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日月，落地千年。

抬笔，落款。

【00】序.长歌

“这世上，本不会有所谓极端的强者出现，哪怕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也会有令之倾倒的软肋。”十岁的谈无欲如是说。

十二岁的素还真眼眸中闪过一抹光晕，转瞬之间的惊愕并未被低头练字的谈无欲察觉，待等师弟抬头，换上的又是那张嬉笑无度的笑脸：“师弟这般说辞虽说有理，未免也太残酷了点。”十岁的孩童，本不该有这般犀利的言辞，念想一出，却不禁自嘲——他素还真何尝不是一个十岁余二的孩童？

谈无欲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人若是把事情都看开了，就不会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怨声载道，”凤目敛了神光，又是低低地垂了脑袋习书练字，“若是嫌吾这样说，师兄大可一展修为，叫天下人捉不住汝的痛处。”

素还真皱了皱小小的漩涡眉，倒也不再反驳面前人的话语，只是贱兮兮地蹭上了师弟的后背，一个小转身凑到了对方的面前：“师弟这是要写什么？”

“道德经。”

“抄那玩意作甚？”轻巧地夺过对方手中的笔，直直地扔的老远，“今日月色这般明朗，不如去练剑——也给师傅他老人家省点灯油钱！”

兴致勃勃地提出建议，见谈无欲没有动静，索性是替他收了桌上的文房四宝，连拓本都抹到桌案另一边。“素还真，”见同修这般“自在”地一屁股坐上自己的桌子，小小的人儿不禁有些愠恼，称呼改变的同时不忘把语气提升三个调，“若不是被你偷偷拽下山，吾用得着被师尊罚抄道德经么？还有，这就是你请我的姿势么？！”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上好的湖笔莫名地颤抖了一记，晕的宣纸一笔残墨。烛火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扑腾了两下，描摹着风的痕迹。素还真搁下手中的笔，起身添了一支红蜡，“看来明日，依旧不是好天。”

窗外漆黑一片，见不着一丝光亮，密密的云层遮掩了本该朗照的明月，低压压地盘踞在琉璃仙境的上空。

月，本是倚仗日之光华而独耀黑夜，但若一夜无月，次日断不能一睹日之普照。

这就是宿命么？素还真自问。

生生世世，百转千回，逃脱不掉，挣扎不了。

“素还真，你要下山了么？”十六岁的谈无欲站在半山腰，冷冷地看着收拾行囊的素还真，疑问的语气稍带挑衅，“你要下山去祸害百姓了么？”

那时候的素还真还是满头青丝，用上等的绸带简单地挽了一个马尾，尚未戴起莲冠，“耶，师弟这话就见外了，劣者当然是要尽一己之力，将大爱洒满人间啦。”

谈无欲的嘴角不可遏止地抽动了两下，“那吾倒是希望几年之后武林太平，人间大同，处处有人手捧道德经，歌颂你素贤人的功德。”他望着背起包裹的素还真，终是收敛了自己调侃的言辞，走上前去，替师兄理了衣领——那时候素还真一袭玄衣，还不修边幅地扣错了领口的纽扣。

谈无欲替他重新扣好，亦是忍不住开口：“应该让师傅送两个小丫鬟给你当出师礼物。”

“耶，劣者就在翠环山等无欲出师咯。”这山还未下，就已经找好了新的落脚点，这便是素还真所谓的“能耐”，谈无欲无奈地笑了笑，收手之时却被那人一个反握，“师弟，劣者，可是认真的，”掌中的手轻微地挣扎了两下，终是妥协般地任由自己握住，素还真拉过那手，贴上了自己的左胸，“无欲。”

“嗯？”

“劣者会在翠环山等你。”

谈无欲别过脸，轻轻地叹了口气，“素还真，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吾真希望你贴着后山那石壁默念三千遍明圣剑法的口诀，”柳眉蹙紧，“江湖……险恶，一旦入了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你又何必执念呢？”

“耶，无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悲观了，”素还真摇了摇头，“再说，不久之后无欲不也要下山了么？有无欲陪着，劣者有什么好怕的？”

谈无欲轻笑了一声：“是哦，你素还真哪能那么容易死，吾还是担心担心今后要被你害死的人好了。”

【第一曲】莲耀

1

谈无欲兀自立在玉波池侧畔，小金刚咯咯地笑着走了过来，见他也未有半点生疏，倒是落落大方地开了口：“公子想必是来求见我师尊的吧？”

听到小人儿这般说辞，谈无欲轻轻地笑了一声，嗓音清凉：“汝说呢？”心中却是暗暗笑那山上之人，教出来的徒弟与他活脱脱的一个样。

小金刚歪着脑袋，伸手挠了挠被日光晒痒的后背，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应道：“是咯，天下人要来这翠环山，十里自是有那八九为吾师尊，只是公子汝亦白费力气了，”见谈无欲眉心微微一颤，神色甚是疑惑，小金刚不紧不慢地继续：“师尊不见生人。”

“哈，”飞眉挑高，拢过被清风拂上面颊的乌丝，任那清朗的笑声响彻山野，“不过一别十载，素还真，汝何时这般见外了。”

话音刚落，掌中拂尘却是凛冽一甩，一道真气窜出，避过面前的小金刚，直直地打向玉波池中央那一朵盛放的清莲，花朵在瞬间被整齐地劈成两半，失了花萼依托的瓣朵簌簌地落入池中。小金刚讶异地长大了嘴，“厉害啊……”便急急地趴到那池子边去敲那朵遭殃的莲花，“便是师尊，也是难以劈出那么整齐的伤口……”

“哈，只怕汝师尊不屑于这般雕虫小技——不过，心爱的花朵冤死在吾之剑下，想必定有人捂着心口喊疼咯。”

小金刚回过脑袋，“似乎公子与师尊交情不浅？”虽说跟着素还真没多久，登门拜访的男男女女小金刚却见了不少，一口一个“求见”显尽诚意，素还真不让见，小金刚也听得耳腻。而今次之人，柳眉凤目之间满是傲气，敢在翠环山当着他小金刚的面直呼师尊的大名，来者绝不同于往日的访客。

谈无欲见他识得人面，倒也松了语气：“往来的交情倒也有三分，云游至此，好说歹说也该来见一见这十年不曾谋面的智者。”

山野风动，耳侧的青丝再次拂上面颊，玉波之莲青茎微弯，似是行礼俯身。

“耶，山人所谓半神半圣，到底是敌不过真神仙呀。”

小金刚闻声猛地抬首，四周望望却什么都没见着，只嗅着那莲香愈加的浓郁，规规矩矩地爬了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却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师尊。”

“晚课未习，工夫未练，想必山脚下的小玄元逍遥过了头，忘记替汝带糖葫芦了吧？”玄色的身影缓缓降落在玉波池的另一畔，袖摆敛了风劲，雪色拂尘顺势架上左肩，素还真折过身，微微一笑，“好友，劣徒让好友见笑了。”

听素还真这般开口，小金刚急急地一跺脚，脸颊早已憋得通红，“师尊你胡说，小玄元岂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倒是师尊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们放假，结果却是比平常背更多的经书，口口声声说要给我们买糖葫芦，结果自己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糖雪球……师尊你，虐待儿童啦！”

没想到小金刚会在谈无欲面前抖出一堆事，素还真亦是微微一愣，抬头却是对上谈无欲含笑的眼神，顿时觉得有些窘迫：“山人……”

“方才，不还装的冠冕堂皇？”谈无欲拂尘一挥，上手却是一袋滚了糖霜的糖雪球，递到小金刚面前。见那孩子有些委屈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素还真，谈无欲不禁笑道：“给汝，便好好收着，管他人的脸色作甚。”说罢却是将食物往对方怀里一塞，小金刚连忙抱紧，抽了抽鼻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十年不见，汝的额头，还是如同当年那般油光乍亮呀，”谈无欲缓缓地踱到他跟前，“什么时候，连‘师弟’二字，都难以启齿了？”

“耶，师弟，入了江湖，自是有江湖的礼数和规矩，”素还真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自离开半斗坪已有十年，昔日童子亦蜕变成翩翩少年，二十又六，初见成熟，却又未至而立。谈无欲梳高了发髻，插着檀香木细雕的簪子，坠了一颗红玉流苏，一身鹅黄色的道袍，与当年那个梳着马尾的师弟着实有些不同了。“当年师弟凤目睥睨，不许吾自称‘劣者’，吾只好自称‘山人’了。”

谈无欲浅浅地一笑：“吾说过的话，汝倒是记得清楚。”

“耶，素某的话，师弟同样不曾忘记。”回之一笑，眉目之间却是显尽得意，“师弟这次出行，原本只是走访南境几座道山，不到半月便可回无欲天，何故折向东方，故意‘路过’翠环山呢？”

饶有兴趣地投去目光，却见那人眉心兀的一收，开口却是凛冽的语气：“素，还，真！”一手直直地伸过去揪住了素还真的领子。

一旁啃着糖雪球的小金刚见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呀，要开打了么，小孩子不能看那么血腥的场面……”说着说着还不忘记把最后一个糖雪球塞进腮帮子。

素还真见状却是洒脱地笑了出来，“无欲，还不如直接说……你想我了……”

“风流啸天！”

“师尊！师尊呀……！”

2

素还真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闻着小玄元做的莲藕清香而醒，翻过身才发觉半截身子悬了空，惺忪之间便听得小玄元扯着嗓门喊道——

“师尊当心呐！”

话音未息，只听得房梁嘎吱一声，白莲顿时清醒了三分，伸手便往那断裂的梁柱上一撑，脚底早已踏踩莲华，足尖一旋八卦迷踪，稳稳地落了地。小玄元眨了眨双眼，双手捧紧了那碗清炖莲藕排骨汤，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松了手，“师尊，怎么睡在……”

素还真抬手揉了揉方才不小心磕到的后脑勺，发觉自己的莲冠也睡歪到了一侧，有些无奈地朝徒弟笑了笑，“还能有谁，有这般能耐与胆量，让素某做这回‘梁上君子’呢？”

想必一定是昨儿个把玩笑开大了，玩脱了分寸，惹来一招凤流啸天不说，毫无防备的自己被打晕了不说，还被人搁上了房梁柱子，弄得甚是窘迫。小金刚这个目击证人，不但没挺自己一把，倒是被一袋糖雪球收买了去。头疼地笑了笑，轻叹一声，便伸手去接小玄元手中的佳肴。

“好一出白莲压茎，”熟悉的声音撞入耳膜，转瞬便见一抹鹅黄从眼前闪过，再望却发现小玄元两手空空，瓷碗早已落入他人之手，“吾是该说，汝家房梁不够结实，还是该感慨素山人隐居于此天天吃好睡好养尊处优，发福不少呢？”

“耶，师弟的四象无形步可谓是出神入化呀——不过，”故意避开来者戏谑的话题，素还真唇角一挑，谈无欲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莲藕排骨汤再次易主。“比起素某的八卦迷踪步，还是，略逊一筹呀……”腾出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副甚是惋惜的神情。

出奇般的没有羞恼，谈无欲挑高了双眉应道：“谈无欲不愿为之事，谁都不可强迫——吾若是窥视这一碗汤羹，哪有汝瞧见的份。”

虽是这样说着，还是从袖袋内拿出一把檀木梳子，走到那人身边，将那汤碗接来搁上桌面，伸手按着肩要素还真坐了下来，手指覆上那乌黑的发丝，“弄成这般糟乱，也不怕给徒弟们笑话，更何况万一给哪个慕名而来的客人见了，汝素还真的脸皮不知往哪里搁。”

“不过师尊平日里不见人。”一旁的小玄元开了口，然后将做好的菜肴一个个端上来。谈无欲扫过饭桌，清炒莲藕，酒酿莲子，荷叶包鸡，莲藕排骨汤……再看看自己从他脑袋顶上摘下来的莲冠，“素还真，在玉波池里养满莲花，看来很是明智。”既能看，又能吃，真是实用至极呀。

分出的发丝拢到耳后，用丝绸挽好，扎起发髻，扣上莲冠，谈无欲的动作娴熟而轻巧，拨顺发簪垂下的嫣红流苏，行过冠礼的男子，自然不能像年少那般草草地梳着高马尾了事。十年一瞬，春颜易秋容，谈无欲望着素还真发饰上的莲瓣微微出了神，竟是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知汝白发之时是哪般模样。”

素还真一愣，随即笑道：“等它个一轮花甲，师弟不就见着了？”

谈无欲亦是一愣，轻微的讶异亦被笑容掩过，“是啊，不过就是几十年罢了——”

这是啥 - -

4

这日谈无欲从床榻上起身，瞥见窗外竟是飘起了雪花，细细一算也在翠环山无所事事了好些日子，不过这几年武林太平，观世面，正邪两道虽有争执，倒也不曾闹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这便是修道人的福气，不然哪有他闲访翠环山的机会？

谈无欲披上一件厚实的大衣，摇开了窗户，寒风卷着飞雪窜入屋子，他素来有通风的习惯，但也被这突来的骤寒冻了个哆嗦，只好稍稍合上一些，不敢将窗户摇的太大。“师叔，师叔！”

见谈无欲开了窗子，小玄元也省了敲门的步骤，双手往窗台上一撑，一个机灵就翻进了里屋。“师叔怎么那么早起？”拍了拍吹上身的雪花，小玄元搓了搓冻红的耳朵，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两块热腾腾的莲子糕递给谈无欲。

他一愣，不过还是接下了孩子递上来的糕点，然后替小玄元理了理吹乱的头发：“这是你们师尊做的？”刚一出口，就看见小玄元孩子气地皱紧双眉，撅着嘴拼命地摇头——谈无欲自嘲般地笑笑，见那莲子糕四四方方，面上又嵌着一颗色泽丰盈体态饱满的莲心，这般精巧的手艺，自然不能出自他那只管文武半边天的师兄之手。

“师叔，是喜事啦！”小玄元又从包裹里一阵翻腾，掏出的都是些精巧的糖果、点心，见谈无欲神色疑惑，小玄元抓了抓脑袋，“其实我也可奇怪了——师尊平日里足不出户的，怎么就能被三里之外那户人家的大家闺秀给瞅中了呢？”

大家闺秀？！瞅中？！

“什么？”谈无欲只觉得脑袋一懵，半块入口的莲子糕差点没走错道卡气管，这不是笑话中的笑话了么？“小玄元，这事当真？”

小玄元猛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掏出的一堆零食，“说来师尊真是好有福气，那姑娘走之前说只要师尊喜欢，她便常常来送好吃的——我手脚慢，才捞到这么点点，剩下的都被师尊收入囊中了！”言语之间却是愤愤的不满，“师叔，小玄元不明白的是……师尊不是修道人么？修道人能成亲么？”

5

“唉，其实你大不用天天来看我的……”素还真望着一包裹的莲子糕摇了摇脑袋，周遭已是银装素裹，女孩子家家就算是有功夫，也不该这般乱跑，就为了给自己送点吃的。想来自己打从拜师学艺就不再照看她，如今又是姑娘家惦记着自己，素还真轻声一叹，“劣者，让你受苦了……”

今早翠环山降雪，厚厚地掩了台阶，自己还在被窝里算小九九，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本以为是小金刚和小玄元送早点来，不过吸了吸鼻子觉着这两个小家伙做不出这么香的莲子糕，猛地从床上翻爬起来，“呀呀呀，柔云呀——咿，笑眉怎么也来了……”哦呵呵呵，果然是姑娘家贴心啊。

“且慢，”素柔云将包裹递给身后的谈笑眉，将兄长扣差的扣子扣回原位，“住的屋子少了些食材，正巧笑眉一会也想去集市做身衣裳，便先来看看兄长。”面对素还真果断伸出的爪子，素柔云咯咯一笑，牵着谈笑眉跨进了屋子，两人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找了处暖和的地方坐了下来，“兄长一定是等不及了吧？”

没等姊妹完话，一块热腾腾的糕点早就进了肚子，“真是饿不死道友饿的死贫道呀……天知道昨天晚上无欲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人喝掉了一锅粥，柔云你也知道……翠环山平日里从来不买米的！”

面对素还真无比认真的表情，谈笑眉扯了扯素柔云的袖子问道：“那吾兄长，吃的岂不是五年前柔云汝送来的那两袋香米？”

无欲啊……这你可不能怪劣者了——隐居翠环山的素山人生的珠圆玉润，白白嫩嫩就像是玉波池里丰满的藕节一般圆滚滚——相比起既要将就火候又要考虑时间的白米饭，素山人更喜欢馒头，差小玄元煮一碗甜甜的莲子酱，裹着馒头别提有多好吃了；可作为素山人的师弟，不知是存心和师兄作对还是这两人生来就八字不合，谈无欲偏好几个小炒加一碗米饭的组合，当然也不排除和米饭搭边的米粥……

所以，昨晚输掉一局棋的人为了满足师弟那个小小的要求，只好翻箱倒柜找出素柔云五年前拖来的那两袋子香米，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咕嘟咕嘟。

6

太古神器几欲出鞘，谈无欲硬是按下了冲动的怒火——视线里的素还真踱着慢慢的步子朝自己走来，谈无欲脑海之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慌——似乎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素还真，带着那样一丝，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

“素还真，汝……”真的像小玄元说的那样么？柳眉皱紧，他直直地背过身，丝毫不介意落在自己身上的雪花——倒是素还真急急地上前一步，伞面挡住了袭面而来的雪。“吾无碍。”

“脸色不对，”素还真硬了口气，折到谈无欲的面前，“无欲，你怎么了？”

那么多年的默契告诉自己，谈无欲正在拼命地抑制太古神器的出鞘，如此明显的动怒征兆，自然不能逃脱过自己的感应。见他不言不语，素还真倒也有些心急，忍不住上前握住那人的掌腕：“到底出了什么事？”

“吾……无事。”挣脱素还真的束缚，他屏息收心，想要迈步离开，却被师兄堵得更死，“汝要作甚！？”

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恼火些什么，只是那一眼——或许如同素还真能够明白地感受到自己的怒火一般，他谈无欲自然也清楚素还真的喜怒哀乐——换做是常人，素还真也会微笑，也会温柔，但绝对不会显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的笑容，带着一丝不舍，一丝愧疚，复杂得如同一段纠葛多年说不清恩怨情仇的感情——不是他的作风！

想起小玄元的字字句句，他很难控制情绪走向那个看起来不好的结局——是啊，就算他素还真是修道人又如何呢？又非佛家戒欲之人，红尘俗事，若是动情，亦是难免——那这一切，令他动怒的地方又在何处？

就算成真，他与他这十余载的同门情谊依然存在；就算成事，他与他依旧可以各掌半边天——那么，又有什么可以动怒的呢？


“劣者，”想起谈无欲反感这样的自称，素还真倒也立马改口，“素某自然是要明晓自家的师弟在呕什么气，”重新覆上那冰凉的手掌，“无欲……”

谈无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素还真，要修道人成亲的结果，汝非不知。”

语落，他在素还真的眸瞳之中读到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惊讶，便继续道：“汝是……惊讶吾为何会知么？”见对方依旧不语，谈无欲却觉莫名的心痛，开口也沉了一个调子，“汝大可放心，吾不会搬那些陈规旧矩来压汝，只是，还望汝能好好斟酌——也算是给人家姑娘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谈无欲。”素还真认认真真连名带姓地喊道，换来谈无欲有些不知所措地一怔。抬手抚平师弟毛糙的发丝，发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的师弟，怎么可以这么莽撞，这么冲动，这么脱线，这么……可爱？

山脚下的雪停的早，素柔云牵着谈笑眉四处逛着，日近正午，两个姑娘也商量着找了一处馄饨摊做了下来。“笑眉，”素柔云递过去一碟糖蒜，“以后，可别在我兄长面前开我和你哥哥的玩笑啦。”入口的野菜馄饨鲜美无比，虽说是冬日，可山麓的野菜却生得极其鲜嫩。

谈笑眉在两人的碗里倒上一丝米醋，“为何？”

“因为……”素柔云轻轻一笑，“无欲哥心有所属——聪明如笑眉，怎能不懂柔云的意思？”只记得是笑眉最后一次探望兄长，临别动身，谈笑眉竟是大意地碰到了一个书架，用于习字的卷轴滚落一地，入眼的，竟然都是同一个字。

正楷的俊秀，隶书的端庄，篆体的严谨，狂草的奔放。

“原来……”那个“素”字，原来一直都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个意思。谈笑眉脸色一窘，端着醋瓶的手兀的一颤，很显然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柔云，怎么不早说……”


“哎呀，”一眼看出来笑眉的顾虑，“麦伤心，既然他俩都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应当为他们高兴才好呢，”见谈笑眉轻叹着点了点头，“笑眉，前些日子我找到一家布庄，见到几匹好看的玄色布料，一会吃完了就带你去……”

时至傍晚，翠环山的雪才渐渐有停的迹象。素还真的屋子里生了炭火，小金刚挨着谈无欲窝在暖炕上，抱着一袋夏天晒好的青梅干舒舒服服地啃着，“小玄元，麦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啦，谁让你惹了师尊，活该今天打扫屋子……”

“好了好了，”谈无欲招手示意小玄元过来一起坐下，“换句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小玄元有错，也同某些人分不了关系。”见师叔发话，小玄元立马奔过来爬上炕头，顺手从小金刚怀里捞了满满一把零食。

“无欲，”伸出的爪子顺利地碰到了师弟的脸颊，尽管在一秒之后被打回原处，“臭小子们都把你气成那样，你还帮他们说话，黑脸全让素某唱了。”

谈无欲淡淡地笑了笑：“看来是吾危难汝了。”

指肚抚过师弟如墨般的长发，下颚顺势抵上谈无欲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回无欲天？”

“翠环山雪停之时。”

“那么快？”涡眉青年稍显讶异之色。

“嗯。”谈无欲对上素还真的眼眸，终于软了心，“这些时日，虽说武林表面太平，但实际上可谓暗流涌动，”伸手握住了素还真穿梭在自己发间的手，“虽是隐居之人，也该耳闻天下事，吾来此之后便荒废不少，不可再这般懒散。”武林总是多事，兴许某一日一句无关痛痒的杂碎闲语便会挑起一场血光之灾，他也该回无欲天清修，洞察局势，不为争权夺势，好歹从明哲保身的角度考虑。

素还真眯起眼，“何时再见？”

谈无欲想了想，“你我，白首之时。”

素还真一愣，随即展颜：“好，劣者在翠环山等你。”末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勾住了谈无欲的小拇指，“无欲，约好了，不可反悔。”

“谈无欲所应之事，言出必行。”

曾忆年少时，垂发唯伴君。拾桠打青梅，落地无处寻。

恬然翠春色，颦笑踏秋韵。转首百年身，还记当年心。

【第一曲 莲耀 完】
　　

你的草稿真长 = = 文笔还是一样的好~~~ = 3 =

2
这次染病，虽非大疾，却久日不见谈无欲有所起色，一日比一日看来精神倦怠，清晨却醒的异常的早，谈飞霞虽然每天都要抱怨自己被谈无欲的咳嗽叫起床，但心底也不免担心起来。
不过今日倒是个好天气，谈飞霞裹了件厚实的棉袄，端着砂锅到门外生火——初春的节气已然回暖，但人说“春寒料峭”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穿的厚实的谈飞霞也免不了打几个响亮的喷嚏。将前一日分好的药材一样一样倒入砂锅，舀了两碗泉水浸下，然后从厨房里搬出生火的架子，拾掇一些柴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见谈飞霞抓了抓脑袋，然后深吸一口气——
“怒火烧尽九重天！”
火苗应声窜出，燃得柴火噼里啪啦直响。谈飞霞赶忙将砂锅端了上去，然后找了把扇子坐在一旁煽起火来。
“没想到无欲天竟落脚于这般处所，真叫老人家寻个半死，”一抹鹅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慵懒的声音含着浅浅的笑意，那人长眉一舒，淡淡得吐了一口烟，“老人家三生有幸，竟然是飞霞仙子……”这招“怒火烧尽九重天”虽不及素还真那般惊天动地，用来生火煮饭也足够实用——慕少艾眉目一颦，斜倚着一棵香樟树，“哎呀呀，老人家很疑惑啊。”
前几日终于得到羽人的消息，探到了无欲天的地址，自己便不顾阿九的反对，执意要来探望谈无欲，这一路来山高水长，倒也将大病初愈的慕少艾折腾个半死。不料刚跨入无欲天，便听得一声“怒火烧尽九重天”，抬眸，却是久违的面容。
这张面孔，称不上熟悉，称不上陌生，只是在那一刻，实实在在得惊到自己。
听对方喊自己“飞霞仙子”，谈飞霞皱了皱眉头，使劲得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位先生，我们认识么？”
“咳咳，”慕少艾顺了顺胸口，“哎呀呀，药师虽然在江湖中打了几百年酱油，当了几百年路人甲，飞霞仙子之名，好歹也是听过……”
“然也，”屋内传来一声，“好歹也是吾脱俗仙子之妹——好友跋涉千里，不妨进屋一叙。”
聪明如慕少艾，这一句，便解释了心中所有疑问。敛了方才的话题，踱着步子朝前走去。谈飞霞听得谈无欲这般说，便也不作阻拦，继续管着自己煎的药。慕少艾推开屋门，浅浅得嘬上一口水烟，“闻名遐迩的月才子，教药师找得好苦。”
再见谈无欲，慕少艾亦是喟然——脱俗仙子容颜清冷，今朝却是更甚，一头白发亦失了不少光泽，他眼睫微垂，柳眉浅收，唯独不变的，便是那双依旧清澈的明眸。慕少艾苦笑，心口竟是泛上一丝苦涩：“你啊……”
“麦提吾，”屋子的主人下了床榻，披着厚实的棉衣坐上了垫着褥子的藤椅，“扮成羽人的模样替他一死，好友难道后悔过？”明了慕少艾的心思，谈无欲释然一笑，“吾早就说过，被他带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哎呀呀，”慕少艾亦坐了下来，他伸手去拿搁在桌子上的茶罐，一打开却是一股熟悉的药味，“呼呼，闻起来，倒是不错的石斛啊。”
藤椅上的人斜睨了药师一眼：“好友莫要嘲笑无欲天没有上好的茶叶。”
“嗜茶如命，向来不是药师的爱好，只是当年迁住琉璃仙境，有屈世途这般泡茶好手，岂能白白浪费？”慕少艾倒也自在，挑了两三根鲜石斛，找了个茶碗置了进去，然后找了杵子碾了碾，“这般品质的石斛，得碾过，煎煮，才有疗效。”
谈无欲笑了笑，“这附近药材甚多，你若是跟羽人打过招呼，自然可以在寒舍小住上些日子，采些想要的回去，咳咳……”
说话急了几分，便抑制不住得咳嗽了起来，慕少艾一个转身凑上前去，将人托住，一手早已覆上谈无欲的寸口，指尖传来的信息让人不禁蹙紧了长眉，“谈无欲……”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让慕少艾如此直接连名带姓得喊出他的名字。
脉管空浮，每一记搏动，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药师抬手捉住了谈无欲的下巴，然后轻捏，会意的人浅笑着开了口，半伸了舌。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