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1.
"他会好转的," 校医如是告诉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坐在校医的对面, 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她的母亲坐在他的左侧, 父亲则在右侧。围绕在他们四周的墙壁贴着许多颜色亮丽多彩的海报——鼓励人们运动、健康饮食以及定时常规检查。御崎低头凝视着地板。
"打扰一下," 父亲扯出一个有点尴尬的微笑, "但您能解释一下他怎么了么?"
"诏太君有轻微的焦虑发作状况。" 护士解释道。
"他有神经衰弱?" 母亲连维持住一个微笑都做不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透露着难以置信。
护士摇了摇头,"焦虑发作并不总是神经衰弱的症状。你们儿子得的只是很轻微的——他只是过呼吸症。这个只会持续几分钟, 并且他看起来恢复得很快。我先前有给他填写一个调查。" 然后她从她的剪贴板上拿下一张纸, 递给御崎的母亲。"他并没有表现出严重的恐慌症。"
"但是他仍然有一些紊乱?" 母亲强调, 在飞快浏览过那些问题和题号的范围后。于是他的父亲斜靠过来, 扭着脖子以便看清那张纸。
护士脸上温和的笑容退掉了一点。 "是的, 这个可能性很大。他表现出恐慌症的前兆——尽管现在还太早这么肯定地说。但是, 他并没有这个病症的严重表现。所以这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他应该会没事的。
在那之后, 护士一再向他母亲保证御崎不需要药物治疗, 但是要好好看着他, 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御崎很清楚班主任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 她都看见了, 当着班上所有人的面。
他的父母谢过护士然后带御崎离开。 当他们走回车上时, 爸爸拍了拍御崎的肩膀, 温和地对他笑笑。在傍晚时, 御崎在书房外面偷听到他母亲问, "一个十岁的孩子, 有什么可能让他焦虑的啊?"
父亲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但别太在意...这只会让他更焦虑, 不是吗? 我们只要让他知道我们在支持着他, 不会让他孤身一人的, 就够了。"
两人都沉默了, 但最终母亲喃喃道, "是啊。"
御崎离开门口, 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回到了房间。

2.
在体育老师吹响哨子之后, 他大概持续喘了十分钟。
"还好么?" 他问, 他单膝跪在御崎旁边。御崎正坐在田径跑道上喘气, 努力想要顺顺气。
御崎没有作声, 心中默默希望远离这里——远离老师和他能感觉到的正包围着他, 小声议论和投来目光的同学, 但因为他不想抬头看所以看不到他们。然后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当然, 体育老师陪在御崎身旁。他把手搭在御崎的肩膀上, "御崎?"
"我很好," 他起身, 试着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心不像一分钟之前跳得那样厉害, 但他依旧觉得头昏眼花,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有点趔趄。 体育老师赶忙扶了他一下。御崎脸红得像烧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一会儿呢? 喝点水, 然后坐一会儿。"
避开同学们的目光, 御崎径直向长椅走去。御崎抓起他的水壶, 然后绕到旁边的储货棚后。他抵着背后的门, 离开每个人的视线。打开水壶, 大口吞下一些, 他用运动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上的汗, 然后深呼吸。
他一个人呆了一会儿。终于, 他听到一群男孩子正接近的声音。他开始并没有太在意, 直到——
"你看到御崎了吗?" 在棚子的另一头, 其中一个人问。
"谁?"
"跑了两圈然后累倒的家伙?" 另一个声音发问道。
"对, 就是他. 他的情况真让人难过。"
"他怎么能那么柔弱?"
"嗯… 这一点儿也不值得吃惊。他看起来就像个女孩儿。事实上他跑步也像是。"
"或许…" 一个男孩压低了声音. "他就是。"
然后他们开怀大笑——因为他们还未进入青春期, 这刺耳的声音又响又尖。
"他的姓改了, 现在我们可以改叫他美咲酱了。" 然后他们爆出更大的笑声, 并且不停地重复他的新名字, 试试合不合适。
很快体育课结束了。御崎等到所有在棚子前的男生都离开, 他们的谈话声和笑声在远处消失后, 御崎才离开。御崎目光低垂, 脸红到耳际, 然后快速地返回更衣室, 跑过双重门。

3.
人们不停地询问他是否ok——亲戚, 家人, 朋友, 邻居, 老师。他们给予御崎安慰, 称他的父母是伟大的人, 还忆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接着又问他, "你感觉还好吗?"
御崎没有告诉他们并不好。他并没有说当他的邻居告诉他{父母去世的}消息时, 在一开始他感觉有些麻木, 他甚至不相信她。他并没有告诉他们当恐慌症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后那持久的痛感。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他害怕从现在开始跟他的祖父一起住, 因为他并不常见祖父, 甚至不知道在祖父面前如何开口。
他想, 如果他说了那些中的任何一个, 或是所有的, 他们会同情他。除了过度呼吸症外, 对于一名在他这个年龄就失去了双亲的孩子, 他的反应, 应该, 是一切正常的。但, 他不想要同情。
葬礼是可怕的。 他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是个展览品, 他们的棺材里放满了鲜花。每个人都在凝视着他, 为他感到遗憾, 想知道他的感觉有多么的糟糕。他不能在这些眼睛面前崩溃, 所以他直直地抬起头, 挺起肩膀, 就这么让牧师们的圣歌从他的一只耳朵穿过另一只耳朵。但, 熏香使他的胃搅成一团, 眼中蓄满了泪水, 人们都认为他可能在哭泣的边缘。他又觉得难以呼吸了。
"你还好吗, 诏太君?" 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他母亲的一个朋友, 问道。她将手放在御崎的肩膀上。
"我很好," 御崎说。

5.
"好, 都搞定了!" 川端从温室走回来。
这花了他们半个小时 – 或许更久一点 – 将所有温室外面的植物用重塑料包起来。外面很冷, 但川端用手背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御崎感觉自己的呼吸紧了紧。
"我们几个月前就该干完这些了。冬天还有很长时间才会结束。" 御崎知道他是对的。他从未像这样好好照顾他祖父的植物。仅仅一个星期以前, 他发现一些板子漏水, 这并不是能让人很愉快地去解决的事情。事实上,他还没感觉到任务感。他还没觉得最近有做什么, 从那一天起——
"你还好么?" 沉默了一会, 川端问。将御崎从常规的呼吸困难中拉了回来。他们的每一次吐气都在二月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淡淡的灰色的雾团快速消散。
"很好," 他喃喃而语。
"我们应该进去了。我给你泡点茶怎么样?" 御崎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川端也就认为御崎默认了。他将目光投向温室, 为自己的辛劳成果而自豪, 然后向后转身在御崎的肩上斜搭着一只手。这跟所有之前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都不一样——无论是关心的邻居, 老师, 或护士。也跟他父母做的时候不一样 (或是长兄这么做的时候, 如果他有的话)。川端的两根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肩膀, 再拂过他背的上半部, 划过他的制服衬衫。川端的抚摸随着手掌而游走, 川端的触感在皮肤上游移。
他的手滑下去, 然后背后的门开了, 他说, "我担心我不能留太久。我和福井在7点有约。"
御崎什么话也没说。
"但我很乐意在下周再跟你一起看看这些植物。或许我们可以约得更早一点, 然后一起吃午饭。"
依旧无言。
"我喜欢跟你一起。毕竟,你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正如我这么告诉过她。"
沉默。放在肩上的手指微微僵硬, 也就只有一点。
"你对我来说非常珍贵。"
多少次, 御崎因听到他口中这些话语而欣喜若狂。但前提便错了。他想从客厅跑到祖父的旧房间, 狠狠地摔上身后的门, 这样没有人会看到他。然后在蒲团上蜷缩全身, 蒙住脑袋, 然后痛哭一场。
他不能这么做。所以他这么答, "谢谢" 然后在桌子旁坐下。

6.
他总是在逃离, 却总是无法在对的时间。
"你还好么? 发生了什么?" 这是当他们发现他时问的。御崎卷缩在墙角, 双唇发紫, 衬衫上的扣子没有被扣上。他用力大口呼吸, 甚至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什么你不逃开?"这是之后他被送往川端的那个傍晚川端这么问他。川端将知道那些事。不仅仅是他——可能明天就会传遍整所大学。这给了别人另一个理由来嘲笑他娘。另一个理由用美咲酱来讽刺他。
"诏太?"
御崎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无法移动…半分... 他力气太大了。"
"你难道不能至少大喊救命么? 那只是个楼梯角——马上就会有人听到的。"
御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大腿, 整了整弄得乱七八糟的衬衫。摆在面前的他的茶还丝毫没有动过。它肯定凉了。
川端等着御崎的回答, 却只换来一片沉默。然后轻叹。御崎没有抬头看川端, 正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好吧, 那个男人将会被严肃申斥, 他不会再骚扰你了——所以你没必要继续担心了。毕竟, 对一个男人来说, 这事发生的机率不大。"
他明白。他早就知道了。他没必要再听一遍。
他们两个又沉默了一会儿,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当川端终于打算开口时,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不受控制地, 颤抖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才一点都不想吐槽日本人说出来的效果呢…}, 诏太, 至少先扣上你的衬衫。"
但川端自己动手了——蹲在地毯上, 挪向御崎。他的手触到御崎夹克的前面, 抚平他衬衫的褶皱, 然后将衬衫塞进御崎的裤子里。御崎有些发抖。然后川端的手向上移动, 当他的手指碰到御崎的第一颗纽扣时, 他划过御崎的肌肤。
御崎这才看向他。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川端看起来——几近疯狂。他在压抑自己, 压抑得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手上无法好好工作。他看起来有些焦虑, 可能, 有些——害怕。害怕什么？
当御崎看向他, 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冬日, 当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当川端问他, "你难道不打算跟我说, 没有我你会很寂寞?" 当他戏弄般地打开自己的口腔, 将他们的身体贴得更加紧密一些, 手慢慢滑进御崎的衬衫——
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一次, 也只有一次, 在帮御崎扣上扣子之后, 川端移开了目光, 低下头。他看起来有什么话要说出口——或许是"好, 都搞定了!"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或许那些话语已经死于他的咽喉。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什么都不说才是更好的。

7.
"嗨, 御崎, 可以把盖玻片递给我么?"
御崎眨了眨眼, 睫毛扫过显微镜的镜片. "什么?"
"一个盖玻片," 有川道. "你可以帮我拿一个么?"
御崎走过去, 抬头看。在实验室堆着许多盒子, 一个叠一个, 看起来摇摇欲坠。最上面那个,御崎想, 放着盖玻片。他踮起脚尖, 就快要碰到——
当然, 所有的盒子都砸了下来。
他弯下腰为了把它们都捡起来。好吧, 事实上, 最上面的那个盒子的确装着盖片。它现在也敞开着, 然后东西散了一地。
"给你," 当有川也在旁边蹲下, 御崎指着那一堆, 有些恼怒。他试着不要觉着难堪,但失败了。"随你挑。"
"我不需要从这么多里面选," 有川回答。他小心地将盖片捡起来, 然后放回盒子。他看起来很明显是在忍笑。
"你明明可以自己拿。"御崎抱着五个——噢, 不, 六个——盒子, 然后把它们都放在柜子上。
"我以为如果太高了你会跳起来拿它," 有川说, 这下他不仅仅是微笑了, 简直是咧开嘴笑得明目张胆。"就像上次那样。"
"啊啊。"御崎再次跪下去帮他将剩下的盖片都捡起来。他们的手碰到了好几次;每一次碰到了, 有川都会看他一眼, 然后给他一个微笑, 接着每一次御崎都脸更红了一层。他的心也难以自抑地加快跳动的速度。他厌恶再喜欢上(或是爱上, 怎样也好) 某些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总是爱上男人, 也不是因为他明白这是错误的, 也知道没有人能知道——尽管这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只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爱上他人的感觉。这就像是随时可能突发的恐慌症。这就像是一种病。
"怎么样了?" 在他们刚刚收拾完, 教授走进来问。
"一切顺利," 有川有活力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传来。 "只是刚刚有点小意外。"
教授马上看向御崎, 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会意的神情。脸仿佛沸腾起来,御崎移开了目光,转而认真地看向显微镜。他之前的人生还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尊重。

10.
"你还好么?" 当他在他上面有些虚脱, 弯下脑袋, 抵着他渗着汗水光滑的肩膀, 有川问。
御崎在他身下想试着点头, 但那太尴尬了。他有点不舒服的动了动。他们周身的空气粘稠闷热着, 他呼吸困难又急促——但有川也是如此。他们一起颤栗, 颤抖, 发烫。无法呼吸。
"没受伤吧?"
他不痛。他知道。但他感觉不到。好吧, 他感觉到了——他全身都绞在一起, 要榨干一般。他浑身闷热, 流下汗水, 一次又一次喘息连连。但这不是焦虑的原因。这次他没有理由再逃离了。相反, 他想要呆在这里, 留在有川的怀抱里, 听自己皮肤下胸腔里强烈跳动的心脏, 因有川而跳动的心脏。
他把头埋在有川的颈项里, 呼吸。"我很好," 他说, 这是第一次, 他让这句话有了意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