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冬
吴凡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世勋离开时的模样。
闭上眼，仿佛那人还在他开着窗子的书房里悠闲地逗鸟玩，房里堆满了父亲和世勋喜欢的古玩，书倒是没几本。
每次一进这屋子，他都会看到世勋随意摊开在桌上的一本红楼卷册。
但世勋应是从不看的。
“大少爷，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回头看看自己的老管家，吴凡点点头，转过身的瞬间，书房的门便被老管家带上。
那些往日的喜乐与悲伤，终究也随着故人的离去，渐渐遥远，模糊不清。
1.
“我的好少爷，你就让我们喝一口嘛……”
西四胡同是全国都有名的烟花巷，这里的仙雾楼更是不少风流人士的向往圣地。
早在吴世勋年满十五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看过。
当时年少，只觉这是曹先生笔下的红楼。
到处都是女人——脸上涂着胭脂，嘴似樱桃，腰肢纤细的卖笑女子。
从那之后，吴世勋便爱往这地方跑。
家中父亲将振兴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那个刚从伦敦留学归国的哥哥身上，自是没那工夫还来严管他的行踪。
“不给你喝。”
才十六岁而已，吴世勋的花样便多了许多。
“你要玩得过我，我就考虑考虑。”
吴世勋笑，胳膊被女子轻轻地摇晃。
屋里正要开始玩一场游戏，便听门外老鸨来了的声音。
进得门来，一脸谄笑的老鸨就开始说那些歉意的话语，弯弯绕绕得不多，意思就是要领走一个女子。
“春红被李司令点了名，所以我要让给他吗？”
老鸨陪着笑，看着吴世勋那张尚且有几分稚气的脸，虽顾及吴家，但衡量后，还是没改变来意。
眼见着春红被领走，屋子里剩下的两个女子也一时沉默。
吴世勋慢悠悠倒了杯自己今日带来给几人尝鲜的洋酒，浅尝几口后忽然笑道：“李司令啊……”
黄子韬第一次见吴世勋，就是在那日他少爷脾气上来了的时候。
本来屋里兴致正好，歌妓的曲子也唱得柔情蜜意，李司令端了酒刚要让他举杯同饮，就见某位少爷带着一个女子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黄子韬回头一看，只当是这里的客人玩过了头，却没曾想吴世勋还有后面的招数。
老鸨慌慌张张来圆场，李司令被吴世勋和那女子手中的酒洒了一身，原本威风凌凌的军装顿时狼狈不堪。
黄子韬隐约知道那是外国的洋酒，颜色奇特，像血般的红，曾让他胆战心惊到不敢尝试。
李司令气得不轻，当下便撇下自己，抓了那位少爷往楼外走。
黄子韬愣了愣，不知自己是该跟上去还是回戏班。
被叫做春红的那位歌妓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黄子韬回头，女人的眉黛和樱唇是他曾经那么喜欢的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
“云桃。”
“不是艺名呢？”
“……黄子韬。”
那还是一个女子不能登台唱戏的年代。
黄子韬所在的戏班班主从他小时候开始便教他唱戏，唱念做打，一样不落，他也学得有模有样。
十三岁时便在戏班里唱小旦，时至今日，已四年有余。
“黄子韬？”
书童点点头，应声说正是。
吴世勋坐在椅子里，拿了鹅毛笔继续逗他的鸟玩儿。
“今晚上他要唱什么戏？”
“《红娘》。”
“哈！倒是应景。”
吴世勋说着，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把鸟笼子往书童递过来的手上一放，抖落抖落衣摆。
“叫上春红，今晚去广德楼。”
“可是大少爷他说……”
“你是大少爷的书童还是我的书童？今晚广德楼，给我去叫人。”
2.
一曲唱罢，正是在卸妆，便听到帘子外面有人拿了帖子要找自己。
班主自是接下来了，没过多久便在帘外叫自己的名字。
“给李司令说我就快好了。”

“李司令今晚没来，这帖子是城南吴家的二少爷给的。”
黄子韬还弄不明白，就又听班主接着说：“这二少爷年纪尚轻，却已是城里出了名的公子哥。帖子我只能接下来，你看今晚要不要再找个人陪你去？”
“……不必了，既然年纪尚轻，我也不必怕他。”
西四胡同，仙雾楼。
——竟是这个地方，黄子韬下了车，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面前的小少爷正是那日在这里见到的闯了祸的客人，黄子韬暗暗打量了下吴世勋，想他应该也没被李司令怎么着。
毕竟是城南的吴家公子。
但，那日陪他一起疯闹的歌妓就说不准了。
“我不喝酒。”
吴世勋笑了笑，颇有些稀奇的看着他，“你不喝酒？我倒是没听说你这是第一次拿帖子。”
“……”
身边坐着的两个女人也笑着看他，黄子韬觉得先前也许真的该带个人过来陪自己。
“怎么？不喝酒，女人也不喜欢？”
黄子韬不吭声，抬眼看了看对面一脸傲气的小少爷，不懂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只好更加小心应对。
可对方显然不吃他这套，反倒是自己玩上了兴趣来，挥挥手，叫房里的女子们都出去，想一个人好好看看这李司令看中的人怎么个妙法。
“你知道别人都怎样叫你？”
“云桃。”
“不对，是小桃儿。”
吴世勋站起来，晃晃荡荡地绕着桌子踱步。
黄子韬看他一眼，再看看对方空空如也的琉璃酒杯。
“看什么？”
“没什么。”
“想喝酒？不是刚才还说不喝吗？”
这语气挑逗的意味十分明显，吴世勋正走到了黄子韬身后，脑袋一歪，便嘴角含笑地攀住了对方的肩膀，趴了下去。
被清冷的酒气触到耳垂，黄子韬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不是第一次拿帖子。”
“……”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把你带到个更为体面的地方。不过……你不是第一次了。”
吴世勋说着，手上也开始动作，他垂下眼去看黄子韬攥紧的拳头，眼睛笑得都眯起来。
“不要这样，我可是你的贵客呢……”
自那以后，吴世勋便经常去广德楼看戏。
偶尔还会带上春红，叫书童把自己的花篮送进后台，而后两人说说笑笑间等来黄子韬出场，看那人在台上眉角动情地唱，水袖翻飞地演。
春红笑他是中了邪，吴世勋搂过女人的肩膀便又开始逗笑。
而后便是等黄子韬的戏都唱完，自己再懒懒地听一下其他段子，再回去。
“听说仗要打到城里来了，二少爷却还有心情带我来看戏。”
“一时半会儿总还是安全的。”
春红抿着嘴笑，“你莫不是担心谁？”
“担心谁？”
女人往底下的戏台使了个眼色，吴世勋看过去——黄子韬正踩着碎步上台来。
“我若是吃了福寿膏，那倒可能。”
“二少爷不是一直以糊涂做人为准则的？”
吴世勋端起一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莫不是平日惯你得多了，春红你今日便要笑我一笑？”
“小女子可不敢。”
吴世勋再看一眼那笑意盈盈的女人，眼神收回来的时候扫了一眼戏台上的身影，便不再说话。垂下眼来，只管默默地喝了几口茶，便觉今日的游玩也差不多了。
谁知这一回去，便是整整两个月都没再过来。
3.
这日才起，穿好了衣服准备去前厅吃饭，不料城里却忽然响起了警报。
黄子韬站在院子里，瞧着天上飞过去的几只麻雀，心中紧张。
“子韬，你还站在这儿干嘛？”
前院儿跑来班主，一近身就拉过他的手往前走。
“今天是二少爷的生日，你可别迟到。”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快过来把饭吃了。我去叫人把你的东西都准备好。”
说来也怪，这二少爷多日未去戏台看戏，怎么如今突然就点名自己来为他庆贺生日？

“开始吧。”
说是让自己来唱戏，却不见戏台，更不见宾客。
吴世勋的生日宴竟是只有他一个人坐在石桌前。
黄子韬点头往后退了两步，一边的乐班师傅也开始拉奏。
吴世勋把他的书童叫了出去，守着院门。
诺大的吴家冷冷清清，家丁也没几个在，听领自己进来的书童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怕仗要打到城里来，趁今日老爷和大少爷出门拜访，慌慌张张就跑了几个。
“怎么不唱了？”
黄子韬抬眼看看那边的吴世勋，空中的警报响得令人心悸。
吴世勋放下酒杯，脸色冷然地，“唱得不好，你就别回去了。”说着，便把另一只手中的红酒瓶子砸在桌上。
一院子人被他这突然的怒气吓得一声也不敢吭，黄子韬立马跪了下来，主动向他认错。
“二少爷消气……”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看，你也要好好地唱！”
“是。”
一曲唱罢，红娘何在？张生已老。
“红娘后来死了……是吗？”
“……二少爷贵人多忘，红娘并没死。”
“不，她死了……她死了，因为张生和小姐在一起了。”
“……”
吴世勋笑，起身来到黄子韬的面前，勾起他的下巴。
“你不是红娘，为什么不扮那小姐？”
“……师傅叫我扮谁，我便扮谁。”
吴世勋又笑，沾染了酒气的眼眸中竟有几丝悲伤。
“那好。那你来教我扮张生，如何？”
拉过他的手，吴世勋将人带出了书房的院子，过了一道又一道院墙，进到自己母亲生前常住的别厢独院。
推开屋子的门，黄子韬带来的妆盒正端端正正地被摆在女人的梳妆镜前。
看着那人过去把盒子打开，侧过脸对自己笑：“过来，给我画个张生的模样。”
吴老爷一回来便觉出自家院子里的不对劲，想到今日是小儿子的生日，未歇一下脚，就急忙往后面的书房去。
吴凡跟在他身后，随着书房院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父亲身上的怒气。
“世勋呢？！把他给我叫过来！”
打着瞌睡的书童这才惊醒，急急忙忙地起身应下来，而后拔腿就往别院跑。
“太不像话了，竟把戏班子叫到家里来！”
书童很快又回来了，被吴老爷脸上的模样吓得不敢再走近半步。
吴凡走了两步过去问他，“世勋呢？不在别院？”
“二少爷他……在别院的。”
“那人呢？你怎么不把他带过来？”
书童不敢抬眼地将头垂得更低，“小的，带……带不过来……”
话未问完，吴老爷就已经怒不可遏地又抬脚朝别院走。院门是敞开的，连院子里的那间厢房的门也是敞开的。
书童赶忙跑过来，想拦又不敢拦地站在吴老爷身侧。
吴凡一下子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拉住了他父亲，自己先过去门边往里看了看情况。
一霎，抿住了嘴。

4.
是年民国二十六年，天下动荡得厉害，是谁也顾不了谁的日子。
吴世勋那日的胡闹看在为整个家族焦头烂额的吴老爷眼中，是他依然不懂分寸的表现。一气之下，吴老爷便将他锁在书房里，收了钥匙，只许下人们送一日三餐过去的时候开一下房门。
整整半个月，都是如此。
期间，吴世勋的餐饭吃得很少，吴凡那日过去看他，人已经精神很不好。
心下不忍，想着该是要劝劝这个弟弟。
“父亲的火气已大抵消去了。世勋，我带你去给他认个错，这件事也便了结了。”
吴世勋不理他，看着面前桌上的饭菜，连筷子都不想去拿。
“你别这样，饭还是要吃的。”
“……我真想就随了我母亲去。”
吴凡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站了片刻，觉得还是出去比较好。
“我想见子韬……”
原来那日吴世勋从广德楼回去后的第二天，他的生母便在乡下因病去世。
——黄子韬微张着嘴巴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应说些什么。
“大少爷节哀。”
吴凡叹息着摇摇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没给他办生日宴的原因。加上，城里最近又不安生……家父和我都难以分身。”
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吴凡细细地观察着黄子韬，矛盾地希望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一点世勋念着他的缘由来。
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说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
“我是说，我弟弟世勋。”
“二少爷……？”
“他与我说想见见你。”
“……”
“明日，家父与我便会南下一段日子，所以……”
“云桃明白，有劳大少爷了。”
自小跑江湖的小孩子，身上都不可少一样东西——戒心。
黄子韬也是有的，虽然他表面上看着容易说话，像个好欺负的样子，实际上……
吴世勋放下手中的帘子弯了弯嘴角。
“二少爷，他来了。”
“嗯……让他进来。”
书童将门轻轻推开小半，而后退到一侧，让黄子韬微微弯着身子抬脚走了进去。
书房里吴世勋养的鸟儿早在那日便被他父亲扔了出去，这一扔，房里更显死气沉沉。
黄子韬一进去，便有香香甜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吴世勋躺倒在另一边的小睡榻上，榻前便是放了烟枪烟膏的矮桌，那人盖着软被，眯眼正看向他。
黄子韬垂下眼来。
“怎么一见到我就这么乖顺？刚才看你从院外进来的时候，并非这副模样。”
“……”
“说话。我要听你说话。”
“……云桃只是个唱戏的。”
“唱戏的又怎么了？”撑着床榻坐起来，吴世勋弓着脊背靠在蒲团上朝黄子韬招了招手，“我挺累的，你过来说话。”
黄子韬过去了，吴世勋又叫他坐下。
“这是二少爷您的床榻……”话未说完，手就被拉住往下拽，黄子韬没料到，打了个趔趄坐到吴世勋跟前。
“那日，他们把你赶了出去，还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
吴世勋垂下眼，攥住他的手轻轻地翻过一遍，“可你手上有鞭印。”
“那是班主打的。”
吴世勋愣了一下，“是他们让班主打你的？”
“……”
“只是跟你唱个戏……”停了停，松开对方的手，吴世勋感到有点儿冷地拽了拽身前的软被，“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黄子韬摇摇头。
吴世勋笑了，凑过去往黄子韬脸上凑。
“二少爷……二少爷你迷糊了……”
“是吗？对了，你喜欢这味道吗？这福寿烟很香的，你闻闻？”
“二少爷……二少爷！”
啪嗒。
矮桌上的东西全被推倒在了地上。
碎了。
黄子韬被吓住了，惊骇间就要跪下去给吴世勋赔不是，却被后者蛮横地拉住。
又想推开他，可手才碰到吴世勋的肩膀，便听到自己胸前低低的哭声。

动荡的国家、没落的家族、去世的生母……都让他惴惴不安。
便是富贵惯了的少爷又如何？谁也逃不出这个年代的恐惧。
黄子韬忽然记起来：吴世勋今年才十七岁，未及弱冠。
“我好想去黄泉路上陪我娘……可是他不许，他们都不许……”
“二少爷是要好好活着的人，当然会有人来拦你。”
黄子韬说着，又看了看被打翻在地上的烟枪烟膏——黑色的，像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吴世勋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黄子韬也搂紧了他。
“可活着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干不了……父亲只要有哥哥就够了。”
“活着……当然有用。”
吴世勋抬起脸，好看的眼睛都被他哭红了。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这句他唯一记得的母亲说给自己的叮嘱，竟在十年后，被自己又说给另外的人听。
黄子韬不禁苦笑。
“你哭了……？”
伸手碰了碰对方眼角的泪，松开的一瞬间便在自己手下多出一条泪痕。
“……不要哭。”
黄子韬垂着眼别开头，却被吴世勋抱住了后背。
“我们一起活下去。”
“……”
“我们一起活下去。”
掰过那人的脸，吴世勋在黄子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浅浅地吸了口气，然后对着那张唇吻下去。
香甜的福寿烟，咸涩的苦泪，屋子里渐渐浓烈的橘色霞光，还有彼此缠绵取暖的人。
——虽然这都不足以是谁抓紧谁的理由。

5.
“二少爷的花篮送来了。”
“知道了。”
镜中正在勾画眉黛的人儿忍不住笑了笑，黄子韬看着他骂：“有什么好笑的？看你，眉都画斜了。”
说着，便抬手拿一旁的绸缎擦掉自己眉上那一点败笔。
帘外的班主细细听了听，回过身来无声地叹口气。
今晚是黄子韬第一次扮西厢里的崔莺莺。
吴世勋早一个月便知晓了此事，当时就说要给黄子韬庆贺，说他终于能与张生终成眷属了。
黄子韬本是拿着小勺在给他挑茶水里的茶叶，一听就笑，“还不是同一出戏？有什么好庆祝的。”
“不一样，不一样。”吴世勋靠过来从后面搂住他，指头隔着薄薄的上衣慢慢摸他的肚子，“你不是教我扮过张生？以后，我们也能演一出西厢。”
“二少爷若是想和云桃来演，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吗？”
吴世勋被他说得心情很好，扳过黄子韬的肩头就问：“真的？随时随地？”也不管这么一弄，对方手上的勺子带出了茶水，沾湿了自己的床被。
黄子韬弯起嘴角笑，“二少爷的被上有茶水。”
“又在答非所问。”吴世勋撇着嘴，继而去搂黄子韬的腰，“不过我还是喜欢。”
黄子韬愣了愣，似是想起什么来，“若是有一天二少爷发现，云桃并不是你想的那个云桃怎么办？”
“你就是你，什么我想的、你想的？还有，以后在我面前要自称子韬，知道了？”
“……二少爷总是对我太好，我怕有一天会在二少爷面前变得放肆起来。”
“那才好。让我看看你放肆的样子。”
黄子韬担忧地侧过头去看他，后者嘴角含笑地伸出手来点点他的眉毛。
“这里，我喜欢。”
又摸摸他的脸颊和侧脸的轮廓。
“这里也是我喜欢的。还有这……全部都是我喜欢的。”
眼前的人儿笑得眯起了眼，凑近来抚摸着自己的唇和下巴。
“云桃、子韬，还有很多个你，都是我喜欢的。”
——就是这些仿若咒语的话，让黄子韬每每想起，都不禁脸红心跳。
他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在吴世勋面前，他已越来越不像那个站在台上唱戏的云桃了。
“云桃！该你上场了！”
“来了。”
“今天是你生日，想要什么？”
黄子韬摇摇头，吴世勋直了直腰，也跟着他凑到窗前，“在看什么？”
“日本人……”
吴世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不其然瞥见从街的另一头开过来的三两辆日本车。
“政府已经准备撤离了，若他们此时不来，倒是怪事了。”
排着队往政府办公楼方向去的日本车从他们这辆车子的边上开过，黄子韬忽然转过头来，害怕似地紧了紧自己的衣襟。
“怎么了？”
“没事。”
吴世勋握住了他的手，感到黄子韬的手在发冷。
“司机，回家，我们不去骑马了。”
黄子韬抬头看他。
“你不舒服，到我那去歇会儿再回戏班。如何？”
“……嗯。”

。。。

10.
民国二十六年，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日全面开战。
中央政府迁至重庆，设重庆为陪都。
同年十二月，济南沦陷，南京失守……华东地区陷入危机。
兴许偏安于此西南一隅，真能续旧梦。
“二少爷，吃饭了。”
……
“二少爷……二少爷？”
在这个萧索的冬末，吴世勋病了。
请来的大夫看了，说是水土不服，吃几服药便会好。
只是……
“大夫还有何交代？尽管说。”
“我看二少爷似是还有心事……若想痊愈，恐怕光是服药也治不了多久。”
吴凡拧了眉，也很是烦忧，“大夫所言不差，舍弟确有心事。”
“老夫开的药治不了这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还请大少爷重视啊。”
吴凡看了看几步之遥外吴世勋的卧房——新请来的下人正端了一盆热水敲门进去，回身掩门时，吴世勋躺在床上那张紧闭双眼的脸叫人看了心疼。
第二年开春，院子里去年依他嘱咐种下的桃树正是发芽开花之时。
三月份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吴凡叫下人每天都把窗子给吴世勋敞开，让他躺在床上也能看见这生机勃勃的桃树。
人是找不来给他治病了，有个替代物也算是好的。
可吴世勋还是一天天消瘦苍白下去。
吴凡只好又请来大夫，大夫却说吴世勋的身子并无大碍，如今如此消瘦，他也无能为力。
同年春末，吴老爷子也走了。
因着身体虚弱，吴世勋并没能像他哥哥一样——为父亲守灵，送他最后一程。
这让他想起去年他母亲去世时，同样也是没能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孝道。
“二少爷想要什么？”
吴世勋闭了闭眼睛，抬手指着窗外已到花期尽头的满树桃花。
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推我去院子里，赏花。”
……
吴凡脱了孝服，在老爷子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平静地走了回去。
一到家，便问他弟弟今日的状况如何。
过来帮他挂衣服的下人老老实实地说了，吴凡似是有些惊喜，脸上终于在多日的阴霾后露出点笑容。
“他就说了这句？还有呢？他还有没有做些什么事？”
“二少爷还说要赏花，这会儿都还在院子里呆着呢。”
春来春去，算算，子韬与自己已相识一年有余了……
吴世勋笑笑，闭上眼睛任那一树缤纷随风飘摇。
仿佛是那人的水袖不小心扇到了自己脸上，细细听去，又好像还在唱着那出《红娘》。
“二少爷忘了，子韬最喜欢的是美猴王。”
哦，对。是美猴王。
“二少爷还没看过子韬扮的美猴王。”
是啊，还没看过。
那人在他眼前笑，伸出手来拉住他。
半世浮生，今日却是个好时光。
子韬，子韬。

11.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看这院子了吧。——吴凡想。
终究还是有太多回忆放不下。
“大少爷……”
“陈管家。”
曾经的老管家如今已迈不动步子，一百来岁的年纪了，却仍然要强，由他的养子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前来。
那深深的皱纹，像这沧桑的岁月，都老了。
“你别起来了。”
老管家笑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竟是要掉出泪来。
吴凡从他浑浊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回头再看看这院子……心下苍凉。
“大少爷这是回来了……？”
坐进屋里喝了口茶，吴凡脱了帽子呼口气，暖暖的。
“不是说要拆吗？我就回来办理一下手续。”
“这院子，不能拆啊……”
“陈管家，”吴凡说着，从上衣内衬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当年是我叫你守的这院子，这都几十年了……辛苦你了。”
“大少爷……”
“今时不同往日呐……陈管家还是收下吧。听说现在大陆的房子不好找，有些钱在手上，总是便利的。”
几番推辞下来，吴凡还是叫陈管家的养子收下支票了，并嘱咐他，要好好利用这笔钱，尽可能找个舒适的地方。
多年不见，故地重游，自是少不了坐下来吃一顿饭的。
陈管家这养子看样子也是个好孩子，能做出一手好菜，在桌上也能照顾到他养父。吴凡细细观察着，想自己的钱应是没给错人，这才放心了。
饭后，吴凡说要去看看他弟弟世勋，老管家还要继续陪同却被拦了下来。
墓园的阶梯是不便于轮椅上下的。
吴凡出门前让那孩子好生照料他，自己一个人又从院子里出来。
现在的交通比以前方便了许多，吴凡走到大马路上，招招手，坐进一辆出租车。
“老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西山陵园。”
……
世勋的陵墓被移了位置，也明显被修缮过。
吴凡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石碑，心下又忍不住感激起陈管家来。
想想，他离开的这几十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抗战胜利后他就去了台湾，誓要完成父亲的遗愿——重振家业，而后几回起落，能平安熬到今日，也算是人生修行圆满了吧……
只是世勋，你叫我怎么才能让你圆满？
吴凡看着那墓碑上的字，眼睛酸涩地仰起头来，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深秋的西山陵园是冷清至极的。
吴凡系好自己的围巾，微侧着身子，一步步从石阶上往下走。
有人拄着拐杖，从他身边艰难地往上爬。
那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老出几岁，吴凡给他让了让路，他便抬起头来说了句“谢谢”。
二人错过身子，吴凡又继续往下走，却才走没两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那人的身影。
……不像，不像。
若那黄子韬还活着，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不该是这副模样。
……吴凡回过神来，只见那人已走到了刚才他站立过的地方，弓下身去不知在干些什么，须臾，又拄着拐杖立在墓前。
吴凡听见那久而未闻的老式唱腔。
“山高高四海遮碧天，树木苍茫海气连，洞外落下平铺地，一轮明月倒垂天……我乃美猴王孙悟空。”
我乃美猴王孙悟空。
……
黄子韬唱的累了，慢慢在一旁坐下来，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衣，闭上眼还在哼着曲。
晚霞在天空中铺就开来，橙红红的，一大片。
“我们一起活下去。”
“……”
“我们一起活下去。”
二少爷，你还要子韬吗？
子韬这就跟你走。
这就跟你走……
黄子韬弯了嘴角，头斜斜地靠在身后的碑上，缓慢而慎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想，若是有人还记得往日的光景，定会将他们一起埋葬了吧。
========================全文完========================

楼主什么时候能再写一篇呢?这篇忍冬已经看了不下十遍了啊，每一次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自从看了楼主的破小孩便爱上了楼主，看了楼主的每一篇文，这篇最令我感动，民国时期曾那么令我向往

再看一遍。。。。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