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深秋的日出时分，早已有了透骨的凉意，风从江面上拂过，打破了如镜的河面，带着一股河水的气息，让人心安，但不知怎么着，心里也像这一滢河水一般，被撩起圈圈涟漪。
脚下的河水溅溅，虎视眈眈的想要沾湿岸边人的裙鞋。背后传来的温度和脉动不时提醒着自己，切莫再沉浸心力于所谓的在水一方。可唇舌间的承诺又怎么能真正冲刷走那个人的身影。
依水而生的芦苇，茂茂丛丛，远远看去便像是一片柔软轻浮的海，随着清风改变着波动。昨夜的霜挂于芦花间，让芦丛显得格外粉白，明明是如此旺盛的活物，却不免随着深秋透出一股苍凉。
从心里淌出的淡然仿佛是要拉扯着自己融进这一方佳水和漫漫蒹葭。
说来不长，短短的十几载是她故事的全部，道来也不深，短短的几瞥便是所谓伊人。

‘你给我滚！这个败家子，信不信明天我就登报，断绝我们的父子关系。”
怒吼是从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身上发出的，因为过于激动，男人的嘴唇有点颤抖，土黄的脸孔此时也涨得发红，生着老茧的手指铮铮地指着眼前这个脸上由带稚气的人，身边的一个有点略微发胖的女人带着为难的表情杵在一边抱着手臂。
他没有说什么，面对着父亲的勃然大怒，他并不是很吃惊，只是腆着脸，等待着父亲平静下来。鼻梁上渗出的汗水让眼镜滑了下来，此时男人的样子有点滑稽，他顾不得推一把眼镜，只是用手搂了搂身后那个没长齐牙的小孩。
‘爸，我这次来不是来借钱的，只是最近的生活有点紧，年年她还小，想让你们暂时帮我照顾一阵子，等生活有了好转我就接她回去。’男人吸了口气，慢慢悠悠的说出这句话，仿佛心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似乎对这种情境早已习以为常。

也倒是没错，在家里揭不开锅，连米都要娘家过路时送上一袋的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儿女交给老一辈的人抚养，无论如何，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能让她挨饿。
一阵尴尬的寂静过后，最后那个气得发抖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算了算了，年年我们就帮忙照顾了，你要是还清了那些债就来接她，要是没还清，你就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听到了这句话，他又搂了搂身后小孩，小心翼翼的喘了口气，总算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又是一阵寂静，这种场合，没有人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生怕打破这刚刚到来的平静。

当时的我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可能是奶奶疏心于打理也没有母亲悉心的装扮，黄不拉几的头发总是被绑成两个辫子，然后蔫蔫的垂在脑袋两边。看上去实在是不招人喜爱，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在这张蔫黄的脸上长了一双算是好看的眼睛，姑且看过去也没有那么的晦气。
不记得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夏天，记不得当初看到他的情境了，只是隐约还能想起当时的他头发被打理得清清爽爽，眉间架着一副老气的眼镜，一套不新不旧的长褂，清瘦的得有些病弱。很温和，或许是温润，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保不准是。。。
姑妈家是开杂货铺的，锅碗瓢盆，螺丝起子，面油洋皂，什么都有得卖，只要走过一座桥，便是那条有杂货铺的街，因为个子小，走出巷口，打个弯，再迈过桥，要花上一阵时间。不过去杂货铺，是我那时最情愿做的事，一天中大半的时间实在那儿打发消遣掉的。

看着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在躺椅上看着姑妈和他们打交道，讨价还价，有时是满身带着泥泞的男人进来换一个锅把子，有时是一些老主顾拿着一个小瓶罐来挑面油，挑上一盒面油可以和姑妈攀谈上好一阵子，也有时是年轻的女孩打扮得极其时髦，成群拉伙的嬉笑的走进店铺，挑挑拣拣的买上几个发卡。
夏天时，店铺里有一股洋皂的味道，有时还有子弹汽水的味道， 柜台上老是有两个算盘，几把蒲扇，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冬天的时候门外冷风呼呼而过，连带着门内也是冷得让人直跺脚。
店里有一个伙计，也带着厚厚的眼镜，是姑妈雇来看店收钱的，待我不薄，每天下午她都会给我几个零钱，这些零钱够我买什么呢？够我走上一段路去街尾的小店里买上几块糖，够我在集市里买上一块虾饼，要是省上几天，能够我买上一碗当时流行的茉莉，也就是类似于冰糖水一样的东西，凉悠悠的甚是解暑。
第一眼见到他也许是他休暑假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一股子的书生气，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近午饭的时候出现在店铺里，身上散发着刚刚晒过阳光的气味还有一股子陌生的肥皂味。

当时他的眉眼间带着一股子得意，遮在一副眼镜下面，若是不细心看，准是看不出来。听说他在另外一个镇子上的洋学堂里读书，只在寒暑假回来几趟。第一次和他坐在一个桌子前吃饭时，显然很是不痛快，听嬷嬷说道他很是有洁癖，所以每次夹菜时我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汤水或饭粒掉到盆中，让他好看的眉间流露出厌恶之意。
随后他便住下了，在一间有高高的书橱的房间，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先前不知道那房间的主人是谁，只是喜欢去那间房里挑着书看，因为还不识字，所以我只挑有图画的书，高高的书橱里放满了书，也有的是笔记本和课本，打开书橱的时候总有股好闻的气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是用宝蓝色的墨水写出来了，字写得很是秀气好看，虽然读不懂，但是却很喜欢翻着这些书页，然后擅自的捏造着会写出这些字的人长什么样。
当天晚上他住下了，我不敢再去那个房间挑书看，一来是对陌生的敬畏，二来是害臊。在嬷嬷的房间用凉席打了地铺，昏暗的光下看着嬷嬷伏在桌前一笔笔的记账，听着老式的风扇发出咔咔的声音，迷蒙之间睡了过去。

第二天到了天大亮的时候，我才醒来，睡眼惺忪的我起来打了盆水，马虎的抹了几把脸，透过阁楼上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河水在大太阳下呈出粉绿的颜色。
那个房间的紧锁着，我蹑手蹑脚的下了楼，一溜烟的便跑到隔壁的中药铺里和那家的女儿去玩昨天没结束的过家家。
之后的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只是在他余光扫不到的地方，直勾勾的打量着他，看他拨算盘时，关节分明，白皙的手，看着那瓷白的手上浅浅的透出青蓝的经脉，好是漂亮。看他翻书的时候，认真专注的神情，眉宇间透露出的年少气盛，疏疏的睫毛扑闪着，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间。看他吃饭时细嚼慢咽，咽汤时喉结上下一动，看他和人攀谈时的神态，看他刚起床时乱糟糟的头发。
一直过了好些时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一来是我觉得他不再那么难相处了，二来也是他习惯了我这个小跟屁虫的存在。每日清晨一起吃早饭，完后他回他的房间，晚上一起在河埠头乘凉，吃西瓜，我的手臂总是被恼人的蚊子咬出好几个包。

暑假过后，他再次拎着大包小包的走出了店铺，姑父送他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下午出发的，一直到晚上吃晚饭的点才再次见到姑父的身影。我站在店铺的门内，倚着门，歪着脑袋，看着他整理行李，看着姑妈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和叮咛。
看着他离开，背影渐渐消失在街中，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许是夏天里的两个月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走后，夏天依旧是热得让人心烦意乱，我经常去他的房间，坐在他的床头，翻看那些书，闻着房间里他遗留下来的味道，觉得好是安心。或是偷偷的打开他的衣橱，感受他穿过的衬衫的布料质感。当大人们提起他的事时，我会假装漠不关心的提起耳朵听，只想了解他更多的事情，听说他文化优秀，听说他在学堂里的种种事迹。

那之后又是一年，冬去春至，接着就是夏天，随着天气的慢慢变热，我满心期待着，期待着再次看见他的到来。盼着，看着河的两岸绿意盎然，看着成群的小鱼苗，看着那道厚厚的门。夜里时常会兴奋得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看着透过窗帘缝隙间的点点繁星。
那天，也是快近午饭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他，汗水从他的额上滑下，他的脸被这热天熏得泛红，一进门就灌了一碗水。他身上的气味也因为汗水挥发了出来，再次见到他，我的心中有难以言表的欢喜，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我提心吊胆的走到他身旁，佯装着要去倒一杯水喝，然后贪婪的沉浸在他的气味中。
好生的欢喜啊，仿佛想要去激烈的跑上一段路，来宣泄心中用不完的喜悦，好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第二个暑假，我理所应当的变成了他的小跟班，他是一个不好动的人，每次的下午总有一帮朋友来找他，打花牌。而我总是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们一群人嬉笑。

夏天的每个下午，我最期待的事情便是去河里游泳，和同龄人嬉闹，而他，因为处于尴尬的时期，没有一次跳入过那甘甜的河水中，由于这个原因，他在我的心中，是那么的圣洁。
和他慢慢混熟之后，我开始一点点的靠近他，起初只是安静的呆在他身边，接着便是懒洋洋的趴在他的背上，或是捏着他软绵绵的手臂。有一日早晨，姑妈给了他些许的钱，让他带着我到集市去吃早餐，夏日的早晨，空气中还带着夜里残留下来的最后一丝凉意，我牵着他那好看的手，得意洋洋的走在街上，看着买完菜拎着菜篮的大妈，看着拉着推车的中年男子，他的手渗出了一层汗，却还是凉悠悠的。吃完早饭，他用还剩余的钱买了两瓶汽水，那是我第一次喝完一整瓶汽水，喝完后一股子的气直冲上来，让我流出心满意足的眼泪。

还有一次，姑妈让他帮我洗头发，那是我那头黄毛早已长成及腰长的青丝，极细极细的头发散开在水中，像极了水中的水草，他的手僵硬的在温水中划动着，透过水雾，我偷偷的看了一眼他脸上既尴尬又为难的表情，觉得甚是新奇好笑。
晚上出去乘凉散步之时，看着撒满天际的繁星，夜风吹过耳畔，带走燥热，牵着他的手，人生好似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时间了。
还有一次，还有一次，还有好多次，说不清的好多次。
期间，或许是我记不清了，我的父亲没有露过一次面，而我也没有听到了一丝关于他的消息，这个比我年长上十年的男性便是我撒泼撒娇的全部对象。
有时我会故意的打他，然后看他装模作样的还手，或是我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那碗糖水喝掉，涨得难受的肚子却让我有一种成就感。
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一次火，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他永远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儒雅。
那么的高不可攀，而我只是一个一厢情愿对他任性的配角，是一个被这个家庭容易忽视的配角。

我的目光犹如是一叶障目，是他，全部是他。一颗小脑袋里，想的除了如何玩耍就是他，或许长兄如父可以概括我对他的感觉，也许还不能，还有更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的感觉开始慢慢改变，想到他的时候会觉得莫名的胸闷，会故意在同龄的女生面前炫耀他对我的谦让和温雅。我做尽了所有的傻事，去确认自己对他的感觉，去向所有人宣告我是如何的拥有着特权。因为他的出场，我的童年变得拥有了色彩和情绪，如此的欢喜和特殊。
过了好几个春夏，终于有了我父亲的音讯，听说他在城里混得不错，有了些钱，也买了套像样的房子，在这个夏天就会接我回去。我并没有任何的期待，反倒是有点害怕那天的到来，害怕自己会离开这个有他的地方。
终于那一天还是到了，在一日的傍晚，我父母迟迟的来到了姑妈家，迟得让我心存侥幸，以为他们不会来了。吃完晚饭之后，我便被接了过去，那天深夜，我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应该想什么。

过了几个年头，我又再次能够见到了他，那时的他个子已经变高，也带着大人的感觉了，但那副眼镜下的眉目依旧是那么的吸引着我的目光。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有了几分腼腆之意，没有听他说几句话，但是他那身好闻的味道和我这几年对他的想念融在了一起，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安慰感，让我说不出话，但是心里却是无比的舒服，
后来我父亲的生意做到了一定的程度，姑妈他们家也随着生意的发展搬到了我家的附近。不用数到一百，我便能走到他们家。也就是在这几年，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异常澎湃的感觉，一种模糊得抓不住形状的冲动。
我开始变得比小时候更加喜欢黏他，喜欢趴在他的背上，喜欢贪婪的呼吸他的味道，喜欢和那只凉凉的手交握。喜欢去他家吃完晚饭后便赖着不走，强留下来过夜。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给我一贯的温柔和谦让。

而我却沉迷于他的谦让中，难以自拔，懵懂的我把这种感觉取了一个叫做喜爱的名称。
直到他决定去留洋，我透过一层泪水看着载着他远去的邮船，期间一年的时间里，他便成为了我全部的动力。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开始学着年长的女孩子一样打扮，梳起了当时最流行的头发，穿起了干干净净的学生裙。为的就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目中的惊异之色，可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依旧是那样的谦让，我和他之间至始至终都是那样的关系，没有随着我的妄想有着进一步的变化。
迈入和他之前经历过的同样尴尬时期的我，开始注意起了周围的男性，最后无可奈何的发现，吸引我的男性永远都是年长上好多，同样带着眼镜的人。似乎是我以他为标准打量着身边的异性。
等到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我被姑妈悈告切勿再和他勾肩搭背，同旁人看到了怕是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