。但我不确定你是否如我一样喜欢悲剧故事,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伴掉下难过的眼泪,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长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书柜里发现一本妈妈写的书,你会不会充满喜悦地叫着“妈妈,妈妈”向我跑过来。我看到你如试飞的小鸟,翅羽在日光下震颤。
    


    3楼2007-05-18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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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终于逃离了喧吵的礼堂,穿着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风雪里。围巾不断掉下来,又被她重新绕到脖子上。路过寂寥的广场,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顶木屋里,鸽子们咕咕地低声叫。雪封了它们的窗,但新鲜的冷空气是最刺激和兴奋的,所有的鸽子头都聚到窗边,宛若吸大麻者,一边抽搐,一边猛吸。璟停下脚步,看着它们。她猜想探头出来的是那只刚刚独立的小鸽子,而它旁边那个紧紧和它依靠着,又对它的举动都小心地注视着的,应当是它的母亲。自从腹中有了孩子,璟从什么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来。她甚至在就要去欧洲大学讲学之前,对这个北方城市产生强烈的依恋——这个城市的线条变得柔和,绵细的冬雨、弥久不散的大雾都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
        刚才一路从礼堂走来,极是小心。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浅浅,常有人走的地方就会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树木,使她能够扶着前行。璟从未因为走路这样紧张,她多么害怕摔跤,多么害怕伤害了腹中的她。这很好笑,璟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她终是要动手术,把她彻底拿走的。那时她就会断绝呼吸断绝养料的吸纳,从此与她断绝。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却做出如此关心他,在意她的模样,璟觉得自己可耻。
        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在一棵树前停下来,俯身呕吐。她已经开始习惯呕吐,此刻她甚至留恋这呕吐。她将失去这样的行为特征。她久久地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靠在树上。有人路过,走过来拍拍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摇摇头,肯定地说自己没事。路人便走远了。璟想,这种陌生的关怀也是惟有孕妇才享有的权利,她有一闪而过的满足感,旋即是一阵酸楚。
        璟靠在树边,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却又不想去吃饭。璟环视四周,朝一个外卖窗口走过去。她递上几块硬币,换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妇一样喜酸。璟双手捧着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忽然那么强烈地想要和她他说话。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宫里仰着一张夜明珠般发亮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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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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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璟相信每个人都有他归属的地方。桃李街3号就是璟的归属地。虽然那儿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离开那里便会不断地梦到那里。璟常觉得从前的某些记忆,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风湿病发作,悠悠散散地从骨头里飘出来。
        女孩璟第一次到桃李街3号,只是觉得它像童话里的城堡——她从小对于童话里一些意象十分迷恋,诸如城堡,神灯,咒语等等,可是她却忘记了,城堡同时也是恐怖故事发生尤为繁盛的地方,它哀伤而电闪雷鸣。她正走向一个诡异的迷宫。
        璟一直都记得和妈妈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是带着嫌怨的女人的脸,似有阻挠她们搬家之意。
        璟的妈妈曼,穿着咖啡色扇摆式的收腰裙式风衣,夹着很小的拼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面。而璟却拖着很大的木箱,里面塞满了从前奶奶买给她的玩具,给她做的衣服和绣的枕头。曼不许璟拿这些,说,去了那边就什么都有了。可是璟看着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着棉花的冬衣,哪一样也舍不得丢弃。曼回头瞥了璟一眼,骂她没出息。曼从前的衣服一件也没有拿走,临搬家前的那一刻,她只是认真地坐在梳妆台前化了个无懈可击的妆,喷了些小圆瓶里的香水——这次喷了许多。她从前告诫璟不许动她的小圆瓶,那个的价值够她们吃一个月的饭,可是今天她几乎把一整瓶香水都洒在了身上。
        璟因为拖着箱子,没有办法打伞。她淋在大雨中,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曼撑着一把白色花边的小洋伞,脚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响。她如一只走进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着优雅。那个时刻,任谁都会忘记,曼已经是个十二岁孩子的母亲。
      


      6楼2007-05-18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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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出去跳舞的时候,璟的爸爸就会招人在家中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呆在不到十平米的里间,外间便是麻将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战友们”。璟的奶奶到了吃饭时间就准时走出去给这一大屋子的人做饭。她会把璟和自己吃的饭端进来,放在一张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个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边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只手撑在地上,然后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腾地一下,整个压在地上,两只腿向桌子外打开。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两只脚打开的时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滚烫的绿豆稀饭把她的脚烫伤了。璟永远记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满脸的皱纹像晕开的湖面一样,向四周推开波纹。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松懈的手臂去够她烫伤的脚。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脚,年轻的时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没有疼爱的孩子给它一盆温暖的热水作为抚慰,现在在滚烫的稀饭下面像无处藏身的兔子,终于感到了要走到尽头的悲怆。
          是的,璟记得那天,满桌子的饭菜洒在地上,奶奶的脚肿得那么大。她坐在地上哭,像个被丢弃的小孩子,错愕地抬起头寻找自己的亲人。璟从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过去,奶奶的手终于够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为恐慌而颤抖,却忘记了哭泣。奶奶紧紧抱住她,双手那么死命地抓着她。可怜的老人,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下来,粘在女孩的脸上,衣服上。她呜呜地哭,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过了很久璟才把那几句不断重复的话听清楚,奶奶说她走了谁照顾她的小孙女儿呢。那是一种多么无助的恐慌啊。那时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对于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却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远都会记得奶奶那一刻的样子。璟抓着奶奶的手,安慰她说,我会快快长大,自己赚钱,给你买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奶奶哭得那么凶,璟忽然很慌张。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来,怎么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兑现这承诺。
          她只是想给这可怜的老人一些可以温暖和保护的物质。奶奶应该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紧紧护住身体的鸭绒被,她很需要一双舒服的带着棉花里子的布鞋来保护总是受伤的脚。璟想变成一个富翁,把这些一一送给奶奶。她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这个日子过得唯唯诺诺的屋檐下。可那是多么遥远的理想,就像飞机要经历太久的升空过程,奶奶终于也没有看到这飞机在天空上的飞行。
          璟十岁那年,奶奶死于心脏病。她死的时候脚上的烫伤还没有好。那烫伤似乎是一个楔子,伤疤一直没有好,越烂越大,她的身上充满了腐肉的味道。她渐渐几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顺着墙壁勉强地移动,她也要去做饭给她的儿子和他那些砌长城的战友。那日她靠在炉灶旁边剥蒜。锅里放了油,油一点一点变热,沸腾起来,可是她没有再把蒜丢下去。她心脏病忽然发作,倒在了炉子旁边。那个时候璟还在学校上课,她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打麻将,全然不知。油锅里浓烟滚滚,轰的一声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松软的雪堆一样臃肿的身体毫无反应,无知无觉。她永远是可以承担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
          等到璟的爸爸闻到烟味跑进来,厨房里已经满屋浓烟,火苗乱窜。众人一番忙乱,扑灭火焰后,璟的爸爸看见他妈妈躺在炉子旁边,烟熏火燎的脸上平和安然,毫无痛苦状,像是一块浸满油渍和污秽的抹布。
          那天璟和平日一样,放学后独自悠悠荡荡,慢慢走路回家。路过卖麻辣烫和棉花糖的小摊,她当然看到了刚刚出锅热气腾腾,坠着红色辣椒末的麻辣烫,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云彩一般从她眼前漂浮而过的棉花糖。可是她没有钱,一分也没有。璟只好安慰自己说,我才不希罕吃那些,我要赶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经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着我,或许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蘑菇和带鱼。她也看到了卖童装的小店门口摆着很多衣服,因为临近儿童节的缘故它们在优惠展销。那里已经围满了妈妈们,她们拎起一件一件的荷叶边小裙子,大翻领小碎花的衬衫仔细地审视,有时还回身拿到她们身后跟随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蓝色的确良衬衣,衬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长,一举手一投足仿佛是个戏院里唱大戏的小跟班。灰色的裤子非常肥,布料已经洗得没有了颜色,透着风,走起路来像两只逛来逛去的面口袋。
        


        8楼2007-05-18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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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什么......葵花走失在1890


          13楼2007-05-19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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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准备贴左耳的,但是想到吧主喜欢她,就贴的这个!
            呵呵


            15楼2007-05-19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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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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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天,连箱子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曼就和那个男人在客厅里很久很久地拥抱和亲吻,全然不顾璟就这么看着。男人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曼,曼很瘦,她向后仰着身子,仿佛身体要从那极其纤细的腰部断裂开。男人们都很会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爱,璟是知道的。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那年璟十二岁,她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间那么真实的拥抱和亲吻。他们都很美。曼有波浪的长鬈发,散在肩上,随着他们的拥抱,像充满柔情的海浪般一起一伏。她身上的大摆风衣裙让她宛如一只蝴蝶飘忽不定,诱惑和牵动着每个注视她的人。陆逸寒身体修长,有一张生着络腮胡子的脸,很白,平头,穿很宽松的白色套头针织衫,上面印着精致的小字母,但颜色都很素淡。灰色条绒裤子,脚上是墨绿色的麻制拖鞋,这是他居家的便服。他眉宇间带一点清冷的忧伤,整个人看起来那样高贵。他的怀抱和吻都是无比轻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于此。那是一幅永远留在璟记忆里的画面,有关男女情爱,有关那温柔得过了头的缠绵的。等到璟和男子也有了拥抱和亲吻,每一次,她的脑海里都会浮出他们亲热的画面,像是完美的雕塑,令她在亲吻中感到羞赧,觉得自己做起来是那么笨拙难看。
                璟的眼神一刻也不离开那个男人,他和她的父亲不同,他没有酒气市井气,也定然不会对赌博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那些男人,你看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要钱,要权势,要美色,那些欲望都暴露在了脸上。可是这个男人,让人无法看出他要的是什么。他看起来那样充裕,毫无欠缺。所以他看上去才是那么地安全,可以信赖。他仿佛天生是来给予的,并且也有丰沛的东西可以给。
                男人终于注意到缩在门边一个角落里的女孩。见她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就对她笑了笑。然后他回过头对曼说:
                “是你女儿吗?”
                曼瞥了一眼璟,皱了皱眉:
                “是啊,她多么邋遢呀,和我一点也不像。你不要见怪。”她的语气略带委屈,希望得到男人的同情。
                璟的目光和曼的目光迅速地碰撞了一下。璟在想,自己丢了她的脸,是不是要感到一丝抱歉,她理应牵着一个白雪公主一样冰雪聪明的小女孩,清透得像一颗清晨里刚刚结起的露珠。
                男人第一次看到璟,她无助地站在门口。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不停地发抖,像是一只被剥去了毛皮的小兽。她不怎么干净,也实在谈不上好看,但她并不孱弱,坚毅的唇角仍是上翘的——她拒绝任何人来可怜。她紧紧地牵着她的木头箱子,站在那堆破烂的玩具旁边,像是在保护它们,害怕它们在陌生的环境里受人欺负。她是个天生充满母性的孩子。他甚至从她直视他们亲吻时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里,知道她有多么缺乏爱。陆逸寒充满怜爱地对她笑笑,松开曼,走到从一楼通到二楼的楼梯旁边,对着楼上喊道:
                “小卓,你下来。”
                一个大约十岁,穿着天蓝色海军服的瘦小男孩从楼上走下来。他是那么瘦,头发略黄微鬈,软软地贴在脸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脚非常细长。他大概是璟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肤仿佛蛋清一样透明,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是璟从电视里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隐隐约约看到他颈上挂了一根银闪闪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钥匙般细长的项坠。它如此的亮,似是用来施魔法的宝贝,也或者是开启某扇隐秘之门的钥匙,璟看到眩目,来不及做出判断。
                男孩跑到陆逸寒的旁边,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着璟和曼。陆逸寒拍拍小男孩的头:
                “小卓,你带这个姐姐去你房间,把你的玩具拿出来给她玩。”
                小卓点点头,他走过来,走到璟的面前,看着她。璟也看着他,然后缓缓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过来帮她拖。陆逸寒笑着摇摇头:
                “小卓,你先带姐姐上去,东西爸爸等下给她送上去。”
                小卓点点头,然后走在前面给璟带路,他们上了二楼。
              


              17楼2007-05-19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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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让自己平息,不断在心里和自己小声说话,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渐渐平静,手脚可以动,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充满暧昧的黄色灯光和欲望的锁孔,匆匆跑下楼去,倚着一楼的楼梯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大口喘气。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开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璟才渐渐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饥饿。是的,非常饥饿。她在饥饿的时候常常想起奶奶的脸,似乎自从奶奶去世后,她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奶奶好像在问,璟丫头,你饿不饿,你饿不饿?只有奶奶真心地关心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记了问自己的感受,你饿不饿,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个温柔疼惜的拥抱……她是盲的,长久以来只是这样机械地走着,所有的神经都像废旧电线一样只是徒有其表地横亘在那里,而抵达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一点触动。可是就在这个受到惊吓的夜晚,璟忽然无比温柔地问自己:你饿不饿?她一直和自己的关系疏远,不懂得和自己沟通,它们仿佛只是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下面苟且存活着。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要对自己好些,因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好些。爱是微薄的,她要给这姑娘能看到并且紧握的。于是她问自己,你饿不饿?她对着自己努力点点头。我很饿。嗯。她表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用手爱抚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旷的工地,到了夜间机器还在微亮的灯光下隆隆地空转。它为下一个早上的到来还那么久而感到神伤。
                  璟决定帮助自己解决饥饿的问题。她从地上爬起来,顺利地找到厨房,麻利地打开了冰箱。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拥挤的冰箱。那么多的食物,五颜六色的包装直冲进眼睛。它们像不断膨胀的热气球,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飞进了心里。此刻她是多么欢迎和需要它们啊。她看到了大颗的草莓,饱满的猕猴桃,黄灿灿的凤梨,提子面包,绿豆饼,蛋黄派,肉脯,橙汁以及果味酸奶,还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开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草冰淇淋……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让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种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发现了宝藏发现了新大陆。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么多的食物,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种凌驾的快感。
                  她看着它们,冰箱中不断喷出的冷气罩在脸上,但丝毫不能让她冷却。这一刻的璟是滚烫的。她为这些食物发了烧。当她伸出手做选择的时候,却是迟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终于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剥开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面的纸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冰淇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吞进了肚子。肚子里的所有热气仿佛骤然间被这团冰冷的东西都吸聚了去,身体变得轻飘飘冷飕飕的。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冷饮了?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给她偶尔买一袋散装的酸梅粉,拌上几勺糖,放在冰箱里冻结实了,让她当冰糕吃。那带着发苦的酸味和不均匀甜味的大冰块就是璟吃的冷饮。所以无疑这种甜筒有着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虽然很快就把它吞了下去,可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站在那里细细地回味了很久。牛奶的鲜醇,巧克力的浓滑,都一遍一遍从舌尖绕过。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己还饿吗。女孩问自己的时候,就想起了刚才锁孔里面的一幕,她记起白花花的身体和纠缠如麻的情欲之丝。她拼命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专心地来面对食物,享用它们。这次她选择了蛋黄派。这个东西的滋味是她平时想象也困难的。因她只在电视里看到它出现,它用精致华美的塑料小袋子包着,她几乎不能知道它的确切模样和质地……她嚓地一下撕开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袋,里面露出一只像新孵出来的小鸡一样黄嫩嫩的圆形蛋糕。她看着它,缓缓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这样的柔软,有细细的黄色粉末掉下来,乍看起来酷似很小的时候奶奶拿着鸡蛋和面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鸡蛋糕。可是它却比那鸡蛋糕高贵太多。它不会有锅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块,不会有嵌在蛋糕里面的碎蛋壳,它是这样的圆润和细腻,中间还夹着浅黄色半透明状的奶油。她紧紧地捏住它,让手指深陷在那软绵绵的糕体中,把它送进了嘴中……
                


                19楼2007-05-19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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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她因为虐待而有了一丝快意。她并非一定要璟受难,只是希望确切得知一个事实:她可以控制璟。将她按在水底的举动,又像是一种试探,曼知道璟一直将心中的憎恨埋藏得很深,从不表露。她试图逼出那恨,因此要把火烧到最旺。但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果决,她那只按住璟的手,开始发抖。她忽然感到怜悯璟——她如果就此死掉,那么来人生走的这一遭,她又得到过什么呢?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哪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几个人在意呢。曼突然觉得很孤独,这个孩子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个亲人,她一直与她战斗,以此为乐,亦打发了不少的时光。曼甚至潜意识里希望璟变得强大,与她真正地对抗。是的,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她必然会壮大,必然会回击,曼拟想了一下那个热烈的过程,感到生命的力度。她微微松开一点手,等待璟自己挣脱上来。她断定璟不会这样寻死,她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其实那亦不过是一段以秒计算的微少时间。但对于曼和璟来说,却像是许多年。在水底的璟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知觉,她将重回来这个世界的那条路,回到幽密的温湿之地,洗去所有的记忆。但是璟的知觉仍旧强烈——并非身体感知到的窒息,而是心中弥久不散的恨。她无法如一个将死者一样变得平和,对于世间一切无可留恋,无可顾念。她留恋这世界,她顾念她的妈妈,因为她心中有那么强烈的恨。曼此刻的举动无疑将这种恨推到了极致,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曼手下的败将,死去的一刻都被她按压着,抬不起头;要么反抗,她要把恨化作力量。
                    终于,璟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水里钻出来,摆脱了曼紧紧箍住她的双手——这便是璟的选择。璟猛然从浴缸中站起来,水珠四溅。她已经是个力气很大的女孩,此刻她更是一头发了狂的狮子。曼亦感到松了一口气,她果然逼出了璟的恨,她亦没有看错,璟是不会就此寻死的。但她还是被璟冒出水面那一刻所表现出的爆发力吓了一跳。登时她有了几分悔意,因她知道,璟会越来越强大,不再如前一刻这样甘愿受制于她。
                    璟狠命地推开曼,跳出浴缸,夺门而出。然而就在浴室门口,璟看到了小卓。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的表情非常痛苦,一定是看到了曼施于她的暴力。小卓专注地看着璟,她很狼狈,她很狂野。她是一颗力量的核。小卓感到一种奇怪的吸力,来自这颗充满爆发力的核,那种感觉,就像没有心的铁人,终于找到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然而璟掠过小卓的眼神,却是哀怨的——她深知他不能够理解她,亦不能够援助她。她只是一个人,她永远也是一个人。璟从小卓的身边狠狠地擦过,跌跌撞撞地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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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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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第一眼看到小卓的时候,就注意到他颈上那条明晃晃的链子。但是璟错以为那项坠是钥匙,其实它是一枚十字架。项链是小卓的妈妈留下的,据陆逸寒说,她因难产死去,而那时小卓是一个七个月的早产儿。他孱弱,有先天性心脏病。陆逸寒很少提起他的妻子,但是璟想,那场两个生命如置换般的巨变,对陆逸寒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将对妻子的爱转移给小卓,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小卓的心脏病令他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干繁重的体力活,不能伤风感冒——看似不起眼的感冒也许转眼就会变成心肌炎,甚至会有生命危险。这小小的男孩如天上精灵一般美丽可爱,却也如精灵一般,转瞬就会消逝。在璟见到小卓之前,小卓至少已经有过两次在死亡线上挣扎,终于被挽救过来的经历。这与陆逸寒的悉心照顾分不开。
                    刚刚来到桃李街3号的时候,璟曾有些轻视小卓,因他的生命是如此娇贵,总是需要别人百般呵护,如此连累辛苦自己的亲人。但是很快地,璟就发现,小卓是个让人根本厌恶不起来的小人儿,虽是受尽呵护,却没有一丝骄纵。他努力使自己不去麻烦别人,总是那么安静,也非常乐意去帮助别人,无论是帮陆逸寒浇花拔草还是帮助小伙伴做烦琐的手工作业,但凡能够帮上忙,他就很开心,毫不顾及自己能否负荷。直到他生了病,发出红色警报。很多年后,璟回忆起小卓的乐于帮助别人,就会想起她第一天来到桃李街3号,从楼上下来迎接她,很绅士地提起璟庞大的木箱,想要帮她拖到二楼去。他那么安静瘦弱,无声无息地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欢迎着璟。
                  


                  24楼2007-05-19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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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一遍遍摸索冰箱每一格,企图找到一小块剩下的巧克力。她正跌入彻底的失望,转脸就看到小卓站在门边了。小卓还是半梦半醒的迷蒙状态,璟就走过去,抓起他的手问:
                      “小卓,小卓,你有没有巧克力?”她摇了很久小卓的手臂,小卓才完全清醒。
                      “巧克力?我没有的。”
                      “哦,是吗……”璟失望地说,她对那种甜苦掺杂的味道的想念已经到了极致。
                      “你怎么了?很想吃巧克力?”小卓关心地询问。
                      “我身体里的鬼又在作怪了。但是冰箱里这些东西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太多天吃这些东西了,我想吃甜食,想吃巧克力……”
                      “嗯……那我们去买吧。”小卓沉吟一下,忽然提高兴致说了这个建议。
                      “什么?你说什么?现在是半夜呀,我们又没有钱……”
                      “在这样艰辛的条件下,吃到的巧克力才真的叫做甜呀。”说罢,小卓拉着璟先返回他二楼的房间。他打开灯,就径直走向他的书柜。小卓踮起脚跟,从书柜最上层拿下一个树熊形状的储蓄罐。棕色的树熊娇憨可爱。他拿着它,一看就知它很重。璟已经知道他要砸碎它——陆叔叔会尽量满足孩子的需要,但是他不喜欢给他们很多零用钱,这些钱是小卓很久才攒下的。那只树熊储蓄罐本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但是此刻璟盯着它,忽然觉得它已经转为愠怒和恐慌,死死盯着她。
                      璟心一惊,想要阻止,可是她根本动不起来。她是被施了法的,她的心里只有巧克力。
                      所以璟看着小卓摔碎了树熊储蓄罐。树熊果然再也不能笑了,它的嘴已经碎成很多块,连一个勉强的微笑也不能拼凑起来。璟看见铮亮的钢⒍诘厣瞎龆窍焐谏钜瓜缘酶裢饧馊瘛K嵌继崞鹦模戮蚜寺揭莺吐P∽堪迅筑⒍桓鲆桓黾衿鹄矗缓笞テ瓠Z的手跑下楼,拨弄开插上的大门,来到院子里。
                      已是初冬,夜凉得令人发怵。但他们都太兴奋了,这种冷只有肢体能感到,却没有进入他们的意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深夜中的花园。他们在大片深黑浅黑的草叶中穿行,如置身幽深的大森林里。只是那么短短一段,却被他们想象成穿越漫无边际的丛林。甚至连有没有怪兽和眼镜蛇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也一闪而过。他们跑得太快,塞在口袋里的硬币掉了出来,一个,又一个。但他们被臆想出来的怪兽吓倒了,来不及停下捡,一径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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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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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喘着粗气来到大街上,才相视一笑,停了下来。璟对小卓说,我们掉了钱币也不可惜。如果等会儿回来找不到路,我们就可以沿着刚才掉的硬币找回去。说罢,他们两个就都咯咯地笑了。因为他们都听过一个童话,姐弟两人去森林深处,害怕迷路,就用面包屑作为标识。怎知鸽子叼走了面包屑,他们就迷路了。后来就被专门捉小孩的巫婆捉住了。如今他们像是把自己放进童话中当主人公,身临其境,刺激极了。璟甚至忘记了他们为什么来到大街上,那个有关巧克力的难耐欲念,竟然被按下去了。
                      他们找到一家食物店时,天已经亮了,但商店还未开门,他们就坐在马路沿上等。后来清晨的洒水车来了,他们跳上马路沿,到商店门边去等。天真是冷,雾也很大,两个孩子颠着脚在北风中发抖。那天,他们做了食物店的第一个顾客,买了半斤价格公道的散装黑巧克力。这种巧克力非常硬,尤其是在冷的季节里,变得更硬。不过璟坚持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他们分吃光了那些巧克力,匆忙回家,并对陆逸寒谎称去晨跑锻炼了。
                      可是第二天,小卓就生病了。一定因为那夜在外面着了凉,高烧不退,后来去医院打了一周吊瓶才好过来。璟非常内疚,她想,怎么能有这样好的人呢,为了她想要的一块巧克力,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28楼2007-05-19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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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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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向来很佩服曼对于陈事旧物抛弃之彻底,她有着卓绝的适应能力,因此她不会念旧。在曼带着璟来桃李街3号的第一天,她们站在门口,曼郑重其事地告诫璟,你记住,今天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但是这里和我们从前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你要懂礼貌,讲规矩,知道吗?璟说知道。曼说,你记住,今天之后,就和以前的事情都说再见了。开学你就上初中了。你要去的这个初中里面全都是住在桃李街附近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很有教养。你不要再和从前咱们那条街上的小孩来往,更不能带他们到家来,他们会偷我们家的东西,知道了吗?璟心里想,谁希罕你的东西啊,但是她嘴上仍是说知道。曼又说,以后你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要乱说话,不要说我们从前的情况,也不要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对什么都新鲜,你知道了吗?璟说,我知道了。曼忽然动了怒,说,你干什么哭丧着脸?我是带你来过好日子,又不是卖你当丫头去!
                        可是璟终究是个念旧的人。纵然过去日子里可以谓之快乐的时刻实在不多,那些事情是寒酸的,人是落魄的,但是却因着如此显得格外清简,就像枯瘦的穷人,敲着嶙峋的骨头,反倒是格外响亮干脆。她常常怀念起小而混乱的小学,穿过菜市和烟熏火燎的小食摊的学校到家的路。那条路还经过一间医院的后门,几十米相隔有一个停尸间。当时奶奶亦是被推来这里。璟这条短短的回家之路,经过了菜市场、修鞋配钥匙的小铺子、裁缝店、烟酒糖茶经销站、医院、停尸房……倒像是把寻常百姓凡俗的一生都缩略在这里了。
                        然而璟的这所新中学,离桃李街不远,周围没有什么人间烟火,只有圈在残垣断壁里的建筑工地。破墙上画着施工图,上面那乳白色金融大厦就是昼夜加班的工人们的辉煌目标。政府说,这里十年后将成为这座城市的经济金融中心。但无论这一地区怎么拆怎么建,璟的初中都保留了下来。作为这座城市历史最悠久的中学,这里接收的学生大都来自周围阔绰的家庭,另外一部分是省、市政府人员的子女,有校车接送。璟依照曼的教诲,在学校里很少说话,下课亦不会出去,仍旧坐在位子上。她好奇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课间,有个女孩家的保姆竟然来给她送热牛奶和感冒冲剂。有个男孩要代表全校同学参加全市的钢琴比赛,他拿出专门为那场比赛所订做的礼服在班里展览,黑色的小西装带着缎子般的亮,白衬衫,领结是很纯正的红色,连上面的皱褶也是压好了的,不能有一丝大意。有个女孩骄傲地展示了她收集的橡皮,少说也要有一百多块,绿色青蛙、西瓜太郎、米奇老鼠……花花绿绿摊了一桌子。班里有很多同学会说英语,他们来自双语小学,并且他们都有着跨越国界的笔友,用荧光彩色笔煞有介事地写着英文信。自从来到这个学校,璟几乎没有见到有人打架,可是在璟从前的小学里,打架简直是一件比交作业还寻常的事情。这所初中的孩子们大都像病秧秧的小花,天气冷了就不肯到户外做广播操,有点轻微的小毛病,体育课就会请假。男孩子攀比运动鞋和山地车,女孩子攀比裙子和生日派对,他们表面彬彬有礼,而心中却骄傲自大,不可一世。
                        事实上,不仅因着璟在他们面前觉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们这样靠着花哨的戏台道具一样的玩意儿过日子,没有什么意义。但她亦迷惘,怎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呢。有时她在学校,仿佛还沉浸在昨夜暴食的梦魇里,她害怕看见自己肿胀的身体,就把双手塞在书桌洞里,把脖子缩进带拉锁和帽子的针织衫校服里。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暴食,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宛若行尸走肉。然后她会觉得疲惫至极,有时就在课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个太寻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涩。她从不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亦不会做与大家不同的事。她没有很好的朋友,亦没有什么敌人。没有老师讨厌她,亦没有老师喜欢她,因为大多数老师都记不得她的名字。甚至连她的成绩,都是不好不坏,稳定得令人惊异。惟有一个时候,璟才会变得突出,那就是体育课。璟变得越来越臃肿,她身体和眼神都更像一个饱经岁月摧残的女子。转而又到了春天,衣服变得单薄,她跑步的时候男孩儿们开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与他们从不交流,像是居住在两个国的。她后来才渐渐知道,他们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冲撞的胸部。她看着它们闷无声息地隆起来,跑步的时候它们开始成为一种令她不安的负担。璟总是觉得要出什么乱子。
                      


                      29楼2007-05-20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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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下午璟朝着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无法辨别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着,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着的赘肉。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见亦会帮助她。她不断磕头,说,奶奶,你在天上吗,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吃。我多么没用,我多么糟糕。奶奶,求你帮我,让我好起来。
                          璟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体撑起来,把头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许奶奶会出现,她这样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陆逸寒的车子开进院子。他走出车来,抬头便看到璟从二楼窗台探出头来。他冲着她微笑。然后钻进了房子。
                          璟是多么欢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来,他是不是会一直走进她的房间。
                          璟重新坐下,规矩地抱住双膝,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可是她竟忘了自己刚刚打碎了梳妆台的玻璃,碎片满地。
                          门确实响了,陆逸寒敲敲门,然后缓缓推开,走了进来。
                          璟慌张地低下了头。
                          陆逸寒一步步向璟走过来。他已经换上了柔软的青蓝格子睡衣和棉拖鞋。他走到她的跟前,此时他已经看到了满地的玻璃,可是他全然没有动怒,只是轻声询问:
                          为什么没有去学校?
                          璟不回答。一言不发,非常沉默。其实内心仍旧犹豫不定,她是不是应该向他倾诉呢。她并不是希望获得他的同情,那同情亦不能治好她的病,或者改变她的丑陋。她只是在想,倘若她倾诉,他聆听,那么他可以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多些。这对于璟已是足够。她全部的期望,只是他可以多一会儿在这里,看着她,这样关怀的样子。璟已经在心中把陆逸寒塑造成一个完美男子的形象,这男子在她从前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他是父亲,他是爱人,他是广袤的、丰盛的……
                          陆逸寒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玻璃,又问: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适?
                          璟摇摇头。
                          陆逸寒伸手把璟拉起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她再一次和他离得这样近,强烈地感到他身上的味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恩宠。每次这样近的靠近,她总是想抓住他的手,让他长久地抱着她,听她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依恋。那一定会是一场十分漫长的诉说,多年来从未有人做她的聆听者,她成为一扇幽闭已久的门。而这个下午她的倾诉欲似乎格外强烈。她很多次想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可事实上却怯懦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睛注视着她刚才坐过的地板,露出几丝诧异。璟慌忙回身去看——那地板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她吓坏了,慌忙把身后的白裙扯到前面来——白裙子上也沾满了鲜血,她打了个寒战,退后一步,远离陆逸寒。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下午的祈祷还未得到任何应验,身体却开始无端地流血了,这是作为她顶撞母亲在心中暗暗诅咒母亲的报应么?她在变得更糟吗?她要死掉了吗?
                          璟又羞又怕地看着陆逸寒,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逸寒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住璟,亦不管她身上的血沾满他那干净的格子睡衣。她扑在他的怀里,抽泣着:
                          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我会流血?是因为我说了妈妈的坏话吗?我再也不说了……
                          男人用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后背,温和地帮她解答困惑:
                          傻孩子,因为你长大了,所以流血。
                          长大就要流血吗?这代表着要死掉了吗?和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一样吗?璟疑惑不解,脑中很快地掠过她最后看到的奶奶的那张脸。她脑子中立刻闪过的念头是,我死得并不凄凉孤单,有陆叔叔陪着我,我很温暖……
                          不,这不代表死,只是代表你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就会流血。陆叔叔有点费力地解释道。
                          女孩看着男人的脸,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那我会一直流血,直到身上的血都流光吗?璟脑中闪过干瘪的躯体,不再有任何水分。
                          不会。傻孩子,过几天就会好了,一滴血都不流了。
                        


                        32楼2007-05-20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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