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最大的乐趣是看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它们翻飞着，呢喃着，既是舞蹈，又是音乐。黑黑的翅膀，雪白的肚皮，酷似西方绅士派头，脖项上那点红，宛若华贵的领结。
　　原来的两窝老住户，又引来两只新客人，忙着在屋檐下筑巢。一根根草，一口口泥，不知从何处衔来，转眼就筑起一座精美的小窝。不久，燕子开始轮番坐窝，一只坚守着，另一只在外面忙碌，觅了食飞回来，替换另一只。悠忽几日，不时有草屑落下，听到啾啾鸣叫，便看到几只鼓鼓的小脑袋，怯怯地从窝边探出，翕张着鹅黄色的小嘴，期待老燕子的哺食。哦，可爱的小生灵出世了。
　　大自然里，从动物到人，一辈子都在经营自己的巢穴，繁衍生息，劳碌奔波。即便死了，还要筑个藏身的地穴。
　　我从燕子的劳碌，又目睹了爹娘的劳碌，竟然那么相似。小燕子在不长的周期，就丰满了羽翼，告别父母，飞往别处，另立门户，繁育自己的子女。我和两个弟弟的成长过程，却是那般漫长，总也长不大似的，久也解脱不了对父母的纠缠。为此，我羡慕燕子。
　　娘就像只坐窝的燕子，往日不停地将体内的营养都化成乳汁，供两个弟弟吮吸，生怕他们发出一声哭叫。即便半夜醒来，看见娘还坐在黑暗中，为弟弟喂奶，轻轻拍着，哼着听不清词意的儿歌，没有一丝倦态和烦躁。她和那衔食的老燕子不是一模一样吗？
　　这或许就是天**？那么高尚、纯洁、真诚，没有掺搅一丝一毫的伪善。大概基于此，人类和大自然才能在兴衰繁衍的轮回中生生不息吧？
　　娘的精血和奶水，成就了弟弟的体格躯壳。
　　娘的儿歌，净化了我和弟弟们的灵魂。
　　在我长大以后，听到过许多音乐，数一数，最动听的还是娘哼唱的儿歌。
　　所以，我常常纳闷，高楼厅堂里那些被捧为艺术的无病呻吟，和娘的儿歌比起来，为什么竟有本质的不同？在贵人圈里，无论标榜得何等高贵，在掌声和花环掩盖下，音乐图的还是金钱。而在民间，无论在何等艰涩的困境中，母亲的歌唱，永远是那么无私和崇高。在弄明白这些根本的区别之后，我懂得了母亲和儿子的关系，如果我的母亲发生什么危难，那么，做儿子的就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善良和纯真是支撑一个个生存巢穴的脊梁。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把这种禅悟刻在心口上。
　　在发生黑豹咬伤花狐狸的屁股那场事件以后，我更加佩服我爹为人的正直和倔强，越发敬重陶大爷的善良和憨厚。我爹像棵粗壮的大树，陶大爷如同稠密的枝叶，编织出一片厚厚的阴凉，默默地庇护着我这样弱小的生灵。没有他们，邪恶便有时时袭来的危险。
　　陶大爷没有被花狐狸吓趴，依旧坚守在那片席棚里，帮忙看护我家的鱼塘。除了在棚里睡觉，叼着烟袋在鱼塘边歇息，大多的时间，就是埋头干他的席匠活。他很少说话，蹲在那片不大的场地上，十指灵巧地翻动着苇签，就像大师弹动着钢琴键那么优美，随着一阵窸窣声，不一刻就编织出一片金色的图案。随着图案向四边扩展，他时而像箕踞在荷叶上的坐佛，时而又像踩着云朵的仙人，在水中漂，在空中游。他踩着碾磙滴溜溜转时，轻抬双脚，如履平地，苇签被碾得沙啦啦响，最后如一层亮亮的冰，贴伏在地皮上。又硬又脆的苇签被碾成又绵又薄又滑溜，布条一般柔顺，而后又一束束扎好，蹲下去，再接着编出图案。
　　他累了，就圪蹴在塘边吸旱烟，蓝色的烟雾在轻盈的水波上打旋，就像沉默的心绪。烟雾渐渐淡去，如同他的人生一样无影无踪。其实他有一肚子的故事，沉重得如同石磙。他从不轻易对人说，宁愿被那份沉重压死。我隐约知道一些，都是村里人的街谈巷议，有褒有贬，依稀勾描出这个席匠生命中的难言之隐。
　　陶老连是个苦命人，九岁死了爹，十五岁死了娘。娘撇下个刚满八岁的弟弟，像个沉重的石磙，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既是兄长，又是爹娘，没有体味过少年时代的欢乐，就一头栽到苦水坑里，挣扎着不被淹死，还承担着把更为弱小的弟弟拖上岸的人伦使命。就像屋檐下那只老燕子，衔泥筑巢，为兄弟遮风挡雨，觅食，让兄弟填充饥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