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天特别冷。大雪压到窗棂上。你披了玄色大氅，走到城门上极目远望。
大雾像是岁月一样翻涌过来，你恍然记得这已经是曹子桓登基的第三个年头了。
作为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在许多年后又一次来到这里，你所想的是死亡与失去。而经过战火的翻覆摧折，这里看起来和许多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历史的轨道划出弧线，一切都非常好。

你仍记得昨日魏宫中经久不灭的香烛。和他的父亲不一样，曹子桓喜爱香烛，极爱，甚至连冬天的白昼也有烟雾缭绕。曹丕从堆积成山的奏折间抬起头，漫不经心的问你，“我要讨伐那些不听我命令的人来警示天下。是先从吴国下手，还是先去讨伐蜀国。”
你抬起眼睛注视着他。“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吴蜀虽然是小国，但依傍山水，况且刘备，孙权都是有才能的人，陛下不如先好好的治理魏国——”
“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在浓重的烟雾里曹丕淡淡的挥了挥手。你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曹子桓仍然年轻，志得意满，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多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锐气。他羸弱，苍白，但他自小练就杀伐决断。他早已被告知，逆贼都是来自何处。

然后你想起，在多长的岁月里也有过这样的人。以一人之力建立起一个国家，横槊当歌，诗酒临江。他曾在火光熊熊的夜里认真与你讨论着作战计划，勾勒出一页一页的图纸。最后你终于在跳动的蜡烛里闭上眼。你摇摇头说，主公，还是算了。
后来你的先主公国力倾尽，大败而归，那场战斗甚至被写进了历史。他们说你是能够预测未来的先知，而你只记得长江像梦境一样滚滚而去。他悲怮的仰天长叹，若郭奉孝在，吾不至有今日败。

你看着弥漫洛阳城里的大雾，世界在前行。一切都按照着应有的轨道，一切都非常好。

光阴似箭竟是如斯。再次登上洛阳城楼，你简直无法相信。这里的城墙已经被曹子桓举倾国之力修缮完备。一砖一瓦都散发着新鲜的气味。

你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的脚步曾是孤独的。没有父母为你饯行，朋友们都还没有相会。你站在岁月的尽头望过去，觉得这样的孤独在你的生命中早已是常态，久到穿过了生死的界限。纵使有燎原的战火不断的从你身边延展开去，刀戈相向之声，铁马冰河之声，像是伶人依依呀呀的唱着诗经里的曲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然后，可预测的，他们一定会回来。凯旋而归也好，丢盔弃甲也好。得失生死与你无关。
这些年来，你常常觉得你是隔着一层帷幕，远远的看着这个世界。或许你只是在末世的污浊里荡涤了太久。

或许你早已过于疲惫，而你从没有意识到这点。

（有没有人想说太长不看的）

有时候你会想起他们，在你遇到董卓之前，先见到的两个少年。回忆由于太过久远而磨白发旧。那时四周还都是大汉雍重沉郁的气息，有人循鸡鸣而起，有人在早市上忙碌，有人沿街叫卖着带晨露的玉兰花。那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和神采飞扬的少年，他们从那时起就是至交。他们结伴云游，然后见到你。
“荀彧，字文若。”晨雾中的青年微微颌首，“生平最大的理想是匡扶汉室，辅佐明君——”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旁的少年打断。
“郭嘉，字奉孝，最喜欢的东西是桃枝，最讨厌的东西是陈群。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找到一个不嫌弃我是不动白的人，然后跟着他一辈子，么么哒——啊哈哈，开玩笑的。”

后来你们分道扬镳，几次交手之后又总是回到这里。出发与抵达没有完结。只有在这里你们为对方而存在，你们互相使对方成为你们自己。所有的事情都符合。你想到国界以南，也曾有这么相互引为知音的几个人，他们师出同门，都胸怀大志。你曾见过他们之中不说话的那个，并坚信你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人。至于其他两位，你只在梦境中偶尔记起。梦里有蝉声，大雾，和流徙的银箭。
“卧龙，凤雏，得其一者可得天下。”

历史的轨道划出圆环。

一双手毫无戒备的揽过你的肩膀。这是在东汉末年，群雄逐鹿，禾苗枯萎，洪水滔天。董卓的女婿牛辅，他早已死亡，尸体腐烂，埋在地下变成茂盛的植物。

他从来和你都是不同的人，眯起眼睛傻笑的样子像个有中二病的少年。他揽过你的肩膀，仿佛你们竟可能是同类那样。他神色惶恐的拉紧缰绳，带着无主之师，遥望着长安城里扬起的战旗。他在说出剿灭吕布的同时，手心里已经溢满了汗。

“如今之计，唯有献头而已。”你曾对他说你是健忘之人，从未想过他会将你所说当真。直到战火焚尽长安城，无数的西凉军士怒吼着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熊熊的火箭像是黑夜里骤然上扬的烟花。老人孩子的惨叫声，哀嚎声，头颅被踏碎的声音，宫殿的墙瓦哗啦啦的倒下来的声音，像是节日狂欢的乐律一样盘旋在黑夜里。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朝代会毁灭，万物有盛衰，就连天地日月也不会永存。只有乐律是恒常的，先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
即使洛阳与长安相聚千里之远，你仍然没有忘记那个夜晚，一天也没有。

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