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期所写的《新建筑入门》中,他提到了建筑的“原罪”,他说:“摧毁自然的快感和罪恶感困扰着古代人,所有建筑家也背负着同样的矛盾感情延续着建筑史,这项悖论是建筑界永远的课题。”回顾西方两千多年来的建筑史,他认为,从人类从洞窟走出的第一步,就迈出了摧毁自然的第一步,到20世纪末,各种建筑理念大盛,更是将摧毁自然的行为推到极致。
1995年1`月发生的阪神大地震及3月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恐怖事件使隈研吾认识到超高超宏伟的所谓“强建筑”的不堪:再牢固的建筑,一旦碰到自然灾害(例如地震)和人祸,会变得何其脆弱,它到底能否保护人成了疑问。
他认为,强建筑之脆弱与它的“恶”紧密相连:其一是体量庞大,越大越招摇,越大越碍眼;其次是物质的消耗,体积越大,消耗物质越多,而地球资源却日渐枯竭;再有就是建筑物的不可逆改性,一旦完成,寿命比人长得多,它坚固的外表仿佛在嘲笑人类短暂而脆弱的生命。
而所有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强建筑的理念奠基于“建筑为主、环境为辅”的关系之上,他指出,从一开始,建筑就背负着必须从环境中突出自己的可悲命运,而20世纪的建筑思潮,就更是强化了建筑与环境的割裂。
隈研吾决心摒弃强建筑的理念,提出了他的 “负建筑”“弱建筑”的理念,那就是要“把建筑作为配角、而要把环境放在主要位置”。他认为,与“强建筑”相比,“弱建筑”或许更经得起冲击,而更为重要的是,它还能让失去安全感的现代人感受到传统建筑的温情和柔性之美。
用设计家原研哉的话来说就是,“负建筑”不是失败的建筑,而是无中生有,以柔克刚,表面上是对“强建筑”的一种示弱,实际上却是一种以退为进。在日语的语境里,“负”还有“适宜”的意思,“负建筑”也就是人类真正需要的建筑。
隈研吾心目中的负建筑,不刻意追求象征意义,不刻意追求视觉需要,也不刻意追求满足占有私欲,而是俯伏于地面之上,在承受各种外力的同时又不失明快。
他设计建造那珂川汀马头广重美术馆,正是这一建筑理念的绝佳体现。这个美术馆是为了纪念浮世纪大师安藤广重而建的,它的屋顶、墙壁、隔断、家具等建筑的绝大部分因素都用当地山上所产的杉木做的百叶来实现,尽量不使用混凝土,以达到建筑与周围环境和谐交融浑然一体的效果。同时,整个美术馆建得非常低,以一种俯伏的姿态,低于神社和山林,非常低调,隈研吾以此低调谦逊的手法来使建筑“消失”于环境之下。
“负建筑”与隈研吾的另一个基本概念“反造型”息息相关。他意识到,强建筑重造型,重象征,重视觉效果,使建筑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要反其道而行之,要将建筑融合在环境之中,反造型,消解造型,反割裂,反“大”……
“反造型”首先是从“反混凝土”开始,他认为,在材料的质感上,“混凝土盒子这样封闭的形式让我的身体感到难受,困在这样的盒子里,呼吸不畅,身体拘束,就连体温好像被吸走了似的。”
他指出,从建筑作为社会批判这个角度看,混凝土正是一种隔绝了批评、封锁了声音的物质,使人懈怠、麻木而顺从,也使建筑变得毫无个性。如果说二十世纪,混凝土是最国际化的建筑材料,那么在二十一世纪,建筑强调的是当地的自然材料,因为在自然环境中居住变得日趋重要。“反造型”因而是向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建筑说“不”,那才可以安心地回归自然。
在建筑设计实践中,隈研吾极力避免混凝土,却对自然材料的研究与创新充满热情,广重美术馆利用了当地的杉木,芦川石材美术馆利用了当地产的石材,高柳町的阳乐屋和三得利美术馆利用了看似柔软的日本和纸,长城下的竹屋利用了中日文化中柔弱却充满力量的竹子,这都是隈研吾利用当地的自然材料创造出“以柔克刚”的建筑的典型例子。
因此,隈研吾的“负建筑”,是消弭了建筑和环境割裂的建筑、对人类释发善意的建筑,不张扬,不卑不亢,关照生活的初衷,诚实,坚持空间与时间的对话,温暖,朴实,从建筑本位和单体层面都回归生活,造就以人以生活、而不是以建筑为中心的场景。
隈研吾的建筑理念一方面是东方的,追求简素和自然,带有道家和禅宗的趣味,另一方面却以传统美学的基础反叛现代主义的传统。隈研吾的建筑与它们的环境和平共处,并且不试图破坏或战胜它们的直接背景。它们的构成简单、直接,并且尊重一直存在当地的东西。
这大概可以视为隈研吾在中国走红的原因。他的建筑理论全是以人与自然为本,人是主角,建筑是配角——这正好跟当下中国建筑的大趋势(建筑成为主角,人却沦为配角)背驰。在建筑中重新发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重新发现人性,透过建筑展现人文关怀,这是他带给中国建筑界的深刻启发。
隈研吾的“负建筑”理念是建立在对“强”建筑理念的批判上的。也因此,他对于中国建筑师的这句话显得语重心长:“在当今中国,因为经济的高速发展,只要是有才能的设计师,基本都会处于一个不会缺活干的状态,但在我看来,这种状态是一个很危险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希望大家能够保持一种批判性,能够时常问一下自己,做这样的建筑真的可以吗?而不是为了建筑而去做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