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言
上海的雨季缠缠绵绵得让人心烦，立在路旁狭窄的房檐下，大衣捂紧怀中物。星星点点的泥浆子溅在旗袍上，倒似开出了泥黄色的碎花儿，雨水顺着鬓角流下，脸上的胭脂也怕被水冲的七七八八。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兴许做黄包车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捏了捏衣角，罢了，这点小雨，淋着小跑回家倒也不会发什么病。
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兵荒马乱的年代，连悲伤和落魄都显得无奈。
“吱呀”一声推开红漆斑驳的大门，偌大的宅子只剩下两人相依，它也曾热闹繁华过。所谓树倒猢孙散，不过是人走茶凉。钱，都是钱啊，什么都要用钱。你去怨他们，他们又去怨谁？父亲的病似乎又加重了，要不今晚去和陈老板提一提加钱的事儿，再不行......去陪酒也可以。可是这样和窑子里的红姐儿又有什么区别？唉唉！沈宝言啊沈宝言，难道你以为夜总会里的歌女和红姐儿还有区别吗？不都是卖笑讨钱的勾当！你又何必去立个贞洁牌坊，好像自个儿多干净似的。
摇摇头，绕过回栏，深吸一口气身子探进里屋，眉眼弯弯：爹爹，身子可曾好些了？把冒着热气的八宝饭拿出来：你看，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八宝饭，亏得没被雨淋湿，还热着呢。

沈约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星敲着院外老树，本是靠窗坐着，不由起身探看窗外。一心念着宝儿怎还不回。瞥见墙角唯一一把纸伞，叹道这孩子。颤巍扶着墙才好不易走到伞旁，越渐苍老的手伸了好些下才够到纸伞，撑着伞另一只手扶墙，不知多久才走到宅子大门。倚靠着门板喘息，正喘着突然看见一群人影跑了过来。约莫看清好似是一群小童，小童跑近些隔着很远距离大唱道:不要脸不要脸生个女娃是歌女...听了数遍才听清词，转身蹒跚着回了里屋。
正气着一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屋里，接过八宝粥厉声问道:你去哪里工作还要穿成这样？咳咳！！

自家里破败，几个姨太太带着儿子女儿跑得跑逃的逃，只剩这宝儿打小没了娘。夫妻本是同林鸟...哪怕在苦再难也不能让宝儿去当了那陪笑的贱/货。不由缓了语气复又道:宝儿为何当时不学着哥哥姐姐离家出走却要在此照顾没两天活头的爹？

沈宝言
大衣滴滴答答地流着水珠，头发早已淋湿，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小脸儿冻的惨白。听他问话，不由愣了一愣。
父亲本是个及其温润文雅的人，又自小疼爱我，甚少发怒，更别说用这般严厉的口吻说话，听他提及工作，心中也明白了几分......皱了眉头，怕是又有些什么爱嚼舌根子的人说了些风言风语。避重就轻的拿过一旁的棉布外套披在他身上，低头细细理了衣摆，柔声道：“爹爹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还信不过宝儿吗？”
一朝家散，父亲心中定然是有千般难过，万般无奈的，也无怪乎他会问出那样的话。苦涩自舌根漫开，化成千丝万缕的愁，眼眶酸胀得发疼，嘴角却上挑成一个令人心安的弧度：“爹爹又说傻话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你病好了，宝儿就辞了工作天天在家陪着您。咱们一起喝茶，临贴，读诗......”
父亲是清末的名士，精通茶艺书法。我打小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如今，拿这点皮毛学识去应付那些附庸风雅之辈，竟还得了个“才女”之名。
拉回思绪，搀着父亲在八仙桌前坐下：“今儿早上我路过药房的时候，王医师还和我说新来了一种西洋药，等明天就差人送来。吃了新药爹爹的病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这会儿啊，宝儿就先去燃个暖炉子，让爹爹热热呼呼的吃完八宝饭。”

沈约
见宝儿小脸已是苍白之色，雨水也顺着发丝流下。平了咳嗽，愧疚的锤着座椅道:“唉，是爹无能，败了家业如今将死之人还要靠宝儿养活...”说着复又开口道：“宝儿先去换身行装，不忙吃饭。爹有事和你商量”说完自顾瞧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雨和空荡荡的院子，破败之后什么都没留下唯独还有这空宅一座岂不笑话，更何况，如今温饱已是问题，哪有钱养起这一大宅，倒不如换些银钱填饱肚子。思及如此，颤巍而起，拿过放在门旁的伞，扶着墙往外走，只想再看一眼祖宅，只是愧对了祖先怕是死了之后无脸再见父母，唉。
空气中隐隐嗅的到泥土芳香，等百年后一枕泥土倒也痛快。

沈宝言
依言退出里屋，步履匆匆回到闺房，换下潮湿衣物。从荷包里掏出仅有的几枚银元，物价上涨得厉害，一枚银元前几年还能买一担谷子，如今却只能吃一顿饱饭了。只是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
往暖炉里添了木炭，陈炭不经烧，噼里啪啦的冒出火星。隔着暖炉，我定定的看着床边的柜子。柜子里装着我一整段似锦年华。
打开柜子，拿出了放在角落里的一枚玉镯，翠色极好，像汪碧水一样缓缓流动。镯子的内壁用隶书镌刻着两个小字——言•城。
拿着镯子对着窗外的天光痴痴的看了半晌。贝齿紧咬下唇，直至舌尖尝到甜腥味方才松口。顾连城。
起身将玉镯放入荷包，执起暖炉往里屋走去。进了里屋，将暖炉搁在父亲脚边：“家中只剩陈炭了，爹爹将就些。”又沉思了片刻，垂眸低声道：“爹爹还记得和咱家有婚约的那个顾府吗？”

沈约
绕回里屋，依旧坐在靠窗位置。总觉得日子不多了似的，轻咳几声，忙抬手捂住，放下捂嘴的手上面丝丝血丝触目惊心。
听见熟悉的声音入耳抬头看着换完衣服的人，看了眼噼啪作响的炉子。笑道：“我宝儿是越发出落了啊”又听人说顾家一怔道“婚约？呵自从我沈家破败他那无情之人早早退了婚约，提他作甚，咳咳”缓而平稳气息微喘息道“宝儿啊，爹...也没几天了，倒不如...转手这宅子也好啊让你后生好过些。”说罢，微喘，这残破身躯倒也和这家一样，倒不如早早死了也省得宝儿操心奔波。
“宝儿莫要对顾家有心，咳咳，大户人家倒不如那小户人情味浓郁，这些天爹也想开了，咳咳，还亏得宝儿在。倒是从前爹错在没用心对我宝儿啊”
@林白芷丶

沈宝言
将沸水冲入茶盏，闻言震惊，沸水漫出茶盏而不自知。满眼不可置信的询问：“爹，你要把祖屋卖了？不可以！”放下陶壶，右手按紧荷包里的玉镯，冰凉的温度隔着布料传到掌心，稳了稳心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顾家的少爷捎信来说，要纳我为妾。我，我预备答应了。爹爹放心，宝儿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虽说是妾，可顾连城尚未娶妻，若生得一男半女......明朝之事，谁能预料？顾府家大业大......经商管理，我什么都愿意学。胸中思绪万千，开口却只吐出一句话“爹，我会把沈家撑下去的。”

沈约
连咳几声，闻茶香才止住咳意。“族屋是死物，人却是活物啊，爹心意如此，你莫要多说”手指颤抖抓住椅背“想我沈家曾风光不错，我岂能让你下嫁为妾？”语气过于激动的说完不由咳起来，想那顾家虽是却有本事，只要一想多年好友冷漠相对便觉得恶心，微缓了口气复道“区区女儿家只消相夫教子便可，何有天大本事，听爹的明儿便去找人盘了族屋，换些钱以后也好过些。”松了握着的椅背，替自己顺了顺气。“雨似乎小了”不待人说什么自顾眼神看像窗外“爹饿了”。
@林白芷丶

沈宝言
又惊又慌地上前扶住他，出言安抚：“是是是，一切都听爹的，爹莫要急坏了身子。”抬眸望向窗外：“眼瞧着雨也快停了，宝儿一会儿去买些日用品，待回来就做晚饭。”
回到房间，提笔修书一封：连城见信如晤......若为纳妾，红妆俜金皆按正室入门之礼数......待沈氏入你顾府，便已是顾家人，自当用心操持家事，服侍公姥......君若觉此提议有违常理，可不必回复。动荡年间，毁约之事已是平常，君不必心觉愧对......
将书信与玉镯放入包中，出了门往新街走去。
玉镯是要当掉的，情谊不在，器物何用？
祖宅是要留下的，世世代代的沈府，纵使没落，亦不能消亡。
顾连城我是要嫁的，妻也好，妾也罢。本就卖歌卖笑之人，何来傲骨？看我立稳脚跟之后，可还容得下他。
只要我沈宝言一日不死，沈家一日不亡！

沈约
残败之躯还能有几日活头，不知哪日说去便去。听宝儿说置办家用，许了一行。
见宝儿出了屋门远去，独自神思，起身蹒跚走到书桌旁，执笔起书“致我女宝儿...”折好纸张，搁进抽屉，只为哪日突然走了也好留于一念想。

end。

@≮周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