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而已】积雨云

有候我觉得自己只要一伸手，便能摸到云。
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乘坐汽车到50公里外的城市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一般都是早晨出发，那时的太阳还没有升过街道对面的二层小楼，于是只有微弱的散光打在车窗上，透明玻璃的反射，可以模糊的看到自己的头发上被染上了一层光晕。
由于是清晨，坐车的人很少，我可以轻松地选到靠窗的座位，等售票员打着哈欠卖完票，我便把棉布窗帘拉上昏昏欲睡。
但是我总是在路程的中段醒来，汽车穿越过铁道时的颠簸，像是身体被使劲摇了两下，头便被玻璃撞疼，迷迷糊糊地醒来。
那时的我总会有一刹那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总会迷迷糊糊地嘀咕几声不满。

汽车过了铁道后视线变开阔起来，由于北方草原的春季来得比较晚，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春季，在五月的天空下，远处的山丘与近处的草地，还仍旧是一片灰黄，荒凉得有些窒息。无奈，我也只好抬头看云。
春季一般是万里无云的，只有在风雨欲来或是将去的时刻，才能在天空中捕捉到它们的身影，像是一团团没有洗刷过身体的绵羊，白色夹带着黑灰色，很低很缓慢地在头顶行走。风是温柔的鞭。
于是，我总觉得只要自己一伸手，或是轻轻地跳一下，便能摸到它们。
我的工作繁琐而腻人，工程施工后的每一个阶段，我都要做出文件后找相关部门签字，只有拿到了各个部门负责人的签字工程才能被认可为合格。所以，就算工程有一些瑕疵或是质量上真的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也要说服领导们把字给我签了。这么说来多少有点罪恶感，可是，这真的是工作的一部分。

从一座办公大楼，转向另一座办公大楼，在上下楼梯的时候，我总是预感到自己会摔倒，磕掉两颗门牙，然后还要捂着满是鲜血的嘴巴，低三下四地和趾高气扬的领导们谈一下午工作的事情。
我想，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就会心软地放我一马吧？
但是我很走运，我从来没有摔倒过，所以在走出办公大楼巨大的玻璃门后，我会抬头看一眼天空，接着叹一口气。
有时真的真的就是觉得没办法了，无能为力了，但还是要问一声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前，当看到电视剧里的主角们，在备受打击的时候蹲下在路边哭，会觉得真是可笑，真的无助到这种程度了吗？有这个必要吗？还会觉得这个人的抗压能力真是有够差的了，真是脆弱，真的不觉得丢脸吗？

可是，当我在一次次地碰了钉子，一次次地被人把文件摔在地上，说：“这就是一堆狗屎！”一次次地被人指着鼻子吼道：“你他X的别在这儿和我废话！”时，有那么一刻，在蹲在地上拾起文件时，是有想哭的冲动的。
但更多的情绪却是，在别人指着面前的一堆文件说拿回去重做时，我缓缓地在背后握紧拳头，却点头赔笑道：“好。”然后当对方再一次开口带脏字训斥我时，我就很想拿一桶硫酸泼在他的脸上，然后大笑着离去，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下半辈子。
我就是靠着这种臆想中报复的快感，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倒下，然后暗暗地发誓，看吧，你还是很差劲的，但是你要做到更好，那时，他们就没有理由再对你大吼大叫了。
是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有摸过云的。
在我曾经居住的地方，有一处森林公园，里面尽是参天的大树，那日我们去郊游，路上却下起了大雨，但幸运的是，车子刚停，雨就跟着停了，太阳也很快便露出了脸。
我带着有些兴奋的心情与满脚的泥巴，沿着碎石铺好的山路一直向上爬，途中甚至有一两条小蛇急匆匆地穿过山路，也没能拦住我愈发加速的脚步。
于是，当我冲上山顶的时候，我便摸到了云。
可能是我的脚步太快，所以云还没有来得及散去，我在云团的边缘用力挥了挥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只有沾了细小水珠的毛孔微微地发凉。我又往前迈了几步，整个人便融入云中，视线也愈发地不清楚，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与清晨浓重的雾霭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它们却因为飞得高，而被称作云。
以前在山下看，雨后总有一团团的云朵漂浮在山顶，遮住的地方就是我现在的脚下。我想，如果我此刻仍旧站在山下，而不是站在云中，那么我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头顶？或是此刻山下的人是不是因错觉而以为，我漫步在云端？
我是想过要漫步云端的，但是当我站在云中的时候我才明白，云朵的浮力太小，而自身过于沉重。
就像是一个永远触及不到的梦，可是，我真的有没过它啊！
那天，约一个很难约出来的主任吃饭，他曾经委婉地拒绝过我很多回，但确实是有事情求他帮忙，便一次又一次毫无廉耻地向他邀约，于是，那天他终于答应了。
饭局安排在当地高级的酒店，席间我说了无数恭维的话语，敬了一杯又一杯酒，酒过三巡后，主任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趁机塞给他两条烟，他推脱了几下便收下了，我觉得事情有眉目了，便又与他和他的下属喝了几杯，我便喝多了。
在卫生间吐过之后用凉水拍了拍脸，强忍着难受把他们一一送上了车，临上车前我拉住主任笑道：“那，那件事就麻烦您了。”主任表情平静道：“好说。”然后钻进了车里，我冲着远去的车辆挥了挥手，自己蹲在路边，傻傻地坐了很久。

可是第二天，当我胸有成竹地拿着文件夹去找主任签字的时候，他却摆出一副不认识我的嘴脸，冷冷地道：“这事不行。”便走进了会议室，我愣在原地，看着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天我就站在会议室的门前，盯着发白的墙壁，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一个工作人员看到我站在会议室门前，语气很不友善地对我说道：“别站在这里了，该去哪儿就群哪儿，别妨碍我们工作。”
我缓慢地把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很想给他一个讽刺的微笑，但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2004年的时候，周杰伦发表了新专辑《七里香》，当时看一个音乐栏目，在播放完《七里香》这首歌的MV后，主持人说道：“别人唱歌都是低着头，只有他唱歌是仰着下巴，以前他也不是这样啊，人红了就是变得快啊。”
过了7年，身边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开始写文章了，一般的人都是抱着祝福的心态看待这件事情，但是也真的会有一些人时不时地在我耳边说道：“呦，出几本书了？发给大家看看。”“怎么当作家了还上班啊？怎么不回家待着去？”“你觉得写作是件正经事吗？”“你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你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吗？”“你们写东西的人就是吃饱了撑得装逼。”......
我总是在想，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有些事情我们无可奈何，就像这些有意或无意的中伤，如同种子般种在了我们的心上，无论这期间过了多少年，无论我的人生有过多少的改变，但最初的那种情绪却从来没有变过，一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为倔犟的花蕾。

关于这种情绪，叫做：关你屁事。
那天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主任出来，在那位工作人员讥讽的目光中转身下了楼，推开办公室大楼的门，便与风撞了个满怀，是又要下雨的样子。
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积雨云慢慢地靠拢起来，试图拼凑成一场大雨，倾洒向人间，就像是胸口闷了太多的怨气一般，总要找个时机倾吐一番，才不会酝酿成持久的悲哀。
后来，经理亲自出马，在与主任喝过酒之后二人又走进了洗浴中心，当他把签过字的文件扔在我面前并嘲笑我没有办事能力时，我真的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晚上我加班至凌晨，一张又一张地重做着被称为狗屎的东西，凌晨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打印机的声音嗡嗡作响，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抛弃了时间空间而存在，所以那样也会觉得自己不是真实的自己。
如同在太阳底下没有了影子一般的恐慌。
我真的比别人差吗？我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吧？我一直这样不停地问着自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般深深自责，而却在无数次的追问后，也就忽然明白了，在这个变形了的世界上，光努力是没有用的。
这样想明白了自己，应该也不是真实的自己吧？或者正在朝着自己鄙视的自己前行，且是义无反顾地想要融入腐化的人海，没有人拉住我。

雨还是落下了，洋洋洒洒地落在地面上，积成一摊又一摊的水洼，彼此不分你我。只等待下一次的阳光普照，把它们又带回天上，慢慢地，聚集，聚集，飘飘荡荡到又一个干渴的领域，循环着用不知疲惫的宿命。
可是后来下了一场雪，在北方的这里，每年5月都要下一场雪，骤然变冷的天气纵然不会持续太久，但我还是换回了羽绒服。
我哆哆嗦嗦地抱着盒文件去签字的时候，天空中大着肚子的云朵正在缓慢地散开，但是我除了叫它们积雨云外，仍旧找不到一个新的称呼。
——原来，它们还可以降临更加寒冷的物质，只是被粉饰成美好的幻觉。
这些幻觉在我的世界里一点点堆积，用白色掩埋了所谓的纯白岁月，我在莽莽的雪原里一杯杯饮尽人生的风霜，心脏里是一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的夜晚。寒冷浸入骨髓却如人如饮水冷暖自知。世界冷得如同一个冰窖，用它的法则告诉我，在你真正成功以前，是没有人在乎你怎么成功的。

而当我抱着那盒再一次被退回来的文件等汽车时，看到一列火车在高处房屋的路基上，飞快地穿梭到远方。此时南方的天空都开出了初夏澄澈的蓝光，而我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布满阴冷天空的积雨云。
火车呼啸着消失在我的视界里，那一刻，我很希望它能够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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