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被爱。
——《最后的断片》

第一章
雪一直下。
随着隆隆轰鸣，火车缓缓驶入六角站台。一声到站的悠长汽笛唤醒了原本半睡半醒的旅客。
不二周助疲倦地半睁开眼。窗上凝满了淡白色的水雾，模糊了外面的景色，只能依稀看见漆黑的天幕之下，无数绵绵不断的雪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银白烟火。
雪下得比他刚离开青学时更大。
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学教区一步。
从一出生就被丢弃在教堂门口的幼儿，到现在年纪轻轻便去赴任立海教区的俊才青年，他不可以说不幸运。这幸运来自于收养他的龙崎修女，当然更来源于他天赋异禀的早慧和机敏。神的光辉承载了他全部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即便闭上眼睛，也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回忆出教堂的轮廓，圣像、十字架、彩绘玻璃窗，以及从天顶处透出的阳光，一线一折，像是一笔笔出自神明之手的绘图。门口的白色石柱上缠绕着常春藤，草地上有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铃兰花，偶尔一只白色蝴蝶停落其上，仿佛与那小巧花朵浑然一体。
而他就在那里，深茶色的眼眸映着阳光，显出一种薄而软的琥珀色。不二会常常凝睇着他，看金色的日光顺着睫与眉勾勒出他沉静的神情，并不苟言笑，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温柔。
够了。我知道。那时不二在心底这样想，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那样温柔沉静的神情，也曾如一张被撕裂的羊皮纸，显露出赤裸的憎恶与怨毒。那些名字，那些过往，唯有不念不忆。一念一忆，就会分崩离析。
“要作完全人，要受安慰，要同心合意，要彼此和睦。如此仁爱和平的神，必常与你们同在。”
低低地念着，不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你们亲嘴问安，彼此务要圣洁。”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愿主耶稣基督的恩惠，神的慈爱，圣灵的感动，常与你们众人同在。”
作为神的仆人，他所能做的，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听从命运，跟随着神的指引，恒久忍耐。
忍受试炼，忍受诱惑，忍受邪恶，保持谦卑，保持温顺，保持虔诚——这才是属天的最大智慧。
不二乘坐的头等车厢里有四个座位，原本同他一起在青学上车的菊丸已提前下车。另外两个座位的主人看来也在他休憩时分离开。他哈了一口气，看见嘴里吐出淡白色的水雾，凝结在车窗上。
伸出手指，凝成淡白的车窗便仿佛成为了一张画纸，可以在他的指尖下显现出拙朴的图案。一个不小心按重了，多划开了一笔，不二有些懊恼，凑上前去呼气，直到淡白渐渐覆盖住原本的痕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嗤笑。
不二猛然回头，这才发觉车厢已经被打开。
发笑之人半自然地倚在门边，姿态慵懒而有一种异常的优雅。看见不二明显有些戒备的神情，他只是耸了耸肩，径自进入，微笑道：“抱歉，我无意打扰你可爱的创作。当然，在我看来，你自己比你的创作要可爱的多。”
被一个看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同龄人称为“可爱”，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绝对称不上是什么赞美，尤其是这话居然还是来自于眼前之人。
这是一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一身剪裁利落的正装，手里拿着一件灰绒子大衣，说话的声音仿佛加了蜂蜜的牛奶一样丝滑诱人。不二在教堂里见过无数前来祈祷的善男信女，也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出奇的五官和从容优雅的风度，仿佛就是教堂前的大理石圣像化作人形之躯，神明之子——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肤色过于苍白，似乎是久病多疾的模样。
不二笑着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问好：“晚上好，先生。”
“不必叫我‘先生’，我是幸村精市。”来人唇际隐约含着一线笑意，端庄优雅，教人很难不生出好感。
“幸村先生。”不二站起身来，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有几缕睡得凌乱的发从肩上垂下去，“不二周助，我的名字。”
幸村微妙地抬了抬眉毛，不二本以为他的眸子是和他发色一般无二的深紫色，只在那一瞬间，却仿佛有一层薄灰笼罩，犹如大雨倾盆前的天空，一霎霹雳闪过，沉沉地压下来。
那样森冷的阴翳在一瞬间便无影无踪，不二只能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眼前人是如此的和蔼可亲，幸村看着不二，微笑道：“能够在无聊的旅途中遇到如您这样的神的使者，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二说：“我并不是神的使者，只是侍奉神的仆人。”
幸村对他的回答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漫不经心坐下，看着依旧一身臃肿大衣的不二，建议道：“这车厢里，最好还是先脱掉外套，否则下了火车，你大概会很不适应。”
不二眼里微微浮起一点笑意。他的眸子是清澈的蓝，毫无瑕疵与杂质，就像是沐浴在神的光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湖水，一弯就是一抹潋滟。
“谢谢。”
幸村的目光落在车窗上。那些过分孩子气的涂鸦令此时的不二有些尴尬，但幸村依旧微笑，彬彬有礼：“你很喜欢画画？”
不二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希望成为一名画家。”
“可是你成为了一名神父。”幸村微笑着指出，话语温和，没有一丝尖锐的味道。
不二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仿佛那银质的十字架可以给予他温暖。那是曾经有个人不顾一切，硬生生戴在他的脖子上的，鲜红的液体染红了银白，滚烫的腥气萦绕不去。曾经的血腥气已经淡去，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十字架再也不会泛起任何温暖。
握得再久再紧，再靠近心口，再灌溉热血，也永远不可能再温暖了。
他的动作并没有逃脱幸村的眼光，温声道：“不二神父，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不二定了定神，恢复一贯的温和笑容：“请你不必担心。”
幸村却忽然凑上前来，不二几乎看得清他微垂下的睫在眼下投出了怎样优美的阴影。那样的薄薄的一层黑，也许是外头的夜色，也许是里面的影子，掩映成一种近乎于鬼魅的浓郁的暗。那种暗无天日的深沉，并不是活人的领域，甚至连神的光辉也触及不到。不二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被一只更加冰凉的手握住，这两种冰凉凑不成温暖，只凝成了更加凉薄的冰冷。
“确实很冷。”幸村说，“也许我不该建议你脱掉外衣。”
他的声音里是那样真挚关切，不二忽然为自己心里的怪诞想法而觉得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