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好不好，有时候凭良心，有时候凭运气
他一定被伤过。
我这样笃定着，顿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温柔。
在这之后我更加频繁地前往小花园，如果碰到他，就聊聊医学上、音乐上的事儿。
我从别人那儿知道他的名字叫龙天，济仁医院顶顶刺头的一名医生。据说当年非要从内科学系跳到外科学系，成为全院侧目的大地震。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眺望着前方，明亮的眼睛像是染上尘土般黯淡下来。
“我刚进济仁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然而我满腹的学识，却救不了一个重症再障的少年。我陪着他走过最后的一百天，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听到他独自在病房里哭求上帝再给多一天的时间，可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走后，我痛定思痛，坚决从内科跳到了外科。我宁愿自己在手术前就知道这个病人能不能救，能救就开刀，不能救就放弃。不要像内科医生那样，付出了极多的努力和感情，最后也还是留不住……”
“那么，你现在做到心如止水了吗？”我好奇地问。
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你觉得呢？”
我仔细想了想：“从你演绎《天职》的方式来看，不算置身事外。”
“你从我的琴声里听到了什么？哀伤？痛苦？”
“是啊。虽然我完全不能够理解，但是我知道你用了很厚重的感情在演绎这首曲子。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
他想了想，声音如风一般轻喃低述。
“或许，我只是喜欢我的职业。”
他坐在那里，望着天空中的某个点，看上去潇洒而又惬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
我就是从那时起，才算真正喜欢上了自己的职业。喜欢，是一种那么美好的心情，就像是阳光下随风飘荡的白床单，那么清新，那么干净，那么圣洁。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报名参加世界医师交响乐团的演出？”
诶？
“他们的常规曲目是贝多芬的《皇帝》和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没事儿就多练练吧。”
诶诶？
“我已经报名了，你也一起来吧。等他们再演出的时候，就有中国团员的身影了。”
诶诶诶？
“可是……我的水平怎么行？上了高二以后就没怎么练过，现在完全是在吃老本。那么多外国人，又是在那么高级的地方演出，我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虽然金发碧眼，但身份也是医生，不是专业演奏家。你在病房里面对病人的生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当众演出？”
是啊，当我选择这份职业时，就已经放弃了胆怯和羞涩。解剖课上看尸体时不怕，生物课上做动物实验时不怕，病房里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不怕，拿起电切刀划开皮肤时不怕……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死更令人恐惧的东西吗？
“龙医生，别人都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有怕过什么东西吗？”我用开玩笑地心情同他闲聊着。
他怔了一下，才异常认真地回答。
“有啊。”
咦？是什么？
“过去，怕我的病人死掉。”
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怕我的病人死掉。”
他垂下眼睛， 眼底的阴影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医生好不好，有时候凭良心，有时候凭运气。”
我的琴声里栖息着极乐之土
三年过去，我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了济仁医院正式接收的住院医。
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地想要留在这家医院，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声誉，一方面是由于我的知己。
是的，龙天是我的知己，我们用一种彼此才能听懂的语言交流着，就好像茫茫大海这头的蓝鲸，呼唤着海洋那头的蓝鲸。
进了医院以后，一切才是崭新的开始。我有了第一个亲自接收的病人，有了第一个亲自主管的病人，有了第一个亲自送出院的病人，有了第一个亲自送走的病人。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长得特别漂亮，黑黝黝的大眼睛，尖尖的小下颌。她住进来的时候白细胞11万多，烧起来的时候脸色通红，不烧的时候小脸雪白。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总是拉着我的手问，这世界是不是真有灵魂存在。
就算在医学界中，这个问题也是极有争议的。可是为了避免她伤心，我就好心地告诉她——有的，有人在濒死的状态下看到一道白光，还有人听到了一段仙乐，那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门向他敞开了。
于是，在她弥留之际，喉头一直不甘心地滚动着，为什么没有白光，为什么没有仙乐？
我眼中噙着泪水，对正在组织抢救的上级医师大声说——
“就是一小段。我能不能，用小提琴送送她？”
我的老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严肃，语速极快。
“不是送送她，是帮帮她。快去取琴！”
我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冲到宿舍里，取了琴来，又飞快地跑进病房里。
当琴弦上落下第一个音符，我忽然明白了我想拉的是什么。
是《天职》！
虽然我从未获得曲谱，尽管每次我只是听到了片段，但那支曲子如同根茎深植于我的骨髓之中，我闭上眼睛，就能够让曲谱在脑海里形成画面——
而这一刻，我看到的是病人离世后，她的身边围绕着所有付出过巨大努力的医生，他们沉默着，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隐藏着痛苦。面对生的欣荣与死的哀愁，没有人可以洒脱。而沉痛只会让人消极和胆怯，就算被认作冷血也要把泪水藏住。医生的苦楚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呈现在病人面前的，永远是强大而又温柔的保护……
这时候，我听到病榻上传来一声细细的，却又充满欣喜的声音。
“我听见了……我听见……迎接我的乐声……”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着，就算看见监护仪上的绿线变成一条笔直笔直的线，我也一直拉动着琴弦，只为送她一程，再送她一程……
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就好，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们一直在守护你……守护你……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在小花园里无数次听到这首曲子时的场景！龙天那充满力量与深情的表达，他眉间紧紧锁住的痛苦，他物我两忘的孤独与执着！
那一定是在他最沉痛的时刻才会演奏的乐曲。
那一定是他的病人离世后他寄托情感的方式。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份职业爱得深沉。
繁花树影里，你等的人，不是我
上级医师终于宣布病人死亡，剩下的就是善后处理了。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简短地评价道：“干得不错。”
我的身子被他拍得摇摇晃晃的，脑子里还是那一片炫目的金色梧桐。
“人类的力量其实很有限。就算你明知道她还年轻，不应该死，可还是救不了她。”
“其实，从人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在迎接死亡。能够无痛而终，是所有人类的向往啊。”
是吗？这么说来，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无用功？
“你做到了我们用医术做不到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
我脑子里像是有一颗烟花冲天而起，炸出满天花火！
“我能现在离开一下吗？”
得到许可后，我提着琴飞快地直奔小花园而去。我想要立刻告诉龙天——我们的琴声不仅可以给自己疗伤，还可以给逝者带去安宁和富足，甚至还可以挽救绝望者的灵魂和身体！
这才是我们研习音乐的价值所在！
这才是我们的人生意义所在！
而当我飞快冲到梧桐树下的时候，却发现树后传来了另一首曲子。
熟悉的旋律缠绕着繁花树影，另一种哀婉，另一种情深。
是《梁祝》。
这首曲子我从未听他拉过，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琴艺已趋化境。就算我只是站在他的背后，也仿佛置身于小桥流水间，但见蝶舞翩翩，繁花似锦。

我就这么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在双碟追逐嬉戏的意境中不能自拔。直到他转过身来，我才恍然大悟般窘迫起来。
“对不起，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对吗？”
他的眼睛看起来无比萧索，像月光中退下去的海浪。
然后他重新笑了起来，拍拍旁边的花坛。
“没关系，坐吧。”
我忍不住加了一句：“如果你在等祝英台的话，我在这里不太好吧。万一她看到了误会怎么办？”
他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什么祝英台？只是我明天要走了，觉得有点郁闷，所以拉一首中国的曲子聊寄相思而已。”
什么？你要走了？？
“是啊，明天就出国了。”
去多久？
“计划是三年。”
我埋下头，偷偷掰了三根手指头，惹得他笑出声来。
“怎么？高材生连三年都算不清楚了？”
是啊，如果把三年掰成月，月掰成日，日又掰成时……的确，不怎么容易算得清楚。
“对了，我本来打算一会儿去找你的，正巧你来了，这个东西就直接给你吧。”
他从琴盒里取出一本曲谱来，塞进我手里，我看着第一页上中英文的花体字——《天职》。
“世界医师交响乐团还会到中国来演出的，你没事儿就练练这曲子。到时候啊，就能够在咱祖国的中心演奏小提琴了。”
“你会参加吗？”我紧握手中的曲谱，尽量不让声音显得急切和颤抖。
他思考了一下。
“国外的工作一定又繁重又熬人。不一定有时间练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参加……”
“你一定要去啊！”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而我只能既唐突又怯弱地说出那几个字。
“因为我会怕……”
他笑了，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发，是对待小妹妹的那种溺爱。
“你都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怕？”
他按在头顶的每一分力道，都顺着神经爬到心脏上，按了印儿，落了章儿。让我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有那么多的不舍，不愿，不甘……
我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当所有的心声如潮水般涌起，又落下后，我才再次睁开眼睛，鼓足勇气说——
“你不在，我为什么不怕？”
他手指移动的方式流露出一丝迟疑，后来他又用力揉了两下。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没有谁可以陪你走到最后。”
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就算……
就算他未必洒脱到将来的路都自己走，我也注定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所以。
我只能拼命咬住食指的关节处。
不让自己的颤抖显得那么明显。
“我注意到你带琴过来，怎么，是打算合奏一曲吗？”他轻易地岔开话题，脸上是放松的笑容，“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就算送行吧，来首欢快点的，行不？”
欢快点的？
死者安魂魄，生者长别离。
你叫我如何……能来首欢快点的？
我站了起来。面朝着他的方向，一边后退，一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今天是不会演奏的。如果你想听，就参加世界医师交响乐团的演出。”
“我会在那时让你听到我的琴声。”
我会在那时让你听到我的心意。
“就这么约好了。”
不见不散。
现在的我琴技也很差，医技也很差，是没有资格和你合奏的。
甚至没有资格请求一句你不要走。
可是在未来的一千个日日夜夜里。
我会不断朝着你的方向努力。
当你从金色梧桐树下捡到自卑的我的时候。
你就注定要承载一个少女仰慕的目光。
以及。
她追向你的，夸父般的执着。
孤独的告白
五年后。北京。
“My name is Sisi。I want to tell you，I love you
forever。”（我是思思。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永远。）
世界医师交响乐团终于再一次来到了中国，并招募中国团员。在欢迎晚宴上，我以一段落落大方的开场白，赢得了所有外国同道的欢呼和掌声。
一手拖着谱架，一手拿着提琴，就算被百八十双或碧或蓝的眼睛盯着，我也丝毫没有慌张。一曲《月光爱人》从指尖深情婉转地流泻出来，我深陷于自己所营造的魔法里，几乎能看到身边飞舞的萤火虫。
表演结束后，世界医师交响乐团的团长兼指挥家亲自上台和我握手，并当场宣布我入选中国临时团员。满屋潮涌般的喝彩声，听上去既遥远而又真实。
我知道，自己编织了五年的梦，终于就快要实现了——
虽然，这个梦里并没有他。
虽然龙天早已归国，但不安分的他很快离开了济仁医院，据说正在某家大医院浴血奋战，拉着一群令人头疼的家伙创建重症医学科。当我用e-mail与他取得联系的时候，他说忙，忙得不可开交，连往耳朵背后塞支烟的时间都没有，就别提塞满音乐厅的古典乐了。
我想，他终究是在意我那时发狠留下的话，所以并不敢来见我。
却不知，他是否等到了他的祝英台？
虽然他失了约，但我依然想要说声谢谢。五年的时沙磨砺，让我从一个自卑、怯弱的小女孩成长为自信、大方的好青年。如果没有他，我不会知道自己站在国家大剧院的琴池里是什么感觉。
而现在，我知道了。
那是星光驻留之感。
那是圣音呼唤之感。
就算他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心意，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当指挥棒落下，音乐声响起。
我全部的情感都凝结于纤纤十指上。
一样的厚重与肃穆，一样的哀婉和无悔。
龙天，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了吗？
你曾说，只有音乐，才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那你一定能够听到我用琴声向你致敬的话。
I want to tell you，I love you，forever。（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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