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中国时报》文章
文:张小虹
什么样的脸让人魂萦梦牵?怎样的脸最为神秘莫测?花靥与梦魇、谜团与线索,会不会都写在脸上,让脸成为一个人最公开也最私密的身体部位。
张国荣有着一张华人电影史上堪称绝美的脸,五官的比例完美,眉宇之间的英气与妩媚,高挺典雅的鼻梁,轮廓有致的双唇,再配上一双时而颓废、时而惊恐、时而稚气、时而娇瞋的大眼睛,在男生女相、成人童身的暧昧中摆荡,留下靓仔美男子、临水照花人的永恒身影。
但他的坠楼猝逝,却让这张绝美的脸,吸纳了所有好友、影迷的锥心哀痛,投射了众人对战争、对病毒的挫折绝望,也勾动了对青春年代骤逝的莫名感伤。
张国荣的脸,负载着忧伤的重力加速度,化为时代的垂直落体,砰然落地。一张最美的脸,也是一张最面目全非的脸,成为二十世纪华人电影史上最残酷的肉身寓言。
电影面相学的的脸部特写
脸一向被当成确定身份认同的最佳视觉凭证,我认得这张脸,一张脸几乎成为一个人身份的认同,以部分代替全体。但明星的脸却与众不同,一般人只有一张脸,明星却有好多好多张脸,张国荣的脸也是宁采臣的脸,也是十二少的脸、程蝶衣的脸、何宝荣的脸。一般人的脸会老会丑,明星的脸却是迂回复杂的时间网络,如蛛网缠绕、如血管交叠,让赛璐珞胶片上的美丽容颜,可快转、可倒带、可停格、可淡入淡出、幻化无常。张国荣死了,张国荣荧幕上的脸却早已是金刚不坏之身。
记忆中的张国荣,总是电影银幕上一张一张迷媚且颓废的脸部特写,心想,张国荣会不会是华人电影史上拥有最多脸部特写的男演员?为何他会有这么多的脸部特写?
孤独是一张缄默的脸
但并不是每一个男演员的脸都可以特写的。
张国荣肤质与五官轮廓的丽质天生(当然也包括了许多的后天改造),让他比其他知名男演员都更有条件近距离拍摄。在华人电影圈众多名导的摄影镜头中,张国荣都留下了美丽而又忧郁的脸部特写。有时他的脸像一扇窗户,让我们偷窥到其中的孤傲与彷徨,有时他的脸是一张凄绝美绝的面具,望不透看不穿他的喜怒忧伤,有时他的脸是放荡颓唐的性欲风景、贪瞋痴孽的暴露告白,有时他的脸则是望向另一个陌生世界的界面,怔忪出神,半神半兽的可疑地带。
但让我们最无法忘怀的,还是这张脸上氤氲不去的“孤独”。“孤独”可以是一种美学形式的必然。电影的脸部特写,让银幕上男生女相、雌雄同体的张国荣更加“阴性化”、“恋物化”,也让银幕上落拓不羁、彷徨少年的张国荣更显得异常沉默孤寂。
爱森斯坦的名言,电影让古代的面相学起死回生,脸部特写镜头是“缄默语言的独白”。银幕上的明星,不能像舞台上的演员用语言的“独白”方式诉说内心,转而以面部表情作为内在情感、情绪、思考的传达。但这个面部特写镜头还必须是紧闭双唇的,因为说话的嘴部动作与话语内容,会带出表达模式的深度内在性,打破脸部特写的静态美学与恋物表面。这种“双重缄默”的脸部独白形式,让电影里的脸部特写,都必然出现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孤独样貌。
换言之,脸部特写镜头特多的张国荣,一定显得更加缄默孤独。但张国荣的“孤独”,不仅是一种脸部的美学形式。更是一种明星特质的萦绕氛围。张国荣的电影让他成为一则孤独的城市传说、孤独的爱情传奇。与女鬼共枕的张国荣是孤独的,不敢与爱人共吞鸦片共赴黄泉的张国荣是孤独的,与师兄同台演出、少一分少一秒都不叫一辈子的张国荣是孤独的,与爱人同志在异乡激情**扭打的张国荣也是孤独的。
但除此之外,会不会张国荣雌雄同体的流动认同,早已格格不入于男归男、女归女的僵化分类范畴,无法归属?会不会张国荣的极度自恋,让他特别有一种冷眼红尘的疏离与冷漠?会不会置身同志情欲“暗柜”数十载的张国荣,虽有出柜后众人的祝福与钦羡,但暗柜时期的不可说,也早已化为与异性恋直社会、直道德的幽微龃龉?张国荣的孤独是一种不与你们同国、不与你们为伍的孤独,却转化为荧光幕上巨大的诱惑动力,让人忍不住投射认同、让人忍不住表达爱宠。他的脸上明白写着“离开我”“让我独处”,影迷观众却蜂拥而上、流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