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帷幕重重垂落，死寂里只有风偶尔掀起一角，偷窥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甜美浓郁的熏香在整个清汉宫如轻烟般盘桓，遮掩住了令人不安的血腥味。
提剑的男人用那一剪绢质的衣角擦了擦剑锋，随手把天官推倒在地，踏着粘稠的血走近。而后低下头来，对端坐在华座上的女人行礼：“……台辅。”
女人有一头齐踝的白金色长发，双手妥贴地放在膝头，睫毛纤长。秀丽的脸庞藏在憧憧阴影里，眉梢眼角都是深沉的忧伤。十八岁和八十岁的特征同时汇聚在她身上，凝视那目光有如凝视斑驳的浮世绘片片剥落。
“主上……过世了吗？”
“是的。白雉已经鸣叫了末声。”
“那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要看台辅还能为奏做些什么了。”男人漫不经心地拭剑，“比如，选择一位正确的王。”
被称为“台辅”的女人微微笑了：“其实是想要玉座吧？”
“台辅如果要这么理解，也没有错。作为麒麟，选择正确的王是上天给予的责任。台辅选择了错误的主上，就不能埋怨会有错误的臣子了。麒麟畏惧血腥，连使令也会因为麒麟的虚弱而失去力量。现在即使是使令也没有办法救您了，不过如果台辅决定做我的麒麟，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用湛然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我只能，是主上的麒麟。”

蓬庐宫弥漫着海桐温馨的花香，染过泉水和女仙们来往的小径，一路延伸。白色的舍身木在蓬山中央，奏国新一轮盛世的希望于此孕育。
这是宿命的开始和到来。
为此有人已经守望了整整十个月。
“啪。”
终于轻轻一声响，被光束温柔包裹着的果实在少女柔软的双臂间崩裂为千万片，四散的金色仿佛无数闪烁的星辰落入如霜似雪的珍珠花丛。果实中是一只泛着微光的幼小兽物，白金的鬃毛第一次暴露在清风和阳光下，尚未睁开眼睛观察这个世界。
“啊……隆子。”有人轻轻呼唤女怪的名字。
白隆子如怀抱自己的婴儿般守着新生的神兽，转身向来人深深地俯首，“玄君大人。”
“宗麟一切都好吧？是很漂亮的麒麟啊。”碧霞玄君微笑着，“新的蓬山公诞生，就由隆子和桢卫一起照顾她吧。一切都拜托你们了。”
“这是隆子的使命。”
“要好好照顾宗麟啊，毕竟王不在玉座上的日子，土地渐渐贫瘠，妖魔出入频繁，对于奏国的百姓来说，实在是太艰苦了。绝对不可以再出任何差错。”
“……我明白了。”
玄君的手轻轻拂过幼兽修长的颈项，“一定是非常强大和出色的麒麟吧，每一位新生的麒麟身上，都寄托着死者的希望。”

金刚山贯穿浩瀚无边的云海，把整座蓬山封闭在重重岭峰里，保护着绵延的五山脉。无数本国的子民踏上了升山之路，历经千难万险抵达蓬山，希望接受天意成为新的国王。神和人唯一发生交集的这一天，被称为“安阖日”。
阴影里的男人平伏在地，叩首以礼：“恭祝蓬山公大人福寿无疆。”
新的蓬山公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近乎珍珠白的金发如绢顺滑。斜分的额发下面容清秀，温润得如同一块剔透的无色翡翠，又干净得仿佛不沾尘埃的露水。
少女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帧卫，看见女仙对自己点头。退开两步，向祝颂的人同情地鞠躬示意：“……中日之前，请多保重。”
男人深深俯身：“臣是奏国小司徒秀吉。”
“地官长的……次官吗？”
“是的。”
“我很抱歉。”少女眉角有深沉的怜悯和忧伤。
“臣其实不为玉座而来。”男人再度叩首，“臣才识浅薄，不敢求得天启。但奏国已经十四年没有王，土地贫瘠，妖魔出没，民不聊生。臣此次进山，恳求蓬山公赐予奏国新王，让奏国的百姓能看到生存的希望。”
“……宗麟。”
“我没有事。”少女打断了帧卫的话，低下头，“帧卫，麻烦你和少夏先离开。”
“……宗麟！”
“我想和秀吉大人谈一谈。还有隆子和滨崎他们在，就不用担心我了。”
沿着女仙们日常打水的小径漫步，明亮的暖阳把绿叶和花朵都映照成玛瑙和翡翠。两个人没有开口，沉默着与那些窃窃私语的女仙擦肩而过。她们每一个人鬓角的金簪和花钿都美得令人瞩目，似乎是为安阖日特意装扮过。
“一年有四次，她们都会这样。”宗麟微笑，“蓬山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安阖日对这些不老不死的女仙来说是节日。”
秀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有些拘谨，“哦……这样啊。”
“但是每年的安阖日，都是我的劫难。”宗麟停下了脚步，踏上石砌的台阶在小亭的桌边坐下。桌上一壶清茶，四碟点心，都供前来升山的人随意取用。
“蓬山公……”
“叫我宗麟就可以了。因为没有王，也就没有赐字。不过，我也很难找到王吧。”
“蓬山……啊不，宗麟大人……请别……”看见对方给自己斟茶，秀吉忙乱地站起身来，“这不合礼法。”
宗麟轻轻笑起来，“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但宗麟大人会是奏国的台辅。”
“如果我一直找不到王呢？”
“……宗麟大人。”
“我没有开玩笑。”少女转动着那只纹着花与鹤的瓷杯，“我今年十四岁，六岁成为成兽，麒麟旗已经飘扬了整整八年。这八年来，我总共出席三十二次升山，眼看着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却仍然没有找到王——没有天启。”
“难道是……”
少女点了点头，“一直觉得，是惩罚。”
“因为前代宗麟和宗王的被杀么？”
“……也许是这样。”

“因为谋杀天帝的使者和王而降罪于伪王，等同降罪于这个国家。这样的惩罚……”
“很不公平吧？”少女叹息，“可是原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王在被选择之前只是普通人，可成为王之后，却要肩负起一个国家。拒绝的人，就会立刻死去。麒麟为王而生，为王而死，什么都不曾留下。这样的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秀吉笑笑，“宗麟大人说这样的话，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海客朋友。”
“我也很想改变这一切，大家对我的期望，我都知道。”少女轻声说，“可是我也只是一枚棋子，棋子是没有推倒棋局重来的可能性的，只有主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说这样的话，让您失望了。”
“那么，宗麟大人没有想过自己去找王吗？”
“什么？”
“既然没办法确定是惩罚，不用担心那些。如果不是，不管怎样，相信王还在这个世界上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不是吗？为什么宗麟大人不自己下山寻找王呢？”
“……”
看着少女瞬间苍白的脸色，秀吉犹豫半响，然而注意对方认真的眼神，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没有人可以改变天命，那么就只有自己做到最好。这样的话，即使失败也不会后悔。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为什么就要放弃了呢？”
“……”
“所谓的绝望，其实也是人给自己的借口吧？归根结底，我觉得宗麟大人所做的努力还不够。”
是……这样吗？
“说了那么冒犯的话，太失礼了，请宗麟大人宽恕。”秀吉低声道，“但还想请宗麟大人记住，奏国的百姓都在期待新王。他们活在苦难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却依然顽强地活着——说是为了王，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既然他们都有勇气活下去，没有道理宗麟大人就已经放弃一切了，是吧？”
不能……放弃。
宗麟站起身来朝着那个青年的背影鞠躬，对方没有回头。
很多年之后宗麟坐在那个被自己奉为主上的少年身边，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回过头去问秀吉，“还记得……”
“臣已经不记得了。”
宗麟叹息：“秀吉，为了什么？”
“台辅，您要知道人是善变的。说出来的东西，就算不是假的，也可能是会变的。”
原来是这样的。因为人是善变的。说出来的东西，就算不是假的，也可能是会变的。

第二章：
桢卫提起裙角登上层层的阶梯，道路的两旁是无数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用以照亮这片常人不被允许进入的圣地。金漆的神侍们高举着水晶盘，让那些从头顶滴落的水珠落入其中。四面八方都是回荡的水声，组合成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
少女站在祭坛上，低头去看巨大的地图。属于奏南国的土地暗淡无光。
“宗麟……还在担心吗？”
“今天秀吉和我说，我做的还不够。”
桢卫微微蹙眉，“对蓬山公这么说话，真是太失礼了。”
“不。”少女的额发挡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秀吉是对的。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着王来升山。但如果王永远不来，或者流落到了蓬莱和昆仑的话，呆在这里是没有办法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情的。”
“宗麟……”
“我要去找隆子了，她在外面等我。”宗麟笑笑，“麻烦桢卫帮我告诉玉叶大人，我晚饭后去拜访她好吗？”
“是。”
“隆子。”乖巧地低头让女怪轻轻为自己理好凌乱的发丝，宗麟挥了挥手，“可以去上面的吧？”
隆子肯定地点头。
夕阳把余晖洒在这对主仆的身上，把少女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肌肤涂抹上甜美的蜜色。纤细的手指在嶙峋的石块上随便地写写画画，像是小孩子稚气未脱的游戏。
“蓬山外面是什么样子？”
隆子温柔地看着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隆子一直守着我，所以不知道吧。”宗麟慢慢地说，“我……想回奏国。看看现在奏国百姓的生活，也要找到王。一直以来被隆子保护着，坦然地接受女仙们的照顾，虽然拥有了滨崎他们那样的使令，但是拥有使令只是我完成这些事情的前提对吧？”
隆子轻轻拍着少女的肩膀。
“我要找到王，让百姓们过上富足的日子，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宗麟眯起眼睛笑，“隆子会支持我的吧？那就可以了。”
她伸手毁去了那些胡乱写下的字句，“我们走吧，少夏会担心的。”
名为“滨崎”的妖魔隐藏在旁，回头去看被擦得只剩细微痕迹的字，愣在了原地。
“不离御前，不弃昭命，誓曰：忠诚。”
“滨崎！”
“在。”
“发什么呆？走啦。”少女的话里带着轻快的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