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维嘉,很想再多整理一些。
这是维嘉的妈妈在1965年写的一篇文章……
“我们会再见的,妈妈。”我的儿子只有十八岁,我最爱的小儿子。在暮年时我会回忆起他,然后获得些许慰藉。他牺牲了,我甚至没能来得及向他告别。
我用绿色的锅盛着豌豆汤,到监狱里给他送吃的。但是看守拦住了我,指了指门上的一张纸条。我看见上面有一长串名字,第一个就是我的儿子。上面这样写着:他们被押解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了,蓦然间,我的灵魂一片死寂……
就在同一天我得知:在城外的五号矿井,我们的儿子们被处决了。母亲啊,你能够相信么?你的孩子,你在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摇过的摇篮中的宝贝,你生命的全部意义,难道就再也不能唤你一声“妈妈”了?我不相信,我等着他。也许敲门声会忽然响起,我打开门,他在门廊里投入我的怀抱。可他不会回来了……不要再等待了……
我们聚在一起,悲痛欲绝的母亲们,去到儿女被处决的地方。可是恶魔般的敌寇再一次拦住了我们。
你会怎么办,母亲?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你会梦到什么?也许,树枝在窗玻璃上每一声轻微的叩击,都会在心中激起残存的希望:“也许是他?”
许多天过去了。我站在深渊之上,脚下是深达八十米的矿井,黑暗可怖。他们从这里被刽子手扔了下去,如今他们从这里被抬上来。我们是他们的母亲,来接他们了。
他们曾经又唱又笑,如今一个挨着一个地躺着,默默无言,面目全非。没有人能够辨认出他们,除了母亲。是啊,关于儿子和女儿的一切,母亲怎会不知道!
一个,两个,三个。都不是他……他是最后一个。他的面容发黑,胳膊扭曲,双腿折断。怎能相信这就是我的维嘉,但愿让我和他留在一起……
他们被埋葬在城市的公园里。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我也在他们的公墓上洒了一把土,以示永别。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战斗,一起牺牲。如今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我们,母亲们,也一起站在他们的坟墓前,在永难平息的悲恸中彼此拥抱。这样毕竟容易些,因为在母亲的悲恸中,我们是平等的。我不知道世上竟能有如此悲恸,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儿女的死更加摧残人心。
然后……人们从我的家门口路过。他们去拜访其他的母亲,安慰她们,我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报纸上、杂志上、收音机里,都在歌颂牺牲了的孩子们,甚至连小说也写了出来。唯独没有人来看望我,唯独我没有得到安慰。在整个城市的哀痛中,有一个孩子被遗忘了。
“叛徒的母亲。”我听见有人背后这样议论我,“这就是斯塔霍维奇的母亲。”整个世界都知道了,整个世界都读过了法捷耶夫的小说。
其他的母亲可以在任何时候到公园去,孩子们长眠在那里。她们可以长久地站在坟墓边的小径上,无需为她们的眼泪而羞愧。人们会和她们一起流泪。只有我不能去看望我的儿子。
深夜,城市和街道都已沉入梦乡。趁着没有人看见,我悄悄地走进寂静的公园。月光暗暗地照在金色的碑铭上。我焦灼地寻觅着,找不到我儿子的名字。然后我就伏在坟墓上,拥抱着泥土,蜷成一团。就这样躺上好几个小时。在这死寂的夜里,谁会来打扰我,谁会来倾听我?
晨光熹微,我不得不匆匆离开公园。难道能让人知道,特列季亚科维奇的母亲在这里?谁能猜到,有多少眼泪和露珠一起在坟墓上闪烁?母亲啊,你会体会到这一切么?
……眼泪已经流尽了。有时候只要想起这一切,就心如刀绞。我想放声大哭,以此发泄难以忍受的悲恸。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就只好哽咽。
我的丈夫,儿子的父亲,承受不住,被悲恸压倒了。但在临死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念叨着:“不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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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拉斯诺顿,我们的故居庭院中,你曾种下一棵合欢树。我记得,当时她和你一样娇小。我记得你常常靠着她,比一比谁长得更快。如今她垂下浓密的枝叶,遮盖着我们的小房子。她将长久而茁壮地挺立在那里,她见证了你的童年。
每年我都会从卢甘斯克回来,坐在合欢树下的长凳上,听一听树叶飒飒作响。那仿佛就是你在向我诉说。我久久地听着树叶的歌声,仿佛我在和活着的你谈话,心里静谧而又温暖。
你活在那拂过树梢的清风中。你活在妈妈的心里。你的光辉的名字,终于传遍了我们的土地。
这是维嘉的妈妈,站在五号矿井的旧址前。
这是维嘉的妈妈在文章中提到的,他们一家人的旧居,以及维嘉十二岁时亲手种下的合欢树。照片摄于1970年,合欢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