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才凌迟了一批罪人。收拾完尸骨，还残留着大滩血迹，淋漓满地。
观者三三两两离去，又是震悚又是唏嘘。
人群渐稀的时候，忽然有骨骼纤瘦的少年飞奔而来——但在街头，他没有找到那人。
少年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血泊中去，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任凭殷红的血濡湿他雪白的鞋袜。

·一·
晚春。
花树上倦倚的人吹着婉转缠绵的箫曲。手指微动，心却不在曲上。展眼时流云正漫过西日，天边晕着薄薄的红，宛如少女靥边的欲语还羞。
雀儿扑棱棱扇着翅膀回巢。远远地，有人在唤着栖身树上这人。
御浮朝的女帝尧姜。
钟鼓鸣了三声又三声。晚课的时间已至。
然而尧姜忽然不想去听帝师的授课。
等侍女们急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尧姜从花树上一跃而下，提着裙裾没入繁花丛中。她身量小，又是绯衣红裙，侍女们几次从旁而过，都没有发现她在花丛中偷偷地笑。
侍女们寻了一圈，叽叽喳喳地交流几句，赶忙换了地方再找。
尧姜悄悄从花丛中出来，轻手轻脚地奔向一条隐僻的小巷。
小巷幽僻逼仄，青石铺路。尧姜脱了鞋提在手里，挽着裙裾而行。
转角处不防撞上一人的后背，那人转过身来，分明是一个骨骼清瘦、眉目温和的少年。
尧姜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夙盛国？”
少年明显一怔。
夙盛觊觎御浮已久，这本就是路人皆知的事。少年只要一承认，随便给个敌方细作的罪名，就必死无疑。
少年的目光阴晴不定，尧姜脆生生地笑起来：“不要想着杀我灭口，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
“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略作沉吟，少年并不否认，竟也微微地笑。
“你的鞋跟上用银线绣了你们的图腾。”尧姜笑，“本来不容易看出来。但真可惜，我的眼睛一向很毒。”
少年正待说什么，巷子里却清晰地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少年低眉思虑，有些为难的模样，却发现尧姜伸手拉拉他的衣襟。等他低头，尧姜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记得这是你欠我的人情。”
衣襟上一松，少年只看见尧姜提着鞋往回走的背影。
她脆生生地笑着，举高手向身后竖起了一根食指。

·二·
“夙盛储君久慕陛下容德，乞成秦晋，望结连理……”
尧姜研究半日呈上的奏折，眉头一皱，问身旁的帝师：“夙盛御浮的关系本就不过攻守二字，他们这次巴巴地送这个来做什么？”
老帝师捻着几根胡须，迟疑着答：“想是他们政局有变，急需抚外安内。”
尧姜撇嘴一哂，抓起案上朱笔批了个“朕容色粗陋，无盐胜我，汝敢要否”。老帝师通读一遍，差点没当场中风。
“这这这……”
尧姜幽怨道：“反正这折子还要由丞相将军审来审去，朕怎么写都送不到夙盛储君那儿去。”
“陛下尚年幼……”老帝师颤巍巍地哄着，假装没听到尧姜抗议道“朕十八了十八了”。好不容易把话说完，老帝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陛下您十八了还这么玩儿呢。
尧姜当然知道这折子究竟会由谁来处理，也对他们的决定心知肚明。夙盛虎视眈眈，御浮积贫积弱，好不容易夙盛主动示好，百官们岂有不把她送出去的道理。
老帝师心有余悸地走后，尧姜在自己的沉鸾殿里发了半天脾气，好歹被侍女们哄着睡下了。
是夜星暗月昏。
一角飞甍上滑下一条人影，身形极快，轻鸢剪掠地闪入储藏御浮机要的步微楼中。
楼里半分光亮也无。来人不敢用火折子，便从怀里摸出一枚鸽蛋大小的珠子，撤去覆着的青布，用荧荧珠光照明。
他在陈列的架上翻找。然而这一架全是记录的宫闱琐事，他翻了几本便失了耐心，扔到一旁。
来人向楼上踱去。
但他忽然发觉有一点不对劲。
他的双脚……好像分别踏上了两个陷阱。
整楼一瞬间亮起来的同时，他一阵天旋地转，被倒挂了起来。
眼前是白天曾见的笑脸。
尧姜脆生生地笑道：“这么乖乖地走进我的陷阱，一步也没踏错。你可比我那群大臣省心多了，陌为殿下。”

·三·
白日里小巷偶遇的少年，夙盛国的储君陌为，就这样被尧姜吊在步微楼中。
陌为咬牙切齿，尧姜言笑晏晏。她坐在楼中心的花梨木桌旁，铺开简笔勾勒的陌为画像，而后悠闲地一口一口啜着茶。
“你，够聪明。”陌为挣扎无果，恨恨道。
“你恼怒得像一只磨牙的笨狐狸。”话锋一转，“还记得你白天欠了我个人情吗？”
陌为白她一眼，没有做声。
“你送了联姻的奏折来。”细瓷茶杯“哐”地被置在桌上，尧姜敛笑横眉，“可我不答应。”
“你就是女帝。”陌为微怔，“——你叫什么？”
“朕号尧姜。”
“我是问名字。”
尧姜淡淡眄过他，面上隐有冰雪之色：“你不需要知道。”
陌为正欲再问，缚着双脚的绳索骤然一松。他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抬眼，尧姜向他招招手：“过来喝茶。”
陌为迟疑片刻，想到白日里尧姜也未为难过他，终还是走过去。
茶果真好极。茶汤青碧，茶尖半舒半敛，还未入口，飘出的细细甜香就灌满了喉咙，仿佛喝下了整个春天的绿意。
陌为不得不说，御浮贵族懂得享受之名，果然分毫不假。
“茶里有毒。”
陌为啜饮的动作一滞，而后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条件。”
“退婚。”
“不可能。”
尧姜轻轻笑起来：“这毒除了我无人可解，你既不肯，那只有你的灵位来娶我了。”
陌为沉吟片刻，抬起头郑重道：“我要尽快拿到夙盛帝位。娶你很好，既安外事，又得一国之力。”
“御浮可不会只有一个女帝，也不会用国家当嫁妆。”尧姜笑，“其实你何必如此呢。这样吧，我再卖你个人情……你今夜要找的东西，拿去。”
御浮的军事布局图。
尧姜轻飘飘地把这一卷帛扔给了陌为。
“我希望尽快看到你们的行动……御浮军队败得越惨越好。”
“理由？”
尧姜笑靥如花：“我想要当真正的帝王。有些人活着，真是碍眼。”

·六·
夙盛军队一路杀下，御浮朝堂上却仍未能推举出抗敌人选。
丞相推举了好几个人，女帝尧姜都沉默片刻，然后轻而坚决地说出一句否定的话来。
百官在朝堂上急得像团团转的蚂蚁。忽然有一天丞相面色比以往都要阴沉地来上朝，众官面面相觑，打听了半日才知道，居然有胆大包天的小贼三更半夜成功地光顾了丞相府里。
这事被百官们热烈地议论，到最后传到了尧姜耳里。没想到女帝陛下头痛将帅人选之余，还在朝堂上颇为关心地询问了丞相是否丢失重要财物。
丞相立马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忙说没有没有，那笑容愈看愈假。
女帝陛下安抚丞相一阵，下令举国翻遍也要找出这小贼。
不出两日，小贼下落就有了眉目。
第三日，大理寺卿来报小贼已在受审，并且追回了所盗财物。
第四日，大理寺卿面容古怪地拜谒尧姜，说那些被盗财物大都本是给宫中的贡品，却被丞相扣下，末了又偷偷呈上了一沓书信。
是夙盛国储君陌为写给丞相的手信。言辞亲切，语气熟稔，在与丞相一番探讨如何取得御浮军事机要并狙杀率军将军后，诚恳地表达了他对丞相的谢意，并许诺攻克御浮后定推丞相为主。
凭这一字一句，都可定丞相千刀万剐的大罪。
大理寺卿拿不定主意，战战兢兢地问尧姜的意见。
尧姜倚着软榻，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拂去茶面上的蟹沫，微微笑了：“总不能只看这一面之词……爱卿可敢在朝堂上听听丞相大人的说法？”
丞相大人自然是不愿意承认的……但他没法不承认。
当大理寺卿问他那些只用回答是与否的问题时，他只能回答“是”。
问到最后，大理寺卿命人将小贼带上朝堂，再一审，小贼正是怕事情败露而被派来偷走书信的夙盛国人。
百官为丞相辩护的声音渐稀。尧姜端坐在王座上，神情一点一点沉痛下来。
她起身，面色苍白：“丞相食君之禄，却行悖君之事。享我国奉，却有危国之举。杀我栋梁，害我子民。如此之人，朕有心恕之，也怕天理不容。”
女帝尧姜巍然独立，冷声下令，丞相以叛国忤君之罪论处，当街施以剐刑。
朝堂之上，人人垂首，噤若寒蝉。
只有尧姜能看到，丞相几次张口欲辩，却似无法出声。
他当然无法出声。
她早命人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一到时辰，除了“是”字，他什么也不可能说出来。
而大理寺卿问的问题，她可是想了一夜工夫才拟得这样自然。

·七·
大权终于落于尧姜之手。尧姜思索半日，决定还要与陌为见上一面。
这次她提出的条件是须得让御浮军队大举击退夙盛的来犯，陌为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尧姜软磨硬泡，威胁诱拐，到底让陌为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三次。我只能配合你三次。”
尧姜笑眯眯地道：“咱们交情这么深，多送两次不行啊。”
陌为一口回绝。
“那行。三次后咱们各凭本事。”
尧姜新任命了一批将领，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而丞相之位，始终无人敢应。
小暑过后，天气越来越热。但御浮对夙盛的战况渐渐好转，前方捷报频传。朝中对慧眼识人的女帝愈发肯定，尧姜的地位愈发稳固。
尧姜很久没有如此闲闲地倚在树上吹箫。树上的花早落了一地，然而箫声还是传得很远。她想起她是多么喜欢那种如云烟缥缈、如回忆清瘦的箫曲，但她始终吹不出那样的声音。
箫声一阵呜咽，径自短了下去。
尧姜侧耳，较远处仿佛有人在哭泣。
她差点忘了。丞相死后，她下旨抄家，在丞相府里搜出大堆赃物；而丞相成群的妻妾儿女，全数卖为官奴。今日便是他们入宫之日，难怪哭声如此凄切。
尧姜心念一动。
她蓦地记起陌为曾告诉过她，偷盗丞相府的小贼恨丞相入骨，才会配合地做戏——因为他的恋人在多年前为丞相霸占，却又因丞相冷落，为妻妾凌辱。
尧姜从树上跃下，走过去寻出了那位苦命红颜。其实真的很好找。一群泣不成声的人里，只有她，眉宇淡淡，不发一言。
尧姜成全了她和她旧时的恋人。
听到这旨意，沉默淡然的女子终于抬起眉睫，扑闪几下，而后两行清泪无声而坠。
尧姜的心情很好。甚至比大权在握时还好。
她驱散了侍从，持着箫一路笑着蹦跳回沉鸾殿。
只是经过落尽繁花的花丛时，她忽然脚下一软，接着半跪在地。
她就这样半跪在地上，慢慢把头埋进手臂，很久很久，都一动不动。
她现在终于大权在握。她现在终于可以成全应该成全的人。

·八·
沉鸾殿外斜斜地下着一场细雨，和尧姜的梦里一点也不一样。
梦里——
有人在花树下仰头微笑。那笑容温和宁静，就仿佛春日里的一抹鹅黄。
尧姜成了小时候的尧姜，穿着碎花裙，乌发初覆额，趴在花树上要去摘花。她挪动一点，花叶便纷纷如雨落，砌了树下那人满身。
她总摘不到一朵完整的花，烦躁起来，向树下那人道：“先生，你都不怕我摔下来。”
那人温和地笑，了然地反问：“殿下会摔下来吗？”思索片刻，又轻声道：“臣在这里。”
臣在这里。
他总是对她说，臣在这里。在她默不出文段羞愧万分的时候，在她无法得到母亲陪伴的时候，在她午夜梦回悚然惊醒的时候。
这样轻轻的一句话，真是世上最好听的一句话。
梦外的尧姜捉着衣襟，长睫微颤，有泪濡湿了眼。梦里的尧姜却在花树上笑得开怀，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那四个字会是多少年后的魂牵梦萦。
——当她已长大的时候。当他已不在的时候。
梦里起了箫声，如云烟缥缈，如回忆清冷。花树下的人明明没有吹箫，但尧姜知道，这就是他的箫声，只有他才能吹出这样的箫曲。
梦外的尧姜蓄了满满的眼泪，沉沉地阖眼。她知道这梦快要醒了，梦醒之后的白日里，梦里的事，连同梦里的人，她都不会再记起。
只是睁眼的前一瞬，她多么想再看一眼梦里那人……然而花叶如雨纷落间，这梦竟然模糊了他的眉眼。

·十·
女帝尧姜的给出的计策很奇怪。
这是前线将军的第一感觉。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和思虑了。面对夙盛变幻莫测的战术，御浮军队按尧姜的指示，好歹终于险胜一局。
但是接下来，御浮军队陷入了更大的苦战中去。无论将军如何想破脑袋，又请尧姜给主意，御浮军队总是胜少败多。而偶尔胜利的几次战役，挽救不了整个战局的被动。
摧枯拉朽之势，已成横流之决。
尧姜以病重和指挥失误为由，彻底不再过问朝政，百官们想见她一面也难。
深秋之时，夙盛军队再次直逼御浮王城。这次，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能够抵御他们的进犯。
尧姜听小侍女们团坐着嚼舌根，说看来此番御浮必要亡了，逃出王城的人数不胜数，连朝廷上都有好几位大人告老还乡。临到末了几个小丫头叹息一番，开始忧虑起她们该怎么办。
尧姜轻轻从旁走了，不去打扰。
这晚，尧姜见到了多日不见的陌为。
他的肤色比初见时深了，人也比初见时瘦削，但是骨子里透出的勃勃英气和睥睨天下的豪气，却几乎掩盖了他带队行军经受的风霜砥砺。
现在的他坐在沉鸾殿里，坐在尧姜的对面，浑然一位意气风发的君王。
“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尧姜笑笑，为他沏茶：“拜你所赐，不好。”
“可我看你好像很开心。”
“我说的不好，是指女帝尧姜。”尧姜笑道，“而不是女帝的我，很好。”
“你是故意的么？”陌为放下茶盏，缓缓道出这句，“故意想出一个错误的计策，来灭亡你的国家。”
他一点也不相信，聪明如尧姜，会不知道那计策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对你来说，这样不好吗？”尧姜半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敛眉顺目，安安静静地笑。
陌为沉吟片刻，叹息：“我想知道你的目的。”
尧姜眉梢一扬，睨着陌为，扑哧地笑出声来：“我以为你是来找我要解药的。”
“可是你从来就没有给我下过毒。”
“嗯？”
“我本来以为除你之外无人能解的毒，不需要我再去请御医。但是，就算你这毒发作再慢，总会有那么些反应吧。”陌为看着尧姜，“我早知道，但我不拆穿。
尧姜，我若以御浮为聘，你还会退婚吗？”

·十二·
夙盛军队攻破御浮王城的前一晚，女帝尧姜从宫里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亦没有人再关心。
陌为派去打探情报的人却在城外一带看到了她。
深秋的暮色里，下着一场罕见的倾盆大雨。她穿着最普通的红裳，绾着新嫁娘的发髻，慢慢沿着城墙一步一步地走。
一步一笑，一步一哭。
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在丞相将军的进谏下对她的先生施以剐刑。那样干净温和的人，竟然用了最污秽的罪名，受了最残忍的刑罚——只不过是因为，他爱她，而她亦爱他。
等级森严的御浮是不会容许未来的帝君和她的臣下有染。母亲甚至杀了埋葬他尸骨的人，只为了不让她找到他。
那么多年，除了当时她扮作少年去街头找他、看到了一滩血迹之外，她也只知道他在这城郊之处，他就葬在这里。
尧姜慢慢俯下身跪在地上，双手摸索，一面哭一面笑。
臣在这里。
可是你在哪里。
多年后曾经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国家，它还用着御浮的名字，但是它宽容自由，生机勃勃。
有关前朝末代女帝的故事渐渐流传，一个谜一样美丽而聪颖的女子总是被人记住。
没有人知道大厦将倾的前一夜，帝国的女帝一寸一寸摸过城郊的土地是在做什么，但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滂沱大雨里无法抑制的悲伤。有人说这是君主在哀悼国家将要灭亡，但又有人说君主终于用一个国家为故去的恋人陪葬。
她摸着他长眠的土地，一遍一遍说着他们的地老天荒。

居然又是你尧姜啊

总算看到一篇完结的文了

高中看到的文章，心里一直记着，因为那时，似乎为了结局哭了好久。

尧姜名字看着有点眼熟0 0亲爱的文笔一如既往得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