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四月下旬的旧金山很美，樱花节快要开办了，金门大桥早上总是起雾，风拉扯过雾的裙角，缓缓飘上海湾。
这里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变化，有时是雨季，淅淅沥沥下得不停，潮湿而温暖。
现在的时间是深夜两点钟，这里是山上的别墅区，周围又黑又寂静，听不到列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声。落地窗前的灯坏了，窗外微弱的光线顺着窗帘的缝隙一线而下，我倒是忽然有了一种独自置身于世界之外的孤独感，这种想法对于我来说既新奇又奇妙。
想起你和大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可能是我最近一直在忙选修课程的事，我一向记忆力不是很好，祝我好运吧。
上次你来信说要请我去日本看樱花的事情，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过些天就是樱花节，这个星期的阳光都很好，散落在地的光斑就像颤动的白色蝴蝶一般可爱，直奔花街而去。
我想象过很多次你陪我一起走过那条街的情景，偶尔还会想到傻笑出声。
我们会走过九曲花街，说一些无聊到要命的事情。有人在街口抱着一大捧的五色郁金香贩卖，有街边的小店散发出的炸面包的香味。
蝴蝶翩跹地飞过我的裙角，没入花丛之间，轻轻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恰如这个季节一般的温柔缱绻。

【开章】假如没有你，我的世界将仅有黑与白。
你注意到了下雨的声音吗，淅淅淅淅…淅淅淅淅……在空气中摩擦融合的小水滴，坠落的声音像是无数颗豆子敲打在蕉叶上，正在骨碌碌地滚动。树枝分叉的缝隙间，稀稀落落的灌木里，爬虫酣眠的悠长的呼吸间。啪嗒啪嗒，寂静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很喜欢下雨，大街上穿行不断的人慌乱地停下脚步，雨水像从倒扣着的水盆中向着四面八方倾泻下来，他们用公文包顶在头上奔跑，穿越过雨幕。
所有的人都想要回家。
在我的世界时间是静止的，黑与白的世界没有彩色流动，可神对于人类总是有些恩惠，触感、嗅觉、听觉、视觉，在我内心深处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至南以北，仅仅是一块四方的天地都迷人又可爱。
我看过无数的这个世界的照片，从人群到植物花卉无数无数绚烂的颜色，我也知道大海，海上的日出和金红色翻滚流淌的云彩，如同雾霭一般穿越去天空的另一端，这是驱逐黑暗的第一线光。
人们都不太喜欢黑色，觉得黑色压抑且恐惧。他们都觉得白色神灵且高洁，黑与白是天生的对立面。这个说法我不是太明白，就像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爱躲着我，是想要和我玩捉迷藏的吗。
那么游戏结束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出来？
「诶？原来这里还有人啊。」
我即将回头的那一刹那，甚至还以为没有人可以听到我在说话。这个人听得到吗？
我听到门把被旋转关上的声音，是有人进来了。我不敢回头，只是用力抱紧了膝盖，把脸埋到这一小块别人看不见的阴影里。
「已经下雨了哦，这里会被锁上的，还是快点回家比较好。」这个声音柔和又清爽，我的嗅觉一直很好，他靠得不是很近却带给我一股清新的感觉。我微微放松了环抱的姿势，从膝盖间的细缝里看到了他半蹲下来的样子，白色的球鞋被打湿了外层一圈。
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他站起身，看着被雨水淋湿了半身衣服的我，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带伞吗？」他收起手里的雨伞斜靠在石壁边，是我左边触手可及的距离。「感冒了就不好啦。」我听到他这样说道，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又有人转动了把手，这次是个很冷峻的声线，「不二，找到了吗。」
「果然是午休的时候不小心留在这里了，没事的。」
「那就好。」他的声音停顿了几秒，「不二，你的伞呢。」
「啊……那个刚刚借给别人用了。」
「在部室里还有一把……」
「是吗……那太好了……」
我听到声音逐渐远去才抬头朝着门的方向瞄了瞄，松了一口气从长椅上跳下来，这时有东西啪嗒一声掉在我的脚边，湿漉漉的雨水残留在地面印上了一段湿痕。是一把黑色的伞。

【缘起】
「喂喂……这个人是今井啦！」
「她好像从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诶？她不会听到我们在说什么了吧……！」
「讨厌！不要这么说啊……好可怕的……」
每个人，每个眼神，每一句话。惊恐，怀疑，刻意的躲避。从两年前开始，我的生活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在此之前的我从未接触过学校这种东西，被族人保护着的生活就像是笼中鸟。吃饭，睡觉，看着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不，确切来说我是被锁住了，甚至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我尝试着和身边的每一种生命说话，和人说话，和鸟雀说话，和云彩说话。刚开始的大家都很新奇于我所见所闻的每一个或有趣或乏味的故事，但是长时间后愿意和我说话的人都逐渐有意地避开我。
他们说今井是个怪人，老是和不存在的东西说话，她总是说不完的样子。
后来他们知道了关于我的家族的事情，于是我变成了总是与妖魔鬼怪通话的怪人。
他们很害怕我与他们说话时的样子，起初我并不知晓个中缘由，之后的之后，我便在心里说话，期待着某个人的注意，倾听我的声音。
「啊！不二——不二——！」
不……二……？我停下了脚步。那个叫不二的，是昨天送给我伞的人吗。
「不二，龙崎教练说有事找正选到部室集合。」来人语气急促，一边倒退一边双手合十地苦笑，「抱歉，我走得太急了没有听到集合的原因。」
「这样啊，真是不巧，我正要去图书馆还书呢。」
是的，就是昨天的那个人！我站在角落里悄悄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啊，下节课我要去理科教室拿器材，抱歉抱歉，帮不上什么忙了。」
「那我下次再去还好了，你先去忙吧。」
「好！那我就先走了！」那个急切的声音如蒙大赦地跑开了。
脚步在我身边匆匆奔走过。我小心斟酌着该怎样开口表达谢意才不会让人恐慌，而满抱着一捧书册的另一个人却要就此离去。我从角落里跳出来慌不择路地挡住了他，撞上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带着探究和疑惑的眼神。我忍不住倒退了几步，垂头丧气地盯着他的白色球鞋看。
我用颤动的声音开口，「……谢谢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嗯？」他略微侧了侧头，用修长的食指抵住了下巴绕了一圈，顿了几秒后忽然露出和煦的笑容，恍然大悟地说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昨天的女孩子吧？」
是的是的，我的名字是今井暖……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谢谢你昨天的伞……嗯…也不是。
最终我深吸了一口气，「书……」
「嗯？」他略带疑惑地眯起眼，顺着我的视线连接到了他怀里的书，「虽然不太确定，但你的意思是要帮我还书吗？」
我用力点点头，眼神游移不定，继续沙哑着开口，「这是……谢礼。」
「是吗，帮了大忙呢。」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看到了我纤细的身板后又困扰地蹩起了眉头，「不会太麻烦你吗。」
我摇摇头，「不会，我是图书管理员。」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我突然捂住了嘴后退了半步。
等下，我说了什么？这样他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了！这样的话……我懊恼地垂下肩头，悻悻地收回了准备接下书本的双手，暗里抿住了嘴角。
「那就麻烦你了啊。」他把书捧到我的眼前，尽量地降低高度与我平视，柔和地笑笑，「还有，那个……昨天的伞如果带了可以顺便还给我吗，毕竟是部里的公用物品。」
我抖了抖肩膀没有答话。
「嗯……这个意思是——不擅长和别人接触吗？」他忽然轻笑出声，并没有等待着我的回答便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很害羞？」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虽然是无法辩驳的事实。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气恼的心情，猛然抬头与他对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册，在他错愕的同时抬脚用了八分力道踢了他的小腿，这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吓……好痛好痛。」不二愣在原地，苦笑着揉了揉他被踹的小腿。「要是部活又被罚跑步可就惨了。明明没什么恶意的啊……」
算了，下次再道歉吧。

【流浪旅行的小女孩】
我讨厌人们看我的眼神，戒备，慌乱，又有丝丝怜悯。他们传达出我不喜欢的声讯，即使在家里遇到的人也都是那样可怜地维持着仅有的恭敬，永远保持的距离，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女人，用冰冷却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的人。
白色的蝴蝶飘动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投下细碎的阳光的阴影，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让人安心的魔力。
正是如此，我才如此寄心于书的世界。这个看似无色单薄的世界里，有着我一直以来想要寻找的声音，所有的人类的喜怒哀乐和情感的表达，都汇聚到我的脑海中。他们是音色纯正的乐器，一阶连接着一阶，深情款款，娓娓动人。
我忍不住阖上了双眼。
再度醒来是被耳边一阵敲击声吵醒的，霞光满天，炫目而灿烂，那是我忘记了拉上窗帘。不二站在窗口敲击着玻璃，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却意外得温暖。
我转过身趴在窗子上，看到窗外的他用口型对我说「怎么又一个人睡着了？」看到我故意露出的不解的表情，他无奈地用手指了指窗门，示意我打开内侧的锁。
我第一次露出「得逞了」的眼神，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他愣住的表情。
「中午你处理问题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啊，托了你的福这个下午我还真输了不少球，还被低年级的一个小鬼嘲笑了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他的穿着与中午的不同，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装，眉间带着训练后的倦意，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英气与朝气。
「呵呵，抱歉啊，我想还是要和你道歉的吧。」他转过头，眼角的弧度十足地柔和。那一瞬间夕阳的色彩勾画出他脸颊柔和优美的弧度，美好得让人窒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黄色的小球，拿着在我眼前晃了晃，「作为赔偿，这是送你的礼物。」
小球被精准地扔过窗口，稳稳落在我的手心里。「这是……网球？」
「呵呵，难道说你没见过？」
「没有……不过我在书上看到过，网球是一种考验技巧与意志力的球类运动之类的……」
「网球可是很有趣的运动哦，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他看到我露出探究的迷惘表情，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我的头。我惊吓着往后退了一步，却抑制不住思念那种温暖的触感，那是被人在意着的感觉，和暖暖的阳光的味道。
不二有些抱歉地冲我扬了扬手，「抱歉……看你这个表情我好像想到了另一种小动物，忍不住要安慰一下。」看我还是木愣愣地呆在原地不动，他扶住了额头叹了声气，「还是不回家吗，已经不早了哦。」
「……我喜欢这里。」这里书墨的味道让人的神经放松。
「喜欢看书？」
「嗯。」这里是我的世界。
「那你一个人呆着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就足够幸福了。这里有一切让人感到舒畅的东西，你看不到吗，树杈上的绿叶正在发芽，它们轻声细语地交谈，清晨有时会起雾，树枝上的麻雀飞过忘记关闭的窗门飞到木质地板上来寻找食物的碎屑。风吹拂过纱窗帘子，快活地跑到我的身边唱歌。风里带来新的有意思的故事，木制风铃叮叮咚咚的声音，牛奶和烤鱼的香味，书页被翻开哗啦啦的纸张摩擦声。
「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开心。」我绞住衣角低声回答。
不二没有应声，仅仅只是陪着我站在窗边，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奇妙地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还在流动，撞击回荡在书架间的缝隙里，余晖的光线让他的衣角都染上了暖茸茸的色彩，是温柔到极致的褐色，但又像下一刻就会弥散而去。
「喂——不二——？」
我眨眨眼，看到距离不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影用力地挥着手臂，「在干什么？要回去了哦——」
「喂……英二……」另一个人影慌忙地提醒他身边的同伴，「不二在和别人说话，你失礼了啊……」
「嗯嗯？在哪在哪？呜哇！大石，和不二说话的是一个女孩子诶。」
「诶？！」
……
不二轻声笑着回头招手示意，不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我很喜欢网球，它是我的半个世界。但不觉得有同伴一起拼命训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网球可不是独自一人去玩就会更有意思的游戏哦。」
「如果仅仅是一个人的话，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一个人，很寂寞？我从不考虑这样无聊的问题，直到他提出来的那一刹那。
之后我才逐渐了解到那些来自内心深处渴望被人听到被人分享的声音，那些被逐渐被时光的洪流冲淡而去的声音，徘徊在黑夜中低声呜咽的声音，原来就是因为我太「寂寞」吗？
不二不二，从前的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寂寞的，但是被人这么坦率地提出来，似乎有些明白了我的情绪的来源。
这就是人们情不自禁软弱的一面……「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