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样一年一年很快的。听说以前班里最爱跟老师甩脸的二溜子结婚了。为了给班主任“一点颜色瞧瞧”,大摇大摆地从高考考场晃出去喝绿豆汤。傻吗,自然了,没人不骂他傻的。班主任最多挨领导批评,他毁的是一生,大家都这么嘀咕。几年后,高考文凭都没的他,回老家接了父亲的差,开着卡车带着一帮打赤膊的青年风里来雨里去,大家喊他“李厂长”。我记得高三最后一个元旦,老师不让搞联欢,下令晚自修。他从兜里掏出鞭炮甩到教室门口,“噼噼啪啪”炸了七八分钟。老师被阻在门口不能进来,足有七八分钟。大家从函数试卷中抬起脑袋,透过玻璃窗,望见滚滚白烟中暴跳如雷的老师。进来后,将课件大力摔上讲台。李厂长站起来:“老师,元旦快乐啊。”毫无礼数、乖戾暴躁、蹿上蹿下、坐在走廊栏杆上朝经过的女生吹口哨的人,却拿下人生竞技赛第一名的锦旗,他抗债,他处对象,他买车,他生意做到隔壁省份,他在老家修了所小学,他过年回去乡邻响一夜的礼炮。其他稳妥度过高考的绝大多数,免不了酸酸地来一句“土财主”,他们依然稳妥,稳妥得一无所获。过年碰见过他一回,在新开的KTV。欧式装潢,蓬荜生辉。一群认不清眼睛鼻子的人,挤在电梯里,直升9楼。他认出我:“哎!左撇子!”身子挪不过来,隔着两三个人头举手敲我头顶。我也“哎!”了一下,显然我俩都忘记对方大名了。站在楼梯口,我说你这几年在干吗,他说混呗。我说得嘞,班里QQ群成天都是你的传说。他挠挠头,不好意思了。这让我想起蔡澜先生在《日本人物》里描写的安藤升。那是蔡先生的旧友,一个黑帮老大,却热爱电影艺术,后来解散了帮会真的跑去拍电影了。本性怕羞,有人偷偷瞧他脸上的疤,他会用手遮起来。聊了没两句,朋友催,我俩默契地没约“有时间出来聚呀”,匆匆道别。唱完歌出来已是午夜,服务员说我们这个包厢免单了。“李先生是你们股东是吗?”“他是我们老板啊。”
每逢6月7日、6月8日,我都不高兴。不是梦见准考证丢了,就是最后一分答题卡涂错位,毛骨悚然的心情是相当严肃的。走在路上,压力如扑面而来的黄风沙,满头满脸来不及躲。假如当年也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现在我是什么样子。我会去学扎竹编蚱蜢吗,我会在医院门口装瞎子给人摆卦算命吗,我会搜集矿石、羽毛、露珠变成云游仙吗,我会学一门兑凉茶的手艺吗,我会每天进出砖厂最后脸颊烧得和红彤彤的熔炉一样吗,我会在周围铺天盖地的“你毁了”的咒语中开辟第二人生吗。有位读者写邮件问我,马上高考了很焦虑怎么办,完全没有信心。我回她,这时候没信心,太正常了。耐着性子把试卷做完,该拿的分都拿到手,不会差去哪里。高考真的不怎么难,等你长大一点点就会发现往后的事都比这件事复杂许多。好像我当初特轻松应付了似的。
常常听到从前班里的模范恋人拜拜的事情。房子也买了,工作特稳定,男生喝酒回家去洗脸,女生没事儿出来打麻将,约人逛街。处了五六七八年,男生迟迟不提结婚的事,或是结婚前女生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人生是为了什么呀。考大学、找工作、去城市赚钱,然后呢;上班、出去玩、赚钱,然后呢:搞创作、处对象、陷入低谷,然后呢。哪一种不是死循环。全部都是。这是近来一位好几年不联系的旧友问我的。她说我特羡慕科学院里头捣硫酸、造火箭,还有那些搞音乐的,他们一辈子对一件事献出满腔热血,平常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但能投入一个浮游于现世之外的世界太他妈幸福了,我就不能。我说你不帅酷冷吗,什么时候学坏的,这种问题不适合你问。
高雪一个人甩着包去旅行了,兰州、成都、西藏、尼泊尔。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艺女青年,她在她姑姑的公司待了四年说辞职就辞职,她两岁不到就被她爸爸抱去听崔健演唱会,她的QQ好友印象清一色的“酒神、酒仙、千杯不醉”,她骂人比好好说话有道理,她之前最鄙视去哪儿胸前都挂个大炮头相机的衬衣文青。第一回短信说跟两个捷克人在喝酒,第二回电话说在山顶呢你丫别吵给你听松针随风哗哗哗的声音,第三回说有人在后院儿弹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