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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第十二章 参商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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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景象,大光明宫所有弟子都永生难忘。
最高峰上发生了猝然的地震,万年不化的冰层陡然裂开,整个山头四分五裂,雪暴笼罩了半座昆仑,而山顶那个秘密的奢华乐园,就在这一瞬间覆灭。
在连接乐园和大光明宫的白玉长桥开始断裂时,却有一条蓝色的影子从山顶闪电般掠下。她手里还一左一右扶着两个人,身形显得有些滞重,所以没能赶得及过桥。
长桥在剧烈的震动中碎裂成数截,掉落在万仞深的冰川里。那个蓝衣女子被阻隔在桥的另一段,中间隔着十丈远的深沟。她停下来喘息,凝望着那一道深渊。
以她的修为,孤身在十丈的距离尚自有把握飞渡,然而如果带上身边的两个人的话……
“不用管我。”薛紫夜感觉脚下冰川不停的剧烈震动,再度焦急开口,“你带不了两个人。”
妙水沉吟了片刻,果然不再管她了,断然转过身去扶起了昏迷的弟弟。深深吸了一口气,足下加力,朝着断桥的另一侧加速掠去,在快到尽端时足尖一点,借力跃起——接着急奔之势,她如虹一样掠出,终于稳稳落到了桥的对面。
然而碎裂的断桥再也经不起受力,在她最后借力的一踏后,桥面再度嗑啦啦坍塌下去一丈!
薛紫夜靠在白玉栏杆上看着她带着妙风平安落地,一颗心终于也落了地,身子一软,再也无法支持地跌落。她抬起头,望着无数雪花在空气中飞舞,唇角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无论是对于霍展白,明介,还是雅弥,她都已然尽到了全力。
如今大仇已报,所在意的人都平安离开险境,她还有什么牵挂呢?
脚下又在震动,身后传来剧烈的声响,是乐园里的玉楼金阙、玉树琼花在一片片的坍塌——这个秘密的销金窟本是历代教王的秘密乐园,此刻也将毁于一旦了。
多少荣华锦绣,终归尘土。
她在雪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风雪将她埋葬。
“起来!”耳边竟然又听到了一声低喝,来不及睁开眼睛,整个人就被拉了起来!
“妙水!”她失声惊呼——那个蓝衣女子,居然去而复返了!
“别管我!”她急切地想挣脱对方的手。
“跟我走!”妙水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方才带走妙风已然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却一把拉起薛紫夜就往前奔出。脚下的桥面忽然碎裂,大块的石头掉落在万仞的冰川下。
妙水及时站住了脚,气息平甫,凝望着距离更远的断桥那端——上一跃的距离,已然到达了她能力的极限,然而现在断桥的豁口再度加大,如今带着薛紫夜,可能再也无法跃过这一道生死之门。
“抓紧我,”她紧紧地抓住了薛紫夜的肩,制止对方的反抗,声音冷定,“你听着:我一定要把你带过去!”
——除此之外,她这个姐姐、也不知还能为雅弥做点什么了。
她咬紧了牙,足尖霍然加力,带着薛紫夜从坍塌的断桥上掠起,用尽全力掠向对岸,宛如一道陡然划出的虹。然而那一道掠过雪峰的虹渐渐衰竭,终究未能再落到桥对面。
“啊——”在飞速下坠的瞬间,薛紫夜脱口惊呼,忽然身子却是一轻!
有一只手伸过来,在腰间用力一托,她的身体重新向上升起,却惊呼着探出手去试图去抓住向相反方向掉落的人。在最后的视线里,她只看到那一袭蓝衣宛如折翅的蝴蝶,朝着万仞的冰川加速下落。那一瞬间,十三岁那一夜的情景再度闪电般地浮现,有人在她的眼前永远地坠入了时空的另一边。
“妙水!”她对着那个坠落深渊的女子伸出手来,撕心裂肺地大呼,“妙水!”
呼啸的风从她指缝掠过,却什么也无法抓住。
她重重跌落在桥对面的玉石铺地上,剧痛让眼前一片空白。碧灵丹的药效终于完全过去了,七星海棠的毒再也无法压制,在体内剧烈地发作起来,薛紫夜吐出了一口血。
那血,遇到了雪,竟然化成了碧色。
山顶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雪雾腾了半天高——山崩地裂,所有人纷纷走避。此刻的昆仑绝顶,宛如成了一个墓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末世”?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雪里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分都在疼痛。那种痛几乎是无可言表的,一寸一寸的钻入骨髓,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呼号出声。
——她知道,那是七星海棠的毒,已然开始侵蚀她的全身。
然而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妙风。
他站在断裂的白玉川旁,低头静静凝望着深不见底的冰川,蓝色的长发在寒风里猎猎飞舞。
“王姊。”忽然间,他喃喃说了一句,向着冰川迈出了一步,积雪簌簌落入万仞深渊。
“雅弥!”她大吃一惊,“站住!”
急怒交加之下,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雪地上站起,踉跄着冲了过去,一把将他从背后拦腰抱住,然而全身肌肉已然不能使力,旋即瘫软在地。
妙风微微一惊,顿住了脚步,旋即回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别做傻事……”她却依然惊惧的抓着他的手臂,“妙水使是死了……但你不能做傻事啊。”
妙风低下了眼睛:“我只是想下去替王姊收敛遗骨。”
“啊……?”薛紫夜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仿佛想说什么,然而方才开口,眼前便是一黑,顿时重重的瘫倒在他的怀里。
妙风大吃一惊:教王濒死的最后一击,一定是将她打成了重伤吧?
“放心。我要保证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平安。”
在送她上绝顶时,他曾那样许诺——然而到了最后,他却任何一个都无法保护!
强烈的痛苦急速撕扯而来,几乎要把人的心化成齑粉。他伸出手,却发现气脉已然无法运行自如。眼看着薛紫夜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却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只觉再也无法忍受,一拳砸在雪地上,低哑地呼叫着,将头埋入雪中——如果所有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的离他而去,那么,他独自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1楼2013-01-13 21:51回复
    多年未有的苦痛在心底蔓延,将枯死已久的心狠狠撕裂。
    然而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一种久违的和煦真气却忽然间涌了出来,充满了四字百骸!
    手掌边缘的积雪在迅速的融化,当手浸入了一滩温水时,妙风才惊觉。惊讶的抬起自己的手,感觉到那种力量在指尖重新凝聚——尝试着一挥,掌缘带起了炽热的烈风,竟然将冰冷的白玉长桥嗑啦啦的切掉了一截!
    沐春风?他已然能重新使用沐春风之术!
    一个多月前遇到薛紫夜,死寂多年的他被她打动,心神已乱的他无法再使用沐春风之术。然而在此刻、在无数绝望和苦痛压顶而来的瞬间,仿佛体内有什么忽然间被释放了。他的心神忽然重新枯寂,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重新回复到了身为教王“护身符”时的平静。
    原来,极痛之后,同样也是极度的死寂。
    两者之间,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沐春风的内力在他体内重新凝聚起来,。他顾不得多想,只是焦急抱起了昏迷的女子,向着山下急奔,同时将手抵在薛紫夜悲伤,源源不断地送入内息,将她身体里的寒气化去——得赶快想办法!如果不尽快给她找到最好的医生,恐怕就会……
    他不能让她也这样死了……绝对不!
    冲下西天门的时候,他看到门口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惊:是妙空?
    宫里已然天翻地覆,而这个平日就神出鬼没的五明子,此刻却竟然在这里置身事外。
    “妙空!”他站住了脚,简短交代,“教中大乱,你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如今的五明子几乎全灭,也只能托付妙空来收拾场面了。然而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妙空只是袖着手,面具覆盖下的脸看不出丝毫表情:“是么?那么,妙风使,你要去哪里?”
    “我必须离开,这里你先多担待。”妙风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心急如焚的他顾不上多说,只是对着妙空交代完毕,便急速从万丈冰川上一路掠下——目下必须争分夺秒赶回药师谷!她这样的伤势,如果不尽快得到好的治疗,只怕会回天乏术。
    “走了也好。”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妙空却微微笑了起来,声音低诡,“免得你我都麻烦。”
    有血从冰上蜿蜒爬来,然而流到一半便冻结。
    妙空侧过头,顺着血流的方向走去,将那些倒在暗影里的尸体踢开——那些都是守着西天门的大光明宫弟子,重重叠叠的倒在门楼的背面,个个脸上还带着惊骇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多年来的上司、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会忽然对下属痛下杀手。
    真是愚蠢啊……这些家伙,怎么可以信任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呢?
    “都处理完了……”妙空望向了东南方,喃喃,“怎么还不来呢?”
    ――――――――――――――――――――――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奔驰的马背上。
    还活着么?
    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温暖的狐裘簇拥着她,一双手紧紧地托着她的后心,不间断地将和煦的内息送入。
    有蓝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
    ——是妙风?
    她醒转,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张了张口,想劝说那个人不要白费力,然而毒性侵蚀得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觉察到怀里的人醒转,马背上的男子霍然低下头望着她,急切:“薛谷主?你好一些了么?”
    她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微笑,然而青碧色的血却也同时从她唇边沁出。
    “不要担心,我立刻送你回药师谷。”妙风看到那种诡异的颜色,心里也隐隐觉得不祥,“已经快到乌里雅苏台了——你撑住,马上就可以回药师谷了!”
    回药师谷有什么用呢?连她自己都治不好这种毒啊……
    然而她却没有力气开口。
    妙风策马在风雪中急奔,凌厉的风吹得他们的长发猎猎飞舞。她安静的伏在他胸口,听到他胸腔里激烈而有力的心跳,神智再度远离,脸上却渐渐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啊……终于,再也没有她的事了。
    他们都安全了。
    她渐渐感觉到无法呼吸,七星海棠的毒猛烈地侵蚀着她的神智,渐渐的、脑海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她知道这种毒,会让人在七天内逐步的消失意识,最终变成一个白痴。
    无数的往事如同眼前纷飞的乱雪一样,一片一片的浮现。
    雪怀、明介、雅弥姐弟、青染师傅,余嬷嬷和谷里姐妹们……那些爱过她也被她所爱的人们。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呢?
    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想去摸怀里的金针——那些纤细锋利的医器本来是用来救人的。她继承药师谷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天职所在。然而她却用它夺去了一个病人的生命。
    她犯了医者最不能犯的一种罪。
    然而用尽全力,手指只是轻微的动了动——她连支配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


    2楼2013-01-13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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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去的鼎剑阁七剑,在乌里雅苏台遇见了急速向东北方向奔来的人。
      妙风使!大雪里,远远望见那一头诡异的蓝发,所有人相顾一眼,立刻分别向七个方位跃出,布好了剑阵严阵以待——妙风是大光明宫中和瞳并称的高手,虽然从不行走于江湖,但从刚才雪原上八骏的尸体来看,他们已然知道这个对手是如何的可怕!
      霍展白占住了璇玑位,墨魂剑下垂指地,静静地看着那一匹越来越近的奔马。
      “兮律律——”仿佛也惊觉了此处的杀气,妙风在三丈外忽然勒马。
      “让开。”马上的人冷冷望着鼎剑阁的七剑,“今天我不想杀人。”
      他穿着极其宽大暖和的大氅,内里衬着厚厚的狐裘,双手拢在怀里——霍展白默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同伴们警惕:妙风的手藏在大氅内,谁都不能料到他什么时候会猝然出手。
      “呵,妙风使好大的口气。”夏浅羽不忿,冷笑起来,“我们可不是八骏那种饭桶!”
      “让不让?”妙风有些沉不住气,微怒,“不要逼我!”
      “有本事,杀出一条血路过去!”夏浅羽大笑起来,剑尖指向璇玑位的霍展白,足下一顿,其余六剑齐齐出鞘,身形交错而出,各奔其位,剑光交织成网,剑阵顿时发动!
      妙风的手臂在大氅里动了一下,从马上一掠而下,右手的剑从中忽然刺出。
      一道雷霆落到了剑网里,在瞬间就交换了十几招,长剑相击,发出了连绵不绝的“叮叮”之声。妙风辗转于剑光里,以一人之力对抗中原七位剑术精英,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剑上注满了纯厚和煦的内力,却凌厉得足以和任何名剑对抗。
      “啊!”七剑里有人发出了惊呼,因为双剑乍一交击,手里的剑便瞬间仿佛浸入沸水一样的火热起来。那种热沿着剑柄透入,烫得人几乎无法握住。
      “小心,沐春风心法!”霍展白看到了妙风剑上隐隐的红光,失声提醒。
      仿佛孤注一掷地想速战速决,这个大光明宫里的神秘高手一上来就用了极凌厉的剑法,几乎是招招夺命,不顾一切,只想从剑阵中闯过。
      一轮交击过后,被那样汹涌狂烈的内息所逼,鼎剑阁的剑客齐齐向外退了一步。
      唯独白衣的霍展白站在璇玑位,手中墨魂剑指向地面,却是分毫不动。他只是死守在璇玑位,全身的感知都张开了,捕捉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显然是急于脱身,妙风出招太快,连接之间略有破绽。只是细小的一瞬机会,却立刻被抓到——墨魂剑就如一缕黑色的风,从妙风的剑光里急速透了进来!
      中了!
      霍展白一剑得手,心念电转之间,却看到对方居然在一瞬间弃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居然完全丢弃了武器,硬生生用手臂挡向了那一剑。
      “嚓”,轻轻一声响,纯黑的剑从妙风掌心投入,刺穿了整个手掌将他的手钉住!
      得手了!其余六剑一瞬发出了低低的呼声,立刻掠来,趁着对手被钉住的刹那齐齐出剑,六把剑交织成了一道光网,只要一个眨眼就能把人绞成碎片!
      在那一瞬间,妙风霍然抽剑转身!
      “唰”,他根本不去管刺向他身周的剑,只是不顾一切的出手,手里长剑瞬地点在了七剑中年纪最小、武功也最弱的周行之咽喉上。
      所有的剑,都在刺破他衣衫时顿住。
      “八弟,你——”卫风行大吃一惊,和所有人一起猝及不妨地倒退出三步。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铤而走险,用出了玉石俱焚的招式。
      “不要管我!”周行之脸色惨白,嘶声厉呼。
      妙风单手执剑站在雪地上,显然刚才一番激战也让他体力透支,他气息平匍,眼神却冰冷:“我收回方才的话:你们七人联手,的确可以拦下我——但,至少要留下一半以上人的性命。”
      他声音疲惫而嘶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七剑沉默下来,齐齐望向站在璇玑位上的霍展白。
      霍展白也望着妙风,沉吟不决。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只在于剿灭魔宫,如果半途和妙风硬碰硬的交手,只怕尚未到昆仑就损失惨重——不如干脆让他离开,也免得多一个阻碍。
      沉吟之间,卫风行忽然惊呼出声:“大家小心!”
      鼎剑阁的七剑齐齐一惊,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大氅内忽然间伸出了第三只手,苍白而瘦弱。
      他们忽然间明白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妙风使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人?!他竟然就这样带着人和他们交手!那个人居然如此重要,即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只手去挡,也在所不惜?
      那只手急急地伸出,手指在空气里张开,大氅里有个人不停地喘息,却似无法发出声音来。
      妙风脸色变了,手里长剑往前一送,割破了周行之的咽喉:“你们让不让路?”
      周行之也是硬气,居然毫无惧色:“不要让!别管我!”
      “放开八弟,”终于,霍展白开口了,“你走。”
      他往后微微退开一步,离开了璇玑位——布置严密的剑阵顿时洞开。
      妙风松了一口气,瞬地收剑,翻身掠回马背。
      霍展白站在大雪里,望着东北方一骑绝尘而去,隐隐之间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可能是永远的错过了什么。
      他就这样站在雪里,紧紧握着墨魂剑,任大雪落满了一身。一直到旁边的卫风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觉过来。翻身上马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妙风消失的方向。
      然而,那一骑,早已消失在漫天的大雪里。如冰风呼啸,一去不回头。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已然无声无息的从身边经过了么?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场千里的跋涉、最终不过是来做最后一次甚至无法相见的告别。


      3楼2013-01-13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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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风拥着薛紫夜,在满天大雪中催马狂奔。
        整个天和地中,只有风雪呼啸。
        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冰冷的呼吸——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噗”,筋疲力尽的马被雪坎绊了一跤,前膝一屈,将两人从马背上狠狠甩了下来。妙风急切之间伸手在马鞍上一按,想要掠起,然而身体居然沉重如铁,根本没有了平日的灵活。
        他只来得及在半空中侧转身子,让自己的脊背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摔落雪地。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雪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和教王一战后身体一直未曾恢复,而方才和鼎剑阁七剑一轮交手,更是恶化了伤势。此刻他的身体,也已然快要到了极限。
        虽然他们两个人都拥有凌驾于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这片看不到头的雪原上,这一场跋涉是那样无助而绝望。这样相依踉跄而行的两人在上苍的眼睛里,渺小如蝼蚁。
        “……”他忽然感觉手臂被用力握紧,然而风雪里只有细微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薛谷主!”妙风连忙解开大氅,将狐裘里的女子抱了出来,双手抵住她的后心。
        那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狐裘里,已经变为可怖的青色,一只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探了出来,一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微微在空气里痉挛,似乎想要用尽全力抓住什么。口唇微微翕动。
        刚才……刚才是幻觉么?她居然听到了霍展白的声音!
        那一瞬间,濒死的她感到莫名的喜悦,以惊人的力气抬起了手,想去触摸那个声音的来源——然而因为剧毒的侵蚀,衰弱的她甚至无法发出一个字来。
        “……”她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眼前渐渐空白,忽然慢慢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靥——
        “等回来再和你比酒!”
        梅花如雪而落,梅树下,那个人对着她笑着举起手,比了一个猜拳的手势。
        “霍、霍……”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薛谷主!”轻微的声音却让身边的人发出了狂喜低呼,停下来看她,“你终于醒了?”
        是、是谁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蓝色的发和白色的雪。
        “雅弥……”她的神智稍微回复,吐出了轻微的叹息——原来,是这个人一直不放弃地想挽回她的性命么?是这个人,一直伴随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么?
        那,也是一种深厚的宿缘罢。
        他想说什么,她却忽然竖起了手指:“嘘……你看。”
        纤细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出,指向飘满了雪的天空,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开阖,发出欢喜的叹息,吐出一个字:“光。”
        妙风下意识地抬起头,然而灰白色的天冷凝如铁,只有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迎头而落,荒凉如死。
        他忽然间有一种入骨的恐惧,霍地低头:“薛谷主!”
        就在引开他视线的一瞬间,她的手终于顺利地抓住了那一根最长的金针,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光。”她躺在柔软的狐裘里,仰望着天空,唇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浮动,带着各种美丽的颜色,如同精灵一样成群结队的飞舞,嘻笑着追逐。最后凝成了七色的光带,在半空不停辗转变幻,将她笼罩。
        她对着天空伸出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美丽绝伦的虚幻之光。
        和所爱的人一起去那极北之地,在浮动的巨大冰川上看天空里不停变幻的七色光……那是她少女时候的梦想。
        然而,她的梦想,在十三岁那年就永远的冻结在了漆黑的冰河里。
        劫后余生的她独居幽谷,一直平静的生活,心如止水,将自己的一生如落雪一样无声埋葬。
        然而,曾经一度,她也曾奢望拥有新的生活。
        希望有一个人能走入她的生活,能让她肆无忌惮的笑,无所顾忌的哭,希望穿过所有往事筑起的屏障直抵彼此的内心。希望,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样蒙着喜帕出阁,在红烛下静静地幸福微笑;可以在柳丝初长的时候坐在绣楼上,等良人的归来;可以在每一个欲雪的夜晚,用红泥小炉温热新醅的酒,用正经或者不正经的谈笑将昔年所有冰冷的噩梦驱散。
        


        4楼2013-01-13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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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一度,她也并不是没有对幸福的微小渴求。
          然而,一切,终究还是这样擦身而过。
          雪不停的下。她睁开眼睛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那些雪一片一片精灵般的飞舞,慢慢变大、变大……掉落到她的睫毛上,冰冷而俏皮。
          已经是第几天了?
          七星海棠的毒在慢慢侵蚀着她的脑部,很快,她就要什么都忘记了吧?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拼命去抓住脑海里潮汐一样消退的幻影,另一只藏在狐裘里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长长的金针。
          ―――――――――――――――――――――――
          鼎剑阁的七剑来到南天门时,如意料之中一样,一路上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成形的抵抗。
          魔宫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内斗,此刻从昆仑山麓到天门之间一片凌乱,原本设有的驿站和望风楼上只有几个低级弟子看守,而那些负责的头领早已不见了踪影。
          霍展白在冰川上一个点足,落到了天门中间的玉阶上。
          高高的南天门上,赫然已有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在静静等待着。
          妙空?
          “你们终于来了。”看到七剑从冰川上一跃而下,那个人从面具后吐出了一声叹息。虽然带着面具,但也能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如释重负:“我等了你们八年。”
          他对着霍展白伸出手来。
          袖子上织着象征着五明子身份的火焰纹章,然而那只苍白的手上却明显有着一条可怖的伤痕,一直从虎口延展到衣袖里——那是一道剑伤,挑断了虎口经脉,从此后这只右手便算是残废,再也无法握剑。
          霍展白和其余六剑一眼看到那一道伤痕,齐齐一震,躬身致意。八人在大光明宫南天门前一起做了同一个动作:倒转剑柄、抵住眉心。然后,相视而笑。
          “六哥。”他走上前去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眼里带着说不出的表情,“辛苦你了。”
          “霍七,”妙空微笑起来,“八年来,你也辛苦了。”
          他抬起手,从脸上摘下了一直带着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对一行人扬眉一笑——那张脸,是中原武林里早已宣告死亡的脸,也是鼎剑阁七剑生死不能忘的脸。
          八剑中排行第六的,汝南徐家大公子:徐重华!
          八年前,为了打入昆仑卧底,遏制野心勃勃试图并吞中原武林的魔宫,这个昔年和霍展白一时瑜亮的青年才俊,曾经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和误解——
          为了脱离中原武林,他装作与霍展白争夺新任阁主之位,失败后一怒杀伤多名长老远走西域;为了取信教王,他与追来的霍展白于星宿海旁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最后被霍展白一剑废掉右手,又洞穿了胸口。
          重伤垂死中挣扎着奔上南天门,终于被教王收为麾下。
          从此后,昆仑大光明宫里,多了一名位列五明子的神秘高手;而在中原武林里,他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背叛者了。连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不知道背负着恶名的丈夫还活在天下的某一处。
          八年后,摘下了“妙空”的面具、重见天日的徐重华对着同伴们展露笑意,眼角却有深深的刻痕,双鬓斑白——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已然让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过早地衰老了。
          霍展白握着他的手,想起多年来两人之间纠缠难解的恩怨情仇,一时间悲欣交集。
          他是他多年的同僚,争锋的对手,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然而,却也是夺去了秋水的情敌——在两人一起接受了老阁主那一道极机密的命令时,他赞叹对方的勇气和耐力,却也为他抛妻弃子的绝决而愤怒。
          在星宿海的那一场搏杀,假戏真做的他,几乎真的把这个人格杀于剑下。
          他无法忘记在一剑废去对方右手时、徐重华看着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为了极其机密的任务而舍命合作的两人,心里是真的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吧?
          八年了,这么多的荣辱悲欢转眼掠过,此刻昆仑山上再度双手交握的两人眼里涌出无数复杂的情绪,执手相望,却终自无言。
          


          5楼2013-01-13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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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样漆黑的雪狱里,隐约有无数的人影,影影绰绰附身于其间,形如鬼魅。
            ——星圣女娑罗只觉得心惊:瞳执掌修罗场多年,培养了一批心腹,此刻修罗场的杀手精英们,居然都无声无息地集结在了此处?
            这短短一天之间天翻地覆,瞳和妙空之间,又达成了什么样的秘密协议?!
            “瞳,帮你把修罗场的人**起来,也把那些人引过来了——”鼎剑阁七剑即将追随而来,在这短短的空档里,妙空重新带上了青铜面具,唇角露出转瞬即逝的冷酷笑意,轻声,“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知道。”黑夜里,那双妖诡的眼里霍然焕发出光来,“各取所需,早点完事!”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一丈之内,黑暗里的人忽然竖起了手掌,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命令,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一瞬间消失了,融入了雪狱无边无际的黑夜。
            妙空的身影,也在门口一掠而过。
            “六哥!”当先本来的是周行之,一眼看到,失声冲入。
            “唰!”一步踏入,暗夜里仿佛忽然有无形的光笼罩下来,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过去,立刻便看见了黑暗深处那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那是妖异得几乎让人窒息得双瞳,足以将任何人溺毙其中。
            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在他被瞳术定住的瞬间,黑夜里一缕光无声无息的穿出,勒住了他的咽喉。
            周行之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从地上被飞速拉起,吊向了雪狱高高的顶上。他拼命挣扎,长剑松手落下,双手抓向咽喉里勒着的那条银索,喉里咳咳有声。
            “干得好。”妙空轻笑一声,飞身掠出,只是一探手,便接住了同僚手里掉落的长剑。然后,想都不想地倒转剑柄挥出,嚓的一声,挑断了周行之握剑右手拇指的筋络。
            “第一柄,莫问。”他长声冷笑,将破浪剑掷向屋顶,嚓的一声钉在了横梁上。
            鼎剑阁七剑里的第一柄剑。
            转身过来时,第二、第三人又已结伴抵达,双剑乍一看到周行之被吊在屋顶后,不由惊骇地冲入解救,却在黑暗中同样猝及不妨地被瞳术迎面击中,动弹不得。随后,被黑暗中的修罗场杀手精英们一起伏击。
            夺命的银索无声无息飞出,将那些被定住身形的人吊向高高的屋顶。
            “第二,流光。第三,转魄。”
            接二连三地将坠落的佩剑投向横梁,妙空唇角带着冷笑。
            “重……华?你……你……”吊在屋顶的同僚终于认出了那青铜面具,挣扎着发出低哑的呼声,因为苦痛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个最机密的卧底、鼎剑阁昔年八剑之一的人,居然背叛了中原武林?!
            他,是一名双面间谍?!
            “呵。”徐重华却只是冷笑。
            重新带上青铜面具,便又恢复到了妙空使的身份。
            愚蠢!难道他们以为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不惜抛妻弃子,只是为了替中原武林灭亡魔宫?笑话!——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除魔卫道,他要的,只不过是这个中原武林的霸权,只不过是鼎剑阁主的位置!
            为了这个他不惜纹身吞炭,不择手段——包括和瞳这样的杀手结盟。
            他把魔宫教王的玉座留给瞳,而瞳则帮他扫清所有其余七剑,登上鼎剑阁主的位置;而所有的同僚、特别是鼎剑阁的其余七剑,自然都是这条路上迟早要除去的绊脚石。如今机会难得,干脆趁机一举扫除!
            他接二连三地削断了同僚们手筋,举止利落毫不犹豫——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又没了可以和他一争长短的强劲对手,这个鼎剑阁、这个中原武林,才算是落入了囊中。
            “夺夺夺”,接连不断的声响,又有三柄剑被钉上横梁。
            然而,最后一个进入的夏浅羽毕竟武艺高出前面几位一筹,也机灵得多,虽然被瞳术迎面击中,四肢无法移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头避开了套喉银索,发出了一声惊呼:“小心!瞳术!”
            


            7楼2013-01-13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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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间,黑暗里有四条银索从四面八方飞来,同时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吊上了高空!
              “糟了。”妙空低呼一声——埋伏被识破,而最难对付的两人还尚未入彀!
              果然,那一声惊呼是关键性的提醒,让随后赶到的霍展白和卫风行及时停住了脚步。两人站在门外,警惕地往声音传来处看去,齐齐失声惊呼!
              黑暗里有灯火逐一点亮,明灭映出六具被悬挂在高空躯体,不停地扭曲,痛苦已极。
              “别看他眼睛!”一眼看到居中的黑衣人,不等视线相接,霍展白失声惊呼,一把拉开了卫风行,“是瞳术!只看他的身体和脚步的移动,再来判断他的出手方位。”
              “呵,”灯火下,那双眼睛的主人笑起来了,“不愧是霍七公子。”
              那个坐在黑暗深处的青年男子满身伤痕,四肢和咽喉都有铁镣磨过的血痕,似是受了不可想象的折磨,苍白而消瘦,然而他却抬起了眼睛扬眉一笑。那一笑之下,整个人仿佛焕发出了夺目的光。那种由内而外的光不仅仅通过双瞳发出,甚至连没有盯着他看的人、都感觉室内的光芒为之一亮!
              “瞳,药师谷一别,好久不见。”霍展白沉住了气,缓缓开口。
              瞳却是不自禁地一震,眼里妖诡般的光亮微微一敛,杀气减弱——药师谷……药师谷。这三个字和某个人紧密相连,只是一念及,便在一瞬间击中了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在这样生死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却不自禁地走了神。
              “快!”霍展白瞬间觉察到了这个细微的破绽,对身边卫风行断喝一声,“救人!”
              两人足尖加力,闪电般的扑向六位被吊在半空的同僚,双剑如同闪电般的掠出,割向那些套喉的银索。只听铮的一声响,有断裂的声音。一个被吊着的人重重下坠。
              “六弟!”卫风行认出了那是徐重华,连忙冲过去接住。
              然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嗤”,轻轻一声响,对方的手指无声无息的点中了他胸口的大穴,将他在一瞬间定住。另外一只手同时利落地探出,在他身体僵硬的刹那夺去了他手里的长剑,反手一弹,牢牢钉在了横梁上。
              “六弟!”卫风行不可思议地惊呼,看着那个忽然间反噬的同僚。
              “六弟?”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冷笑起来,望着霍展白,“谁是你兄弟?”
              霍展白停在那里,死死望着他,眼里有火在燃烧:“徐重华!你、真的叛离?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从不站在哪一边。”徐重华冷笑,“我只忠于自己。”
              “你背叛鼎剑阁也罢了,可是你连秋水母子都不顾了么?”霍展白握紧了剑,身子微微发抖,试图说服这个叛逃者,“她八年来受了多少苦——你连问都不问!”
              “别和我提那个贱女人,”徐重华不屑地笑,憎恶,“她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霍展白的身子一瞬间僵硬。
              他说什么?他说秋水是什么?


              8楼2013-01-13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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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余鼎剑阁同僚都是微微一惊。
                的确是简单的条件。但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忽然提出和解,却不由让人费解。
                “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杀你,”仿佛猜出了对方心里的疑虑,瞳大笑起来,将沥血剑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个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问你,肯不肯订约?”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余几位同僚微一接触,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这种情况,也只有姑且答应了。
                “可以。”他伸出手来和瞳相击,立下约来,“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
                瞳的手掌和他交击,却笑:“有诚意的话,立约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眼睛吧?”
                看着他的眼睛?鼎剑阁诸人心里都是齐齐一惊:小心瞳术!
                然而霍展白却是坦然抬起了眼,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妖异的眸子。视线对接。那双浅蓝色的妖异双瞳中神光闪烁,深而诡,看不到底,却没有丝毫异样。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来,拂袖回到了黑暗深处,“你们可以走了!”
                他伸手轻轻拍击墙壁,雪狱居然一瞬间发生了撼动,梁上钉着的七柄剑仿佛被什么所逼,刹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声落地,整整齐齐排列在七剑面前。
                “告辞。”霍展白解开了同伴的穴,持剑告退。
                瞳在黑暗里坐下,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有再去看——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动摇。
                纵虎归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错过了一举将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击溃的良机。
                然而……他的确不想杀他。
                不仅仅因为他心里的确厌恶妙空;也不仅仅因为连续对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术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没有足够的胜算——最后、也最隐秘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朋友。
                在药师谷那一段短短时间里,他看到过他和那个人之间,有着怎样深挚的交情。如果杀了霍展白,她……一定会用责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无法承受那样的眼光的。
                即便是为了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后的话还留在耳边,她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眼睑上。然而,她却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在身体麻痹解除、双目复明的时候,他疯狂地冲出去寻觅她的踪迹。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昨日去了山顶乐园给教王看病,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大殿就在瞬间坍塌了。
                他在断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顶,却知道那个金壁辉煌的乐园已然成为一梦。
                一切灰飞烟灭。


                11楼2013-01-13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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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在外出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你是医生?”
                  “当然是。”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佩上兰草和祥云纹样的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那么,快替她看看!”他来不及多想,急急转身过来,“替她看看!”
                  那个女子无声地点头,走过来。
                  长长的银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里的病人的脸。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风大雪里,却还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手的指甲,居然是诡异的碧绿色!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脸色便已然苍白。
                  “这、这……”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慢慢变了。
                  “医生,替她看看!”妙风看得她眼神变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她蓦然觉得惊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么?”妙风一震,霍然抬头。只是一瞬,恳求的眼神便变转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见死不救?!”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在满室的惊呼中,那柄青锋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见死不救?”那个女子看着他,满眼只是怜悯,“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间安静下来,似是听不懂她的话,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
                  “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着。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佩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13楼2013-01-13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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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14楼2013-01-13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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