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老爷，该服药了。”
婉儿捧着药碗跪坐在矮榻边，吹散了一匙深褐色苦汁的热气，才伸勺到老爷颈侧。
而他，置若未闻，只是透过着半开的窗户，呆望去院子的方向——院内早已没有什么景色，自从曹宅翻新之后，那原本的偏院也冷落了下来：花卉移走，鱼塘土埋，连院墙都加高了两长，更是时令已过小寒，如今也只有那一棵不知死活的梨树，苟延残喘在暗院的一角。也正如榻上的老爷。
“婉儿啊。”
婉儿不敢打扰他的沉思，只是在一旁默默挑着蜜枣的柴络，突然被老爷叫住，手一抖，泛着澄黄的蜜枣落入托盘，手中的银针也险些刺入手指。
“妾身在。”
　　 她不敢抬头看老爷的眼神，因为她从心底畏惧着平日里待人严厉苛刻的老爷，怕许久不见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和鄙夷。
“今天，是几月几日。”
　　 他提不起什么精神，操着病怏慵懒的声音问道，并同时伸出手提起汤药到嘴边。
“今天是腊月初三。”
药一入口，苦味刺激着两道剑眉紧缩起来，更显示出别样的威严。饮毕，几颗剥了核的蜜枣送到了嘴边，他抿起蜜枣舌齿研磨——由于常年服药，那曾饱满的贝齿已积垢得暗黄萎缩，下颌几颗重要的牙也被拔去，免了不少牙痛的折磨，却给进食带来了诸多不便。
几颗不大的甜食，没有囫囵吞下，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的脾胃已然承受不住这种折腾，也是他想要更深，更多的吸食这枣里的味道。半晌过去，空旷的屋子中只有他喉咙於痰的闷咳，终于消食，他才挥挥手道：“把画拿来，你先退下吧。”
“是。”
　　 婉儿取来他想要的画，吩咐了守在门口的丫鬟几句，这才端着食盒退下。
只要他精神不佳，被迫休息，他就会执拗的选择这间阴冷的偏厢下榻，执拗的一定要用西街周陆氏腌渍的蜜枣送药，执拗的看着那幅画，一卧就是一天。
婢女众妾，四下无不厌倦，拿着老爷的生活当成笑柄，恐怕全府上下，也只有婉儿和正室赵氏，能够摸得透老爷的三分脾气，真心容忍顺应他所有的执拗。只有婉儿肯跑了半个郡县排队买新鲜的蜜枣，亲自剥核剔筋；只有赵氏肯彻夜挑缝荞麦枕头，为身为北方人的老爷提供夜夜安眠。只有她们全年无休，准备在任何时间充当任何职位，为这位年事已高的曹老爷尽一份力。
但，婉儿纳入曹府七年，赵氏跟随曹老爷二十七年，她们也终究无法理解老爷为什么如此这般，失了最初意气风发的摸样，如臆失魂，一晃就是十多年。
只是老爷常道，今年的梨花，还是没开呢。
　　 颔
一副略显陈旧的画卷握在手中在手中，他先是定了定心神，便动手结卷上的绳结，但是干枯的手指颤颤巍巍，险些把活结翻成死结，几经重新开工，他才如愿将结解开。
若是通常的画，怎可让他如此耐心，不忍伤到宣纸一丝一毫。
展开画卷，却展露出与这般呵护不相称的画工：茂密的树枝遮挡住了大半个画面，空余出来的地方也是被花草房屋填满，加上一角所提的婉约诗，整个构图臃肿不堪，而称奇的是，画上，没有任何一个章印。
但是，他却不觉间凝神，指尖在泛黄的纸面游走，仿佛延伸到了画内那片还是迎春的时空。
“元让，我要将你入画。”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曹踱步到案边，笑着喊向院中的人。
　　 “不要。”
元让果敢反对，引来曹的一阵不满。
　　 “我……我怕孟德你耍滑，把我画的很难看。”孩子气的嘟起嘴，喃喃的解释。
“怎么会，我只会画我心目中的元让。”得知只是因为这种小事不满，曹自然打趣道，“难道元让怀疑你在我心中的模样？”
“怎么会！”提高了声音，元让激动地几步走进夺走曹手中的画笔，“我……就是怕你又在开我的玩笑。”
“哈哈哈，怎么会呢……”向来会在这种小事上格外的固执，害怕自己期望的模样落空，元让的性格也是意外地可爱，看透了这一点，不便戳破，曹默默地收回右手。
“我不管，嗯……我来给你画！”灵光一现，元让抄起了笔墨宣纸，大步跨到院内。
“哦？”同样提起了兴趣，曹一并出院，之见他已经站在了墙边，将宣纸铺展在青石上。
“孟德……你选个地方站着吧。”比量了半晌，元让用笔杆搔着头发，憋着嘴指挥着曹，“再往右靠靠……你还是站在那边比较好。”
一向喜欢发号施令，威严不止的曹孟德，在此时却老实的听从元让的布置，也喜欢这样被他使唤着。最后站在了窗边，不禁抱怨道，“这样，不是被梨树挡住了吗？”
仿佛被揭露出小把戏的孩子，元让避开孟德的视线，略有些不讲理：“呃……真是的，树比较好画嘛……而且，现在开的梨花，很适合你呀。”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元让刚毅的脸上竟然浮起了红晕。
“所以，你老老实实的倚着窗子就好啦！”
　　 “是，是。”笑着应下“上级”的命令，曹整了整衣襟，便靠在了窗口。
虽说行家作画不需要侍女定定的呆站数个时辰才能完画，但终究元让不是画师。反是自己闲来无事，与他在一起便好，时不时撞上他认真的视线，仿佛被自己的身影迷住，而自己也是便轻笑着躲开，抬首，同样被对方刚毅的身影迷住。
当时的梨花，开的正香。

沙发～？好短嗷～就是有点悲啊。。。楼楼写得不错～加油！

楼主加油啊。。。

　　颈
转眼已是傍晚。
　　天已然是刺骨的寒冷，婉儿再次回到偏厢打算为火盆添几块炭火，见到老爷已经下床，自己在坐在矮桌旁喝着早已凉掉的茶水。
　　“老爷。”轻唤着老爷，婉儿碎步跑到床边捡起被无视的锦缎棉衣，为老爷换上。她清楚，能够下床活动，说明老爷的身体还算不错，今夜也会回到东厢就寝。
　　“老爷，晚膳准备好了，是去内堂还是……”
　　“书房就好。”
　　茶水压下灼烧在胸口的热火，曹接过婉儿手中的狐裘披肩暖护颈部，见婉儿已经吩咐下去进餐的地点，整理衣裳，步向书房。
　　书房向来是不设仆役们守候的，常来打点这里的，也就只有婉儿和赵氏，由于经常作为用餐的地点，所以除了藏书字画之外，其余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
　　书房距离内堂只有一廊之隔，曹老爷到时，晚膳已经差不多转移到了书房桌上，香菇煨藕，蜜露芋头，奶酿鸭脯，道道都是毫不油腻，为老爷定制的清淡品。
　　书房空旷，即便烛火明亮，两人在此，一言不发，也显得格外凄凉。
　　“老爷。”赵氏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八宝豆腐进来，小声吩咐婉儿先去收拾偏厢，自己也坐下道老爷身旁，“难得孟德今天身体有所恢复，不如到内堂就餐，妹妹们也好……”
　　“不必了，”不得赵氏说完，他便生冷的打断她的提议，头也不抬道，“不必多事，我吃一点便好。”
　　赵氏不敢多言，暗自无奈，而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勉强与我这样的老顽固同桌进餐，岂不是又叨扰你所谓的妹妹们了。”
　　听到这样的“自嘲”，赵氏一身冷汗，但又难以顺应老爷的意思接话，只得默默受着缄默禁锢。
　　老爷吃的很慢，但各样菜只吃了几口，米饭也没有进食多少，便停箸起身。
　　“孟德只吃这么一点吗？”赵氏同样起身，而曹已经推门离去。
　　“今天没什么胃口。先回去休息了。”
　　开着老爷离去的方向，赵氏顾不上碗碟，挥挥手示意杂役收拾，快步跟上曹。
　　“今夜阴冷异常，偏厢屋墙太薄，恐怕孟德你的身体受不了呀。”
　　“无碍，添些被褥即可。”
　　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不满，赵氏不敢再进言，只是跟在他身后，打算打点偏厢的床褥。
　　“你在做什么！”
　　突如炸雷，曹咆哮道，只见屋子中央，婉儿正迎着屋内的烛火端详老爷最珍爱的那幅画。想必是未料想到老爷今夜会折回偏厢吧，加上被这拼命的嘶吼声惊吓到，画卷脱手，整幅飘落覆盖到炭火盆上。
　　“呀！”婉儿惊得立刻流出泪来，急忙将画拾起，用衣袖擦抹画面。由于时间很短，画纸没有燃烧，但是画的中央巴掌大的地方，被果炭灼烧得焦黑，分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曹气极，不容分说夺过画卷，端详着那团焦黑，烧尽了偏厢小窗，烧尽了画中自己半身，烧尽了梨花满布屋旁。
　　仿佛要将牙齿咬碎，所有的血液冲上头颅，太阳穴爆裂似的突跳着。
　　“孙婉儿！”曹几步至墙边拔下三尺长的宝剑直指向跪在地上的婉儿逼近，但赵氏不顾老爷的固执护在了婉儿前面。
　　“孟德息怒，婉儿是担心老爷才会偷看你的画的。”
　　“赵妍你闪开！不然连你一并！”
　　“老爷，您三思呀，若是连婉儿都没了……”赵氏言至如此，没有继续说出后半句话，但是曹以完全猜了出来。
　　“我……你们……”曹身形不住的摇晃，剑跌落到地面，两人连忙上前扶住老爷，但他立即弓起身体剧烈的咳嗽起来，竟一口血吐出，浸红了白色的锦袍。
　　他倒去，血沫跟着飞散，彷如那季的梨花，蛮理舞下。
　　尾
曹得知敦出征蛮夷时，对方已走了近一旬了。
　　后悔着，后悔着，后悔着太多。
　　虽知道自己一向多疑，但终究难以放下为他担忧。


　　而收到那幅画时，已经淡忘了当时，那个初春的玩笑，本想借题发挥，以这画好好的“指导”敦的画工，却因为同画卷一同来到的噩耗全然失去了魂魄。
　　——啪。
　　画卷就那样坠至地面上，柔软的将身体蜷缩在冰冷的石砖上。
　　“你说什么？”曹提起面前杂役的领子，恶狠狠的一字一顿，眉头紧锁，瞪得那名杂役大气不敢出，一再怒斥之下，才颤颤巍巍的重复了刚才的话。
　　“将……将军交代，若是回不来，就将画交付给曹大人……”
　　世界开始崩坏。眼前的颜色一片片的剥离，飞散成粉尘不再出现，线条扭曲模糊，已经不再是图形的边界，不知现在的自己适合表情，曹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杂役交代着，交代着将军最后的话，交代着副将安慰的话。但是曹瘫软在藤椅上，完全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边的嗡鸣，源源不断，从所有人的嘴中汹涌而出，钻进头颅，刺弄着肩上每一寸骨肉嘶鸣疼痛。
　　夏侯将军，战死沙场。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心目中武的化身会这样被荒漠夷族所破。
　　他疯了一样，交际应酬，从郡级，一路攀升至权势的顶峰，对于曹自己来说，只是多些心思官场逢迎，劳些头脑厚黑帷幄。
　　直到忘记了最初进入官场的理由，忘记了最初的自己，忘记了你曾经的笑。
　　纵是站在能轻易推翻皇权的地位，也得不到任何满足感。就算把所有这些丢掉，也没有感觉到一点犹豫，这便是证据。
　　人浮于世，人浮于日，人浮于事。
　　当曹发现，自己已不是活在今天，没有向着明日步行，而是马不停蹄的飞驰向一时一辰之前，一日一月之前，一季一年之前，徘徊在你还笑着的时间，流连不返。
　　惊觉这一点时，曹也只是笑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
　　但是，还不能走，还有和他的约定，他最后的约定！
　　头痛欲裂，昏睡与苏醒的区别就是这份痛的切身感，张开眼，便是赵氏与婉儿的脸庞，与曹看不清的表情。
　　她们在呼唤着什么？不清楚。
　　她们在哭喊着什么？不清楚。
　　渐渐地，头痛之魔仿佛飞离了自己的身体，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兴奋而好奇，期待着下一刻发生的事——这种感觉只在小的时候有过。
　　——“来，见过族兄。”
　　——逆光看去，你不苟言笑，英武至极。
　　触及到的木窗冰冷无比，仿佛要冻结自己的掌纹，顾不上身后拉扯自己的力量，操推开了那扇窗。
　　院内清澈而明亮，灯火斑驳投射，白色一团一片浮在枝头，仿佛一夜间开尽了所有的梨花。
　　——“吾名敦，字元让。”
　　——踏着飞散的梨花，你迎面走来。
　　就像现在。
　　身裹着熟悉的蓝黑色战甲，你一脸倦色走来，每一步带起的劲风，都携着纷飞的梨花坠至你步下。
　　还是记忆中那刚毅的脸，被黑色罩布遮住一眼，更是霸气不止。
　　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能任泪水泌出，被冷风吹散。
　　“梨花……终于开了。”
　　你伸出手指，衔去凝成冰花的曹的泪，笑笑，揽那份愁容入怀。
　　“抱歉，我来的太晚，让你等的太久。”
　　还是那低沉不失温柔的声音，果然是你，不会错的。
　　“元让，接住我吧，让我陪着你，可以吗。”
　　你弯颈，稳住已是深刻皱纹的额头，拂去两鬓凌乱的灰发，眯起眼睛，“那还用说吗，元让我，永远是你的。”
　　不再想抱怨你的突然离去，不再想计较曾经的矛盾纠结，甚至不再想考虑肉体的束缚，尽情的坠落，随你而去。
　　如那纷飞了整夜，晶莹，冰色的梨花。

楼楼写的很棒啊！！文笔好啊！！！！！！（什么时候写一篇HE的啊~众：你揍凯！）

感谢楼上支持~~其实这应该是个长篇的结尾，只是前面没有写出来……OTL
到时候会补出前面的，HE的文章也有在写~~~

。。。。。。你竟然发出来了，吐槽不能

咦，居然是东尼走在老板前面。
写得好文艺0 0
回忆的部分很萌~
嗯嗯，总觉得让东尼做这些“艺术类”的事情，老板一定是超有兴趣看看的-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