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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咫尺波涛:读杜甫《观打鱼歌》与《又观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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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咫尺波涛:读杜甫《观打鱼歌》与《又观打鱼》
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鱍鱍色胜银。
渔人漾舟沉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
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
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
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阴槎头远遁逃。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观打鱼歌》)
苍江渔子清晨集,设网提纲万鱼急。
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
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
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
东津观鱼已再来,主人罢鲙还倾杯。
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
干戈格斗尚未已,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
  (《又观打鱼》)
  那天从台北到淡水去,从周杰伦的母校淡江中学的山上往下走,走过一个远眺淡水的“观鱼庄”,高拜石所题。我想,这里白天只能望见渔船,晚上只能望见渔火,名为观鱼而实不见鱼,叫“观打鱼庄”还差不多吧。
  杜甫的《观打鱼歌》和《又观打鱼》,在杜诗里都算不上名篇。但我读的时候忽然想,在杜甫之前,中国诗人有没有写过,认真地写过,打鱼?还真想不起来。杜甫之后宋元明清陆续都有人写,总是有杜甫观打鱼的影子。韩愈就写过一首《叉鱼》,分明学杜但学得不好。钓鱼古来写得却太多了。有一个文心楼主人搞了一个《五朝垂钓诗选》,从唐宋元明清历代诗中,找了写钓鱼的一千多首出来。为什么写钓鱼的多,写打鱼的少?因为钓鱼有点雅嘛。打鱼便俗。
  老杜观打鱼是在宝应元年七月,也就是西元七六二年。当时严武被召还朝,这是四川的军政首长,杜甫所依仗的至交老友,所以他恋恋不舍,坐船一直送了三百多里,从成都送到了绵阳,也就是绵州。绵州的地方官正好也姓杜,论辈分还是老杜的从侄孙,设宴招待自不在话下。这设宴的地方,大约也就是观渔的所在,据王渔洋说,就是涪水跟昌安水合处汇成的芙蓉溪。现打,现卖,现做,现吃,诗本身也写得活灵活现。
  “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鱍鱍色胜银。”从来读杜,大家都知道,如果他连下三个平声,后面就有好戏了。这就是老杜所谓“三平调”,“之东津”,平平平,声音非常特别。但这两句诗音律之奇,不止于三平调,而是第一句七个字竟有六个是平声,声情极为拗峭。鲂鱼就是鳊鱼,又薄又阔,肉较细嫩。“鲂鱼色胜银”,写鲜活的鲂鱼在水中摆动着尾巴,看上去一片片银光。
  “渔人漾舟沉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注意这些个用字,“漾”,“沉”,“截”,“拥”,多带劲!我们可以想象集体捕鱼的这个场面何其壮观,让杜甫感觉何其有生气。于是,“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众鱼,一般的鱼类;常才,普通的才具;尽却弃,全都退却,弃守,不再挣扎。这时候,看啊,“赤鲤腾出如有神!”
  我们都知道有一句俗话,“鲤鱼跳龙门”,在过去这被看做龙的前传,鲤鱼的一跳也就成了我们的平常话头。《五灯会元》卷十五有这样一则:
  (奉先深禅师)同明和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相似。”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网罗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明至中夜,方省。
  牟宗三赞成禅家的说法,“出家人须是硬汉子方得”。胡兰成也一再讲道,“惟禅僧在士之外,还出来得豪杰”。所以佛门中有一些禅师,确有英雄气概。看到赤鲤腾出时,老杜失声所叫的两个字,一定就是这个“俊哉”。
  台湾学生最熟悉的叶嘉莹老师的老师顾随,他讲禅的《揣钥录》里,有一章《兔子与鲤鱼》,就引到奉先深禅师与明和尚这个对话。然后他问,“有鱼从网透出”,没有明说是鲤鱼呀,为什么我一口咬定是鲤鱼,而不是别的鱼呢?于是他解释了——



1楼2012-12-07 20:23回复
    心智衰退的可羞可耻
    从人人脸上向外凝视;
    汪洋如海的恻隐之情
    在每只眼里封锁而结冰。
      如果单是摸摸肚子,剔剔牙齿,翘翘大拇指,那真可以说是“心智衰退的可羞可耻”了。但作者最后上升到“汪洋如海的恻隐之情”。这便是波兰哲学家英伽登(Roman Ingarden)所讲的一种“玄学品质”(metaphysical qualities)。他认为文学作品有四个基本层次:第一是语音及其组合层次,第二是意义层次,第三是再现的客体层次,第四是图式化观相层次。语音层次容易理解。如开首七字平仄之奇拗,后半转为入声韵的紧张惨切,都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意义层次,除了单个字词的意义,还有它们彼此结合形成的意义,以至于一个字词的出处所带来的意义对当下的支撑。第三个层次是作者所摹写的那个现实层次,对这两首诗而言,就是宝应元年七月在绵州江水之东津那捕鱼和食的场景,但是这一层次不足为凭,因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文本,且在每一读者的心目中唤起不同的图示化观相,所以第四个层次,是读者各自凭借文本的许多未定点加以具体化,所还原的内心真实。我现在读这两首诗所想象还原的打鱼场面,第二首前半更紧张,更精彩,更生动如画:“苍江渔子清晨集,设网提纲万鱼急。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戢戢”有时形容很密集,有时形容很顺从,这里是指鱼儿张嘴的样子。“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像鲤鱼,肌肉特别紧,很有力,在泥沙里可以站起来!可是最后两句“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是结论一样的训诫,真的写成一篇“戒杀文”了。《杜诗镜铨》引黄白山曰:“前诗寓感,后诗寓规。体物既精,命意复远。”其实第二首体物更精但命意不远,缺少第一首最后的“玄学品质”。
      也就是说,前面提到的四个层次之外,伟大作品还必须有一个层次,就是这个玄学品质,也就是“崇高、悲剧、恐惧、动人、丑恶、神圣、悲悯”的品质,“通常在复杂而又往往根本不同的情境或事件中显露出来,作为一种氛围弥漫于该情境中的人与物之上,并以其光芒穿透万物而使之显现”。只有它能揭示“生命和存在的更深的意义”。
      如果要举个例子来具体说明什么是玄学品质,大家可以回忆一下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最后一篇《死者》的最后一段,写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如果没有这一段文字,《死者》的主旨,《死者》庸俗的主人公加百列的精神世界,乃至整个一本《都柏林人》对这座城市芸芸众生相的描写,都会只显得太实,境界得不到伟大的提升。
      这就是提升一个作品到达伟大境地所必须的“玄学品质”。“咫尺波涛永相失”所给予我们的悲怆,给予我们的生死之大恸,最符合英伽登所描述的:“我们经常视而不见的,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在这一刻向我们心灵的眼睛开启了。”这样一种玄学品质,“不可能用纯粹理智的方式去把握它们,只能在生活情境中去体验和感悟,在阅读文学作品近乎迷狂的状态中才能够把握”。“暴殄天物圣所哀”是让人用理智的方式去把握;但“咫尺波涛永相失”却是我们在迷狂中被存在的本质一举击穿!
      从杜甫的两首观打鱼诗,还能生出一些话题来,我们可以就此来讨论杜甫诗的风格在昨天和今天的意义。顾随《驼庵诗话》说:“不得不说老杜伟大,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老杜是打破中国诗的传统者。”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盛唐诗》里也说:“杜甫是最伟大的中国诗人。他的伟大基于一千多年来读者的一致公认,以及中国和西方文学标准的罕见巧合。”我们有人就会说了,杜甫好就好在他的非中国性。那么谁最有中国性呢?恐怕是王维、孟浩然吧。谁都觉得,神韵派最富有中国性了。
      那么就来讲讲神韵派。神韵派首要的是“雅人深致”。王渔洋说:“本乎性情,征于兴象,发为吟咏,而精神出焉,风韵流焉。故诗之有神韵者,必其胸襟先无适俗之韵也。”(伊应鼎编述《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要想有神韵,首先你不能俗。你要是“君子”,就得“远庖厨”。就像鲁迅所说的,君子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厨房,然后大嚼其牛排,而不闻其牛之觳觫。如果你跑到厨房里去,你就是个大俗人,不要跟你谈什么神韵。杜甫有时候也挺雅的,但俗的时候很多。比如说,打鱼好看,一次没看够,再来看一次,难道就这么好奇?这么有生活热情?主人一次不够,还要搞第二次给你吃,这人你说烦不烦?俗不俗?
      雅了之后,就要安静,不要多话。神韵派写的东西,风格上如《二十四品》的自然、冲淡、含蓄,绝对不能雄健、豪放、雄浑,所以钱锺书《管锥编》里面讲:
      “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诠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画出、不说出示画不出、说不出,犹“禅”之有“机”而待“参”然。故取象如遥眺而非逼视,用笔宁疏略而毋细密。
    


    4楼2012-12-07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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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2012-12-07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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