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日子在没什么波澜的境况下过得尤其漫长。宋胤臣没再要求沈眷宇出门见面，碧天会馆的生意也慢慢重新回到轨道。另一边的陈念桐说是被宋世海带回上海小住，替父亲讨还公道的念想也像是变成了一戳就破的笑话。似乎是再没了什么可担心的事情，沈眷宇和顾慕北同处屋檐倒也相安无事，白天各自奔忙，晚上一起吃了晚饭就算一天晃过。
晃着晃着就离十九号愈发近了。
顾青山和沈谦一直在打点婚礼的事情，沈如嫣闲来无事也会帮着打点一二。说起来事情也并不多，请帖提早一周便分发到宾客手上，场地的布置也交由专人去做，剩下些琐碎细小的事处理起来也并不麻烦。只是沈眷宇和顾慕北两人都没什么空闲时间去试礼服，店里的人催促几次也不见二人过来，又派人几次三番的请这才让主角露了面。
关门闭窗地试了小半天，最后沈眷宇选的是旗袍。
那老板娘一副奇异万状的表情，直接把手里捧着的婚纱扔在旁边的小裁缝身上，凑到沈眷宇身前啧啧几声才道：“沈小姐，啧啧，顾老板真是好大的福气。”
“许是他上辈子是个善人。”
“一直听说沈小姐漂亮，今儿看见确实是不同。前些日子有位上海宋家的新姨太太过来选衣裳，要说也是美人坯子，可同沈小姐一比啊⋯⋯可就并不出彩了。听说当年那位新姨太太与顾老板还有些故事，不过怎么论呀，也还是您和顾老板般配。”
沈眷宇也并不把这吹捧放在心上，不过是想多抠出些打赏罢了。只道宋世海真是要娶陈念桐过门，不知是又起了什么思量。亲生父亲娶了与自己长子有杀父之仇的爱慕者，真真活脱脱一场闹剧。又想到老板娘那句“有些故事”，撇撇嘴看着镜子，看来顾慕北没老老实实地把他和陈念桐的那些往事跟她吐出来。一旁的老板娘不知道沈眷宇自顾自地想些什么，还怕是自己不慎说错了话惹得沈眷宇不高兴，正想挽回几句却被抢了话头：“你这里衣服很好，先前谈下的价钱想来少了些。”
“啊，沈小姐还真是⋯⋯”老板娘正愁着这回眼前的打赏就这么飞了，沈眷宇这样一句登时让老板娘心花怒放春风满面。
沈眷宇扬手点了两个她看着长得顺眼的人随她进内间换衣服，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去问顾慕北要，他肥得很。”
老板娘喜笑颜开弯腰鞠躬掀门帘。
到头也没让顾慕北见着沈眷宇礼服的样式，一切打点妥当后老板娘递上来的账目单子价钱像是打劫一般。
“你们还真是毫不客气。”
老板娘笑道：“沈小姐先前过目了，说是合理得很。”
顾慕北眼神落在坐在他身边悠悠品茶的沈眷宇身上，“你真可爱，宝贝。”
“你会付不起这些，小顾？”沈眷宇拿起一小块点心打量起来，伸手递到顾慕北面前，“有的东西可不便宜。”
他还能怎么办。
老板娘见着顾慕北把支票单子写好，当即决定歇业三天好好让伙计裁缝们轻松一阵。
“祝顾老板和沈小姐百年好合。”老板娘看着支票合不拢嘴，“这点心二位慢慢用着，不喜欢我再让伙计送新鲜的来。”
见老板娘走远，沈眷宇迅速把点心塞到顾慕北嘴里。
除了芥末就是芥末。
看着顾慕北呛得面目扭曲还为着保全形象强忍着的样子，沈眷宇压下笑意一脸冷若冰霜。她站起身来垂头斜睨着他，脸扭成这样也不算丑，看来确实长的不错，嫁他也不亏。而沙发上的顾慕北不断眨眼以防涕泗交流，眼神迷蒙仰头看着沈眷宇神清气爽抱臂而立。
见着他缓和了些，沈眷宇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慕北衬衫一边的领子，微微欠身淡勾唇角，“我们回去聊聊，小顾。”

五十五
顾慕北一副你来吧我不怕的表情，也不介意让沈眷宇那么拉着。他本就比她高不少，被扯住领子就必得弯腰，沈眷宇正走在前面大步流星暗爽得一摇三晃，忽而觉得手被拉下来放在别处，这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了顾慕北的左袖口上。
方才嚣张的老板气场瞬时转化为娇妻状态。
“谁要这样拉着你啊！”沈眷宇干脆一脸嫌弃地把手收回还甩了几下，“开车先走。”
店员已经把衣服打包放好在车后座，却像是故意等着看好戏般步调放得极慢，五六分钟下来还没走过一个轮胎的距离。
顾慕北却是自觉过滤了那个“先”字，替她拉开车门，“走吧，不是要聊？”
“我晕车。”
“天气很冷，别开玩笑。”
“我走回去。”
“不行。”
沈眷宇瞪他一眼，直接迈步朝反方向走去，几步走去觉得身后没有动静又停下回身道：“喂！你干嘛不追过来啊？”
“那边是死胡同，亲爱的。”
沈眷宇是真气鼓了脸，怎么那么蠢！长腿一抬几个大步走到车边拉开后座车门坐了上去，却因为几个礼服盒子挡在那里坐得并不舒服，泄愤似的把车门大力甩上闭了眼睛。
“那些盒子可以扔到前面来。”顾慕北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见沈眷宇表示不屑地把头扭向车窗的方向，“把你挤出个好歹我怎么办？”
沈眷宇睁开眼睛一个接一个拿起盒子，在前座与后座之间立了一排彻底挡掉了两人的视线。侧侧身把两条腿放在车座上，靠着车门笑容愉悦，你郁闷去吧祸水脸。
沈如嫣和霍承君约好在咖啡厅见面。因为帮着沈谦清点花束数目耽误了些时间，进去的时候霍承君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她抱歉一笑拢拢头发，“不好意思啊，最近姐姐婚礼的事情有些多，耽误了时间。”
“你姐夫的生意不错，看来这些事情对他没什么影响。”
“还有两天就是婚礼⋯⋯承君即便你再想搞垮他，也等到婚礼之后可以吗？”沈如嫣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白痴，“姐姐是真的喜欢他，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才⋯⋯”
霍承君笑了，搅了搅面前有些凉掉的咖啡，“还没拿到最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动手？”
“陈念桐去了上海，一时半会儿并不可用。”
“我不急，也急不得。”他站起身牵起沈如嫣，“走吧，去挑挑给你姐姐和姐夫的贺礼。”
两人出门时沈如嫣略一转头正巧看见了宋胤臣。他对面那个女人看身量十分眼熟，可又记不起是谁。她坐在车上路过那个位置时探身瞧见了那女人的正脸，愈发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等到看见碧天会馆的招牌才恍然大悟。
似乎是叫做冯予霏？
倒是很能耐，竟也能搭上宋胤臣这号人物。可宋胤臣不是姐姐的旧情人？
思量至此，沈如嫣自顾自地咕哝：“冯予霏还真是有两下子，新任的督军先前还为难过碧天会馆的生意，也不知怎么就收了手，没准还是乘她的方便。”
身边闭目养神的霍承君倏忽睁开眼睛，似是想起什么猛地扳过沈如嫣的肩膀，声音里的诧异让前面开车的司机也不由竖起了耳朵，“你说谁？”
沈如嫣像是被吓了一跳，“冯⋯⋯予霏啊，我应该没记错她的名字。”
霍承君收回手，眉目锁成沟壑。
真是意外惊喜。
到了门口，顾慕北自车窗外看见沈眷宇后脑勺靠着玻璃一动不动，挑眉一笑拉开车门，果然得偿所愿地让靠着车门几欲熟睡的沈眷宇分毫不差地闪进他怀里。
顾慕北无视沈眷宇怒气冲冲的眼神，将她整个人抱起来一脚踹严车门语气轻松：“给你留些问话的力气。”
沈眷宇收起不满耸耸肩笑道：“由你抱着也好，省得待会儿还有扯谎的力气。”

五十七
“沈老板的意思是，再没商量的余地？我自知对你构不成威胁，不过是向你乞一份能使自己注定死气沉沉的余生带些色彩的东西罢了。以我现在的身份，我也没有立场去和你争抢什么，难道即便如此，沈老板也吝啬地不肯施舍分毫吗？”
“宋太太，就算是我可怜你，也不可能把自己丈夫送到你身边去给你排忧消遣。”沈眷宇梗着脖子，抱臂靠向椅背，“更何况，我并不可怜你。”
陈念桐垂下眼睛，视线锁在一碟样子十分漂亮的蛋糕上，“如此⋯⋯便只能自认福薄。”
“希望宋太太以后不要再因为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再约我出来见面，我没宋太太命好，可以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家里坐吃山空。”沈眷宇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说了这么些话还真是口干舌燥。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她向仍旧眉目低垂的陈念桐笑笑，“时间宝贵的很。宋太太自便，我先走了。”
语毕便直接迈步离开。
可未料到的是陈念桐竟将茶壶里满满当当还算温热的茶水如数浇在了沈眷宇脸上。
所幸的便是那茶水也就只称得上是温热，并不会烫伤。但茶叶渣子贴在她脸上身上也足够狼狈，白衬衫上也不可幸免地沾染上茶渍。茶楼里那层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已有不少人认出她们两个的身份开始悄悄议论起来。陈念桐手里还握着那个茶壶，面色苍白连整个人都带些颤抖。
沈眷宇接过店家急急递来的毛巾细细将脸上身上的污渍擦干，而后将毛巾方方正正叠好重新交回到店家手里。整个过程波澜不惊看不出分毫怒意。
“方才那壶茶，算作是我替顾慕北还你这份痴缠。”沈眷宇略一伸手将呆愣着的陈念桐手里抱着的茶壶夺过来劈手摔碎在桌子上，声音震得围观众人大气不敢再喘，只见着她以两根手指挑出一块细小碎片夹在两指之间，缓步至陈念桐面前一个巴掌精准无误地落在她的左脸上，指缝间的碎片沿着陈念桐的脸颊划出长长一条口子，“现在这道疤，是告诉你你还惹不得我沈眷宇。”
陈念桐似是被吓呆了般，对脸上的痛意也毫无察觉。
“还有，若是你要去向你的丈夫告状，别忘了告诉他，别把我当好人。”
沈眷宇把碎片甩到陈念桐尖头皮鞋的前端，走时依旧嚣张。
陈念桐直到眼眶里再也撑不下的泪水划到伤口上时才被痛楚刺激得回过神来，却像是被抽尽力气般跌坐在长椅上。
门口是秦三亲自在暗处守着，他挑来挑去还是觉得自己亲自过来才能让顾慕北放心。远远瞧见沈眷宇从大门出来，秦三掐掉烟赶忙迎过去，“沈老板⋯⋯”却在看见她前额湿了的头发和衬衫上泛黄的茶水印子时蓦地住了口。
“送我回去吧。”
“沈老板，那臭女人是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沈眷宇抬手打断，“送我回去。”
秦三只得垂头，“是。”
回到住处，顾慕北出去谈生意还没回来。沈眷宇回到房间清理干净自己就直接躺进了被子里，跟女人斗倒是比谈一桩买卖还要消耗她的精力。
许是被子太过松软，不多时便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顾慕北听秦三说沈眷宇情绪似乎不大好，谈妥了当日广州遗落的事情便直接拒绝了穆风想要一起吃饭的要求直接回了家。
她的房间黑着灯，他轻巧旋开门把推门而入，借着路口街灯能看见沈眷宇还睡得香甜。
罢了，醒来再说。顾慕北正欲掩门离去，却听得幽暗中闷闷一声：
“别走。”

五十九
沈眷宇那时觉得，无论再过多久，她都无法再对那座教堂亲近起来。
其实当时沈谦的话也可算作一语成谶，旗袍与教堂着实不应同时出现在同一幅画面。这也正好让她明白为什么比起突兀出现的冯予霏，自己更像个局外人。
今日所有一切精心妥贴，她这辈子也没有那么漂亮过。
可谁都没力量算到变数，她这辈子也没有那么狼狈过。
在她的手放在他掌心时，冯予霏像是计较准了一切，时间分毫不差。
她穿着最简单不过的淡青色洋装，脸上是笑着的，站在门口声音恬淡，字字清晰如同冰凌坠地：“我没忘，你也记得吧。”
承载的力道瞬间被抽离。
冯予霏，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没来由的熟悉。
是七年前在顾慕北那里看到的一张照片。
一个死了，一个眼前。
沈眷宇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问问如果这种可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他会怎么办。还真是巧了，死而复生的桥段原来是真的会发生。
“你该和她谈谈。”
顾慕北收回目光，可眼神里分明沾染了再不清明的雾霭，重新牵起沈眷宇垂在身侧的手，“继续。”
可她就是那么一个矫情的人。沈眷宇抽走自己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声音平静得骇人：“你心不在焉，不必继续了。”
顾慕北眉头紧锁，死死看着她的眼睛，“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去解决干净了，你我都舒服。”沈眷宇别开头，“我在这里等你。”
世间感情本就如过河羚羊，奋力洇渡也难抵到终途。过去应验在顾慕北和当年的孙嘉尧身上，今日似乎要再来过一次。只是她要比眼下的冯予霏可怜太多，好歹那时是因为命陨无果才将感情消耗成落水浮萍飘摇两茫。而眼下是她和故梦正面相逢，也正因为她是沈眷宇，所以才会拒绝用婚姻关系套牢彼此后再让顾慕北去面对失而复得的旧人。
外面不知里面变故，仍旧音乐喜乐，猜不到听的人有多寥落。
但顾慕北并不认为在此时此刻逃婚去会故人是个多么好的决定。
“沈眷宇，我知道我的妻子是谁。”
“可我怕这场婚礼会成为你我都后悔终生的事情。”她退后几步彻底拉开距离，“去和她见面，然后回来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要娶我。我等你。”
顾慕北仍旧没有挪动步子，只紧蹙眉头看着她。
终究还是沈眷宇把他推着到了门口，“把她从你心里扔出去。”
她看着顾慕北走到冯予霏身边，看到冯予霏面目柔和笑容恬美，看到他扯着她的胳膊离开。
可她没什么信心自己是否还能再看到顾慕北从那个装点漂亮的门口回来完成这场不合时宜的婚礼。
满座宾客全然没想到有这般变故，一个个呆站着手足无措。连主角都跑了的婚礼，他们是该干什么？
沈眷宇仍旧让人看不出情绪，拉过一把凳子坐下，一杯接一杯喝水。眼神飘忽到再无人影的教堂门口，旗袍与这种环境，确实格格不入。
沈眷宇不知道顾慕北心里还有多少对于往昔的怀恋，可她仍愿意相信他看着她时眼神里的一切。
眼睑垂下，刚好触到那条顾慕北重新戴到她颈子上的那条项链，仍旧漂亮精致得令人不安。她想起首不算贴切的诗，可眼下心境与他日执笔诗人再无不同。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六十
沈谦叹口气，让程蔓蓉和沈如嫣过去。一旁的顾青山脸色阴沉，他还记得当年令自己万分满意的准儿媳，可选择在婚礼上重逢实在令人难堪。
程蔓蓉止住了沈如嫣未脱口的问询和对顾慕北的叱骂，只是静默坐到沈眷宇对面，她一杯一杯地喝，她一杯一杯地倒。
“蓉姨，再喝下去我就真的没人要了。”沈眷宇想开个玩笑，可惜并不讨巧。
“怎么会？”程蔓蓉拿下沈眷宇放在水杯上的手，冰凉得像是寒冬腊月的温度，“我们这么独一无二的眷宇，谁舍得抛掉？”
独一无二。
谁不是呢。
顾慕北一路扯着冯予霏的小臂将她塞进车里毫无温存，“你好。惊喜。”
“久别重逢，我们就在车里谈？去你未婚妻场子那里吧，好歹也算是我的住处。”冯予霏以另一只手抚在方才被扯痛的小臂上，语气不见喜悦徒剩空寥，“北平天翻地覆，没想到回来之后，我最熟悉的地方竟是个钱色场。”
顾慕北没理会她的感慨，直接将车开到了碧天会馆门口。因为是沈眷宇婚礼的日子，里面并没什么人，只留了几个小工在那盯着场子。前厅空荡面目就清晰起来，顾慕北刚一进门就看见宋世海搂着两个身形妖娆的姑娘郎情妾意你来我往。
宋世海看见顾慕北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但并未出言询问。眼神落到他身旁的冯予霏身上时更添了些迷惑不解，却也只是点点头算作问好并不过来谈扯。
两人借由侍应生指引寻了个位子坐下，冯予霏直接拉开迎着窗户的那把椅子坐下，抚抚洋装裙上的褶皱，点了两杯薄荷茶。
“若是你出现的没有这么恰到好处，或许我还会慨叹下沧海桑田旧情不再。”
冯予霏垂了头，左手将垂在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刚好露出耳垂上精巧玲珑样式熟悉的耳钉。阳光打在杯子上，耳钉上的钻石又折射杯身，连带着桌子都夺目起来，“感情难得长久，更何况还是我先退出棋局。”她抬起头来眼波流转，清澈地像要滴下泪来，“可正因我被救后一直流连于市井萧靡，从一事不通的大小姐变成世俗败落的凋敝花，才会对往昔怀恋更甚。”
“固步自封别人救不了你。”
“此时出现并非是为了破坏你们的生活，十年时间足够你忘记一个年少时根本算不上情根深种的恋人，这些事情我很清楚。”冯予霏将耳钉摘下放到顾慕北眼前，他并未发觉她的眼光瞥向的是窗外，“所以，只是想帮帮自己，彻底断掉那些没可能的念头。”
正对着冯予霏位子的窗口隐没几条人影。
紧接着就是轰然而至的爆炸。
冯予霏猛的起身挡住四散飞扬的土石火舌，用了整条命在拼，“快走！”
“沈老板沈老板沈老板⋯⋯”一个衣着破落沾着不少火药灰的黑脸小子急匆匆地跑进来，几乎辨别不出模样，“沈老板，会馆会馆⋯⋯”
沈眷宇将手上水杯砸在桌上，却不知是因力道过大还是别的缘由使得那杯子并未站稳，在圆桌上晃悠几下直直掉落在地碎成一摊。清脆的破碎声把本就寂静的教堂渲染得更加冰沥，她快走几步握住他的领子，“你给我好好说话。”
“会馆地下库里搁置的那些火药货堆根本不是废货，炸⋯⋯”
没等他说完沈眷宇就直接冲了出去。
若是顾慕北的授意，别指望再留回头路。
等到沈眷宇赶过来时，碧天会馆早就看不出本来模样。有不少警署紧急调配过来的人员在忙，抬出的第一个就是宋世海的尸体，临死还拖着个妙龄女子还真是讽刺。堂堂宋司令死于非命远比碧天会馆被炸平更令人注目，督军府的人来得更是痛快，但却并未见宋胤臣的身影。
下一秒，就是顾慕北半抱着似乎已然虚脱的冯予霏刺入沈眷宇的视线，她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将冯予霏送上医疗队的车子，甚至在将一条被伤及的狗递交到旁人手里后才直起身子迎上她的目光。
他没伤没痛，整个会馆却彻底被炸的渣都不剩。
他早就想把宋家父子送上西天。那批货放在碧天会馆最不会显眼。他借助她毫不保留的信任将她兜进这个骗局。旧爱面前新欢还不如一条狗来的重要。
“沈老板，幸亏里面人不多，算上几位客人，总共三亡十九伤。”
“该是我补贴的，一分都不会少。”
顾慕北明白是出算计，可眼下情形无论怎么解释都是苍白辩驳。一切恰如其分处处合理，曾经信誓旦旦承诺下的只为掩人耳目的“废物”却在他出现的同一时间爆炸得震天动地，现下在她眼里这一切从始至终便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而处心积虑谋筹多时的大骗局。
若是沈眷宇不把这档戏算到他头上，连他自己都不会信。
顾慕北看她走过来，然后目不转睛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身形相错时那个像封了冰的字自然是给他的。
滚。

附博尔赫斯原作一首，以助理解。
EVERNESS
不存在的唯有一样。那就是遗忘。
上帝保留了金属，也保留了矿渣，
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
将有的已有的月亮。
万物存在于此刻。
你的脸，
在一日的晨昏之间，
在镜中，
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一部分，
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
当你走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楔子已删，因为故事要换个走向，所以对楔子里的事还有印象的同学就忘了它吧

六十三
顾青山和沈谦坐在一处，脸色都不甚好。
“这次的事，唉，”沈谦放了烟斗，又把茶杯向顾青山那边推了推，“眷宇这些天身子不大好，一直是宋家少爷在照顾。人家也是刚刚对着丧父这么个事情，我看着这两个孩子还真是憔悴到一起了。”
顾青山默默，他本是想登门来赔个不是，却觉得怎么开口都是奇怪。
“照我看，碧天会馆就算彻底烧得干干净净也算不得是万万不得了的事，房子塌了依沈家的底子再起一座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眷宇心里⋯⋯我想顾老爷也能体谅。”
“碧天会馆重建的事就交给我罢。”顾青山叹口气，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几岁，“就算是替那个臭小子做些补偿。我也不苛求眷宇经此一事还愿意做我们顾家的媳妇，这事责任全在慕北，最后落个什么下场我们都无话可说。”
沈谦自然是听说了顾慕北被宋胤臣一道命令下到白南监狱的事，白南一向是关押重犯的地方，而公之于众的两条罪名也确实足够顾慕北来回其中八回了。可眼下两家之间添了这么一档子意外，照他的立场也实在不方便表达什么态度，“上下打点着些，或许还有些余地。”
“尽了力，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或许我劝一劝⋯⋯眷宇能去见见顾老板。”
顾青山将茶水一饮而尽，“那是最好。”
虽然发烧头痛的症状都好得差不多，但沈眷宇一直都是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几天竟然消瘦了一圈。因为几日大多时间都在沈家待着，宋胤臣手上也积攒下不少事务，眼见着沈眷宇身体好了些便先回督军府去理会那些没完没了的杂事。等到他加班加点的忙完也已经入了夜。
原本还因为之前和宋胤臣的不愉快对他有些隔阂的沈眷宇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也慢慢变得不那么陌生和抗拒，正欲下床时却见宋胤臣敲门进来，带进满屋外面冰凉的秋风，“你这样两边跑着是想让我欠多少人情给你？”
“越多越好。”
“可惜我脸皮厚，并不在意这些。”
宋胤臣笑了，就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倒不错，免去了情人间那些纷扰和烦恼。
沈眷宇披了件外套在身上，想了想又添了条围巾，“债主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沿着小胡同慢慢悠悠，地上有厚实落叶，踩在上面的声音是迅即的破碎。忽而猛地一阵寒风，宋胤臣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绕给她。沈眷宇也没拒绝，只觉得那条围巾上的天竺葵味道熟悉地让人恍惚，衣兜里的手握紧成拳，终究没把那条围巾摘下来。
以这种方式怀念还真是卑鄙。
“白南监狱要怎么走？”
宋胤臣扬了扬头看着路边光秃的树，剥落成这样也就无所畏惧了吧，“就在潭柘寺边上的那条巷子里，应该还算好找。”
“有点想他，想去看看。”
“去的时候记得多穿些，”宋胤臣停下步子，看着他身旁蹲下捧着落叶发呆的沈眷宇，“很冷。”
她捏碎手里脆黄的叶子，看着碎屑借着风飞扬地四散不见。
日子真是荒芜。
等到沈眷宇处理好碧天会馆的事情再到白南监狱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她拉开车门下来，看着面前森冷的建筑没来由一阵烦闷。俯身和司机交待了等她的地方，耳朵里却听到伴着一声枪响身后铁门轰隆推开的声音。
还是冯予霏先开的口：“沈老板，好巧。”
“我心眼小，碧天会馆没办法继续供着你的生活。”
“我的事，沈老板就不必挂念了。”冯予霏脸上一派素然，剔透清灵，“慕北嗓子近来不大好，不太说得了话。”
沈眷宇回身拉开车门，“那让他养着吧。”
车上司机有些疑惑，回头问道：“沈老板，这是还在这儿等着？”
“这地方不干净。走。”

全部完成。清明节结文。这次肯定结了

六十八
宋胤臣却收了声，没再继续。
“这些天的风声是我放出去的。”沈眷宇自知瞒不过他，干脆直接承认。她大方摊开至少不至于最后落个被动承认受制于人。
宋胤臣顿住手中动作，“我知道。”
沈眷宇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开始有这些传言的时候，你还并未见过顾慕北。”他干脆把刀叉放下，迎上她的目光，“想必是你自己推测出的故事，的确聪明。”
“但我没想到你的招数会如此聪明。”
“一时兴起。”
“宋督军果然是大手笔，不过头脑一热就能一箭数雕箭箭精准。”
宋胤臣仍旧没什么慌张神色，只是眼神里敛去了些光彩，“既然如今你知道事实如你所想，准备怎么做？”
“我不过是个开店的，怎么斗还是一个输字。”沈眷宇又想起上午在白南监狱和顾慕北并不愉快的见面，“你官场上愿意杀父也好弑亲也罢，都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也懒得把自己葬到这坟堆里。只一件事，还是要同你开口。”
宋胤臣半蹙眉心，他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把他放出来。”
“随意抓放，你让我如何下得来台。”
沈眷宇笑道：“我自然知道这事情漏出去很是难看，但是活该。”
“其实你也并不必担心他的安危，顾家早就把一切安排妥当，定然没有半分闪失。”宋胤臣复又拿起刀叉，“到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找个替罪羊过来说他死在狱中便算了事。”
“你能如此轻易就让顾家得偿所愿，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保命。”他也不避讳，坦然承认，“怕死鬼。我不是不知道他想对付我。”
沈眷宇站起身，得到了答复就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你慢用。”
“他们要把顾慕北送回英国，”宋胤臣看见沈眷宇搭上门把的手不再动作，继续道，“冯予霏会陪着他一起过去，或许结婚生子。”
沈眷宇闭闭眼，按下把手开门，撇了四个字算作回应。
“活着就行。”

七十
陆俨然不是不知道沈眷宇和顾慕北的事，或许在北平城里的口口相传已经让事实变成了故事。
“我知道我不是。”陆俨然仍旧跪着，上身挺直做着些无谓的挣扎，“你总不能守着故事过日子，我并不介意做个候补。”
沈眷宇没理会他的话，“别跪着了，起来吧。”
“我只是要一个机会。”
“你若真是想跪，跪到院子里去。”沈眷宇实在觉得跟他讨论这些是白痴才会做的事情，“别碍着我睡觉。”
说完沈眷宇就直接转身进内间，上了两道锁。
翌日一早，几乎要跪成雕像的陆俨然引得伙计和客人纷纷来往围观。
沈眷宇掀开窗帘，视线正好落在陆俨然身上。
他是跪在石子地上，因为衣裳穿得单薄破旧早就已经渗出血珠。
沈眷宇放下帘子，打开门叫住一个小工，“把阿南带回房里去，让张叔好生调教着。”
还真是想忘都忘不掉。
半夜雷雨交加，闪电将屋子劈成白昼。
沈眷宇猛地坐起来，才惊觉自己竟衣服没换就睡了过去。
她最近一直睡不安稳，做梦做得想吐。
梦里总有明媚阳光，可只要有顾慕北的脸，那么对于她，都是噩梦。
英国 约克郡
孙嘉尧坐在床边剥桔子，时不时看一眼架子上吊的营养液。
顾慕北伤得很重，顾青山还真是狠的下心。
她伸手抚上他头上缠了厚厚几层的绷带，心里竟无悲喜。
这些天除了他进手术室或是大夫的例行检查，她都一直在病房里守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守着。
从宋胤臣授意她向监狱里的顾慕北送药时起她就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份坚定。她以为自己还守着十年前的往事抱有十年前的热情，可越相处却越觉得再没意义。当时李皖萍问她愿不愿意跟着顾慕北到英国养伤，她当时的回答毫不犹豫欣喜若狂，可在看见顾慕北被痛打成那么可怜的模样时却没有一丝心痛只余悲哀。
那时她才真正肯定，有些东西放下放不下都会放下也终将放下，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感情如何完好如初。
孙嘉尧收回手，放了一瓣桔子在嘴里。
碧天会馆的地址她还记着，兴许没变。
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了断。

七十一
李皖萍捧着束鲜花进来插在玻璃瓶里，脸上除了虚情假意再看不出别的。
“萍姨。”孙嘉尧低低叫了一声，像是怕惊醒根本醒不过来的顾慕北般小心翼翼。
李皖萍笑着嗔怪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还叫萍姨，应该叫妈。”
孙嘉尧也只是敷衍地还给她一个笑容，依李皖萍的眼也只道是她还未出阁天性羞涩，也并没多想，“你喜欢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便是，老爷让我近期抓紧回北平。不过这边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
“我会好好照顾他。”
“有你在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孙嘉尧半垂了头，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收拾，”李皖萍拍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啊嘉尧。”
“您不必在意。”
见李皖萍出门，孙嘉尧才像松了口气般把压在身下的纸抽出来。
又抬眼看看顾慕北，落笔沉顿，在纸面洇出墨水。
沈老板，见字安。
陆俨然在那天后再没面对面的见过沈眷宇。
他几乎是日日跟在老张身边学这学那，都是些琐碎细小的事情。想从老张嘴里打听些故事出来却奈何不了他忠心耿耿，次次也只是告诉他什么时候做什么，多余的话半句不说。
再次见到沈眷宇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
她穿了件长款黑色大衣配同色裤子，暗沉沉把好不容易在初入冬时少见的明媚天气敛去大半光芒。周遭的人大气不敢出，缩手缩脚地站在寒风中等着训话。
沈眷宇鼻尖耳朵冻得通红，可仍旧站得笔直看不出丝毫在严冬里站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放眼扫视一圈，抬了抬下巴，“靳川同阿南留下，外面天凉，剩下的回去烤火吧。”
“后天就是霍先生和我妹妹的婚礼，我这些天可能会忙些。所以这边的事情靳川你就多留些意，”沈眷宇将目光转到陆俨然身上，“你得帮我个忙。”
陆俨然忙点头道：“一定办妥。”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街道名字门牌号，“去见见这个人。然后送她上路，你不必担心后果。”
“是。”陆俨然应下，可还是免不了想问，“这个人是⋯⋯”
“或许你也知道，陈傲谦的女儿，陈念桐。”
“她，她不是疯了？”
沈眷宇一笑，“疯了也还是条命。原因你不必问。”
只要她活着，那就有记起陈傲谦死因的可能。既然顾慕北已经生活风平浪静再无涟漪，那她就算作举手之劳帮他把所有隐患清理干净。
既然无力参与未来，那她帮他守着他的生活，权当赠礼不谈所求。
她不喜欢标榜，做了什么何足挂齿。
而生活际遇的连成就是一个又一个玩笑。
比如邮递员破旧的布袋无法撑住无数的信封，顶着猛烈寒风骑车到半路就掉落几封被吹散各处。
北平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埋起不少秘密。
也就包括一封再无可能被拆开的信件。

七十二
陆俨然见到陈念桐时被吓了一跳，他此后再没见过如她那般形容枯槁的人。
他进去的时候她背对着他不知在摆弄什么。陆俨然把手心里的药又握了握，弄出声响等着她转身。
陈念桐看到他，原本眼神涣散登时就有了聚焦，脱口而出的却是声嘶力竭的我要杀了你。
看来沈眷宇算得没错，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陆俨然样貌本来就有八分像，加上沈眷宇从顾慕北房子里取来的衣服换着，这副样子让来取钥匙的秦三都猛然有些恍惚更何况是因为药物作用神志算不得清晰的陈念桐。
陆俨然没给她什么时间机会，掰开她的嘴将药灌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不像是第一次。
看着陈念桐断气陆俨然才离开，却在关门时看见了在墙角扔着的一个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笔记本。他走过去拿在手里，翻得很是小心。因为明显是被陈念桐撕过，所以有不少内容都无法看清，只是些断字断句。隐约能看清几个地名，像是外国的地方。
他把那个破旧的笔记本又扔回原处，拍拍手上的灰离开。
陆俨然没注意到封面上那个顾慕北的私印。
也或许他注意到了。谁说的准。
霍承君和沈如嫣的婚礼中规中矩，不铺张也不简陋，中途更不会有什么意外事故。
婚礼全盘按照中式礼仪，吃过饭后还有一台京戏。
那处戏台子她和顾慕北来过一次，听的是什么早就忘到脑后，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只是沈谦坚持要看才拉着顾慕北一起过来算作打发时光。
台上的人咿咿呀呀，沈眷宇和顾慕北却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戏里的悲欢缠绵和台上的爱恨忧伤再怎么激烈交错也不及自己亲身体验一遭。当时两人专注的在心不在焉，沈谦坐在前排摇头晃脑跟着台上伶人乐而喜嗔而怨，身后两人却你言我语把唱念做打各个招式统统抛诸脑后，不知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那还是两人头一次去试礼服之后几天的事情。
本来自认记性不好，可有些东西怎么都忘不掉。
其实是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对话，可竟然清晰地像是刚刚脱口而出。
他看着台上，伴着嘈杂喧嚣的鼓乐锣音向她说了一句：“你知道⋯⋯”
因为幼年时时常被沈谦询问功课，每每都是用“你知道”开头，沈眷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句：“我知道。”
顾慕北被她弄懵了，“你知道什么？”
沈眷宇也一同懵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然后就是笑得眼泪都出来，话题变成互相贬损，顾慕北那句没说完的话也就没再继续。
确实，她什么也不知道。
思绪回到现实，不知道是谁点的戏，正在唱的是《鱼肠剑》。里面几句唱词直到晚上沈眷宇回到碧天会馆清点账目的时候还在脑海中徘徊不去，使得她无论如何不能专心，几笔简单的账目都算不清楚。
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
沈眷宇走到窗边拿起那把干干净净的弹弓，放了一颗棋子在上面向对面打过去，却因为力道不够堪堪落在街道中央孤零零转了几圈，在刚刚融化的雪地上沾满污浊。
她放下弹弓，抱着肩膀看着对面黑漆漆的窗口。
日子如此凉寥，夜色如此沉寂。
顾慕北，我想去找你。

七十三
沈眷宇是靠着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程蔓蓉早晨端着早饭上来时还愣了半晌。
何苦。
“眷宇？”程蔓蓉把盘子放下，伸手拍拍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的沈眷宇，“上午还有几个人要见。”
沈眷宇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头也闷沉沉。借着程蔓蓉的力才勉勉强强站起来，可还没站稳就两眼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医生过来说是因为长期疲劳过度所致，加上昨晚吹了一夜冷风必然体力不支。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要好好休息。
送走大夫，程蔓蓉留了几个女佣在房间里照看，便把站了满满一屋子的人都请了出去。
陆俨然还有些担心，“我留下来照顾她。”
“你在这里并不见得就能比她们侍奉照料得周全，快去做你的事就算你帮着眷宇了。”
“可是，或许我⋯⋯”
“你又不是顾慕北，”程蔓蓉看他一眼，“管什么用。”
孙嘉尧近来常做噩梦，每每睡不安稳时便想想或许沈眷宇明日就到给她一个成全心里方才安稳些得以短暂好眠。
那封信寄出去那么久，怎么半点回音也没有。
顾慕北头上的伤口愈合得不错，留了几道疤，不知道能不能慢慢浅淡下去。只是近些天来他一直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并算不得大好。
最坏的并不是这个，是他可能再也看不见。
伤口都在头上，脑损伤导致的失明不知还有没有痊愈的可能。英国这边的医生看了不少，却没一个敢保证能让顾慕北恢复如初。伤口太重太狠，能活下来都算是上天眷顾。
顾慕北刚发觉自己无论怎么睁大眼睛世界还是一片迷蒙灰暗时并没有什么应该出现的大喊大叫和发狂崩溃，他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下来，执意自己吃药喝水却洒得自己浑身都是。
本就不是亲生儿子，又何必手下留情。
孙嘉尧把调好的麦片粥端进来，看见顾慕北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他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北平那边怎么样了。”
她知道他是在问沈眷宇的消息，从顾慕北清醒过来之后他似乎一直避讳着这个名字，从未直接提起过，“理应是很好的罢。”现下生活安好才不会再顾念过去，否则怎么可能不回信也不追问。
顾慕北像是在笑，没继续说下去。
她记性不好，他知道。

七十四
沈眷宇睡了整整一天，再睁开眼时已是半夜四点。
“什么时候了？”
一旁打盹的佣人醒过来，回了一句：“应该是二十六号。”
她掀开被子下床，从窗帘后拖出一个箱子。
“沈老板，您要干什么吩咐我们就好，您还是再多歇歇吧。”
“是啊沈老板，您要再出点事我们可担不起怪罪啊。”
沈眷宇充耳不闻，自顾自收拾东西。
她记得宋胤臣在西餐厅告诉过她顾青山安排顾慕北和冯予霏一起去英国，那她便追随他再故地重游就是。
关于英国的行程沈眷宇早就做了准备，可她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漂洋过海去面对一副可能是与她无关幸福美满的画面。
可不去她会后悔。她不愿意后悔。
程蔓蓉急急被一个佣人叫上来，推开门就见沈眷宇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正在洗脸，“眷宇，你这是⋯⋯”
“所有事情我都提早打点好了，蓉姨您不必多问也不必拦我。”沈眷宇把脸擦干开始整理衣服，“三个月，若是一无所获我就回来。”
沈眷宇铁了心去给自己一个交代，旁人还说得上什么话。
程蔓蓉叹口气，拉下沈眷宇正在系围巾的手握在掌心，“自己小心。”
英国 伦敦
顾慕北觉着身体精神些便要回国，可因为眼睛的后续治疗主治医生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退而求其次，孙嘉尧说不过他，只好按着他的意愿雇佣了两个护工回到伦敦买房子住下，每周末再去约克郡的疗养院继续恢复他的视力。
其实他不过是怕沈眷宇找不到他。
如果她会来的话。
顾慕北已经基本适应了什么都看不真切的生活，身边不必有人跟着也可以在附近熟路的街区慢慢闲逛。顾青山将顾慕北在北平的财产都分毫不差的汇了过来，数目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地在英国度过余生。孙嘉尧去找了份在面包店的工作，和一个从广州来的男人发展着一段还算平稳的感情。似乎一切安好各归其位。
他像个老年人一样生活，阳光明媚时出去走走回忆往昔。
想起就是心揪，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去想。
顾慕北几乎天天都在泰晤士河岸走来走去，他出现的频率已经足以和几个经常在那里弹琴唱歌的艺人都变成相熟的伙伴。
用了大半个月，沈眷宇将伦敦的疗养院个个不落地问了一遍却一直毫无头绪。耽误时间最不必要，所以走完最后一家她便一早去买到伯明翰的车票，两点动身。
趁着中午风和日丽去泰晤士河岸看鸽子。
阳光很好，周围有不少过往行人驻足。鸽子大多通体雪白圣洁可爱。一点多些，鸽子听到哨音飞回那栋在阳光下似乎还反着光的白色屋子，安安稳稳日复一日。沈眷宇把剩下的饲料撒在地上，收回手插进风衣外兜。
不是所有动荡都值得追逐。或许她该学着像鸽子那样把生活过得平淡无波。
站起身，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带子，准备去火车站。
沈眷宇就走在顾慕北前面，两人距离不足一米。
可是他看不见。
沈眷宇顺着路口转弯拐进另一条街道，顾慕北要越过路口去花店买山茶。
丁字路口沿途寂静，经过那路口时听到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熟悉得让他像是混沌噩梦中突然被唤醒般瞬时清明。
顾慕北喊了一声沈眷宇的名字，站了不知多久也没能等到想要的回应。
沈眷宇隐约听到人声，听不真切便垂头继续匆忙赶路。
幻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