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阳光很暖,三月的春风很舒服,柳条抽新鸟啼婉转。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就要做点开心的事儿,才不算枉费。
解府近来很热闹,今天更是。全府的下人们在整个庭院穿梭,搬东西,擦门窗,系红绸,挂灯笼……
一个大大的双喜被贴在正厅的墙壁上,桌上的绸缎被换成红底金线,摆上喜烛。
是了,解家有喜事儿了,又将有一对璧人了。
入夜,一轮浅月洒下银灰,满天星辰散在浓墨般的天幕,不见花容只闻花香。
好花。好月。好良宵。
吴邪一身喜庆的锦缎长袍,立于桌边,大红的喜烛点燃,烛光闪烁着他的影子。
喜袍加身的黑瞎子闯入吴邪的眸中,唇边勾着抹温柔的笑,英挺的鼻子上,覆着双眼的黑纱被换成了红色。其实很滑稽,可是吴邪没有笑出来。不,他还是笑着的,努力带着暖度的微笑。他很想知道,此时此刻瞎子的眼眸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绪,是不是真的像他面上的,那么幸福。
走过两步,被瞎子牵着的跟在身后的身影也映入了吴邪的眼里。凤冠霞帔,并不娇小的身躯,虽然仍旧矮了瞎子几分,身段柔软,大红的头盖下微微低首。如果不是这样的场合,吴邪一定会好好地吐槽一下解语花的这身装扮。转念一想,除了这样的场合解语花又怎么会穿这一身……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注视着走入房间的两人。
黑瞎子引着看不见路的解语花,宽大温厚的手掌抓住纤细白皙的另一只,十指紧扣。解语花跟在瞎子身后,亦步亦趋,就像一个真正的新娘一样把整个人交予身前的男人。走至吴邪面前,黑瞎子向他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吴邪摇摇头,等着他两转身面对门外站定,开口。
“一拜天地!”
低首,只能看见一片红以及裙边一小方地面,解语花感觉到身边的男人扯了扯自己的手臂。咬咬唇,随之缓缓跪下,叩首。
鼻腔里有淡淡的混着草药的血腥味儿,身子被微躬着揽住,耳朵正贴着男人的胸膛,隔着单衣甚至能听见沉稳的心跳。解语花眨了眨眼,手上用力推开了一些距离,一抬首,望见黑瞎子敛去笑意一脸的认真宠溺,竟忘记了要说的话。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描绘那浓浓的剑眉,英挺的鼻子,薄毅的嘴唇……手被捉住,按在唇边印下一个吻。
仿若惊醒,解语花叹了口气:“瞎子,你可知道……”
一语未落便被封了唇。近在咫尺的脸反而看不真切,只有那熟悉的气息。
没有回应。该如何回应。
任凭黑瞎子在自己的唇上舔咬啃噬,直到乱了呼吸。
“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黑瞎子放开解语花的唇,手上却不松依然紧揽着。“花儿,别人不懂,我懂。”
解语花没有说话,看着黑瞎子的脸好一会儿,却突然笑了出来。
“花儿?”
“解瞎子。真难听。”勾着嘴角,翻了个白眼,推开男人凑到桌子前。
黑瞎子愣了下,哈哈一笑,又粘过去从背后圈着解语花:“那,花儿,以后唤我相公,可好?”
解语花没理他,仔细地卷好那幅字放进锦盒,才干脆地来了一句“休想。”没有挣脱。再也离不开这个怀抱了。
那日以后,黑瞎子再也没有失踪过,乖乖地呆在解语花的身边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伙计。当然,除去每晚“擅闯”花儿爷卧房。
“二拜高堂!”
转过身,换只手牵着身边的人,依旧十指紧扣。黑瞎子瞧了眼二月红和解连环的牌位,小心地引着解语花再一次屈膝。
愧疚。厌恨。
——是他,乱了解语花的路。
——是他们,为解雨臣画地为牢。
黑瞎子让人备了热水,一进房间便为解语花除去早就湿透了的带血衣物。待脱去了里裤,倒吸一口气,挥拳,木架应声而碎——白皙的右腿上一大片紫色淤痕,不自然地鼓出一个弧度。轻轻抚上,便是一声呻吟,眉头紧锁,已然是断了。压住心头的愤恨,更加小心翼翼地为解语花擦干身体,抱上床。
看了看少年苍白的脸,黑瞎子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吻,轻轻说了声:“花儿,忍忍。”一咬牙,接回了断骨,不出意外地听见一声压抑的痛呼。黑瞎子俯下身,吻去解语花额上的汗“花儿……”解语花抬眼看了看黑瞎子,摸到他的手握了握,又闭上眼去。
“小花!”伴随着一声焦急的呼喊,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吴邪看见坐在床边握着小花手寸步不离的黑瞎子,张张口,欲言又止,只是皱着眉头为小花细细诊视。
“你接的?”吴邪把完脉,看到小花被简单固定的右腿,没有抬头地问了一句。
“恩。”
吴邪点点头,吐出口气回到桌边,提笔写药方。“没什么大事儿,接得及时,好好调养不影响上台。受了内伤又淋雨受寒才会昏迷……”吩咐南方去抓药,又回到床边给小花断了的腿重新包扎。看了眼失了笑没有一丝表情的黑瞎子“瞎子,这和你没关系……老九门的事……小花有他自己的选择……”断断续续说了几句,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只是顾自为解语花因疼痛渗出的汗水。“罢了。断续膏我留在这儿,每三个时辰一换,不多,我明儿再来。”放下药盒,吴邪摇摇头走出房间。
黑瞎子又清洗了遍帕子,看着解语花苍白的脸。如果说先前仅仅是看不得这少年如雪般的寂寞与凉薄,那么此刻的愤恨与疼惜让那些不知何时烙在心上的东西清晰的毫发毕现。承认吧,黑瞎子不再是黑瞎子了。
俯下身,在解语花的眼睑上印下温柔的一吻。
“夫妻对拜!”执意牵着彼此的手不放,一起跪下,躬身,两个人的额轻轻相抵。
偌大的戏楼空空荡荡,只有黑瞎子一个人坐在戏台前视线最佳的位子上。没有掌灯,也没有黑纱。柔和的月光透过天井正正洒在戏台之上。
锣鼓弦乐声起,解语花自帘后缓步而出。绣着海棠花样的素色繁复长裙,浓淡适宜的戏妆,长长的水袖拖曳。
立于月光之下,定了定身,一个转眸,对着黑瞎子黑暗中异常明亮的双眼,眼波流转,犹如天籁的嗓音幽幽吐字。
“初遇君时,落拓难掩,剑眉犀眸……世有解语花一朵,凭君解花语……唤君一声相公,愿此姻缘,一世牵。”
黑瞎子眼睛不眨,身子丝毫不动,直直地被台上的人勾了魂去,只是唇边笑意不减。直到一曲终了,才一跃上台,站在美人面前。
“为你一人而作,唱与你一人听。”薄薄的面妆遮不了绯红的面颊,微微抬首望进男人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深处。“这一曲,就唤作《相公》。”
无声相拥,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礼成!”吴邪最后高喊一声,黑瞎子缓缓揭开解语花的头盖。如花美眷。
吴邪斟满三杯酒,举起其一对着身边这一对人儿,喉咙动了动:“小花,瞎子,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小邪,谢谢。”“小三爷,瞎子谢过。”
一杯饮尽,吴邪真诚地扬起一个笑容,便转身离开,反手关上房门。
交杯饮过,解语花的脸上笑意盈盈,听得黑瞎子一声坏坏的“娘子”,舒了口气,回一声“相公”。
熄了喜烛。扯去男人的眼纱。打横抱起柔软的身段。放下床前朱红缀金的帘子。
春宵一刻值千金。从未有过的千分放纵,万分柔情。
抱着几乎脱力的解语花,黑瞎子吻着他精致的脸庞:“花儿,再唱一遍《相公》可好?”
解语花朝黑瞎子怀里又靠了靠,抱着男人的手臂幽幽开口。没有红妆,没有华服,没有乐声,甚至那悦耳的嗓音都带着纵欲过后的黯哑,听在瞎子耳中却是最好的一出戏。
“唤君一声相公,愿此姻缘,一世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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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的鞭炮发出震天的声响,解府门口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锣鼓唢呐奏着喜庆的调子,一顶花轿停了下来。一身大红喜袍的解语花站在人群当中,应着众人的道贺,迎过娇美新娘,笑靥如花。
远处,吴邪轻轻地走近抱着古刀倚在树下的黑瞎子。
“小三爷。”
“瞎子,小花他……”
“身不由己。我懂。”黑瞎子打断吴邪,还是那股子不正经的笑。“十年,我等。二十年,三十年……就是这一辈子,我也等。”耸了耸肩“花儿是爷的人。”
吴邪点点头。别人不知可他吴邪是清楚的,这解语花迎娶齐家大小姐之前的几个月,解语花和黑瞎子之间是怎样的“战争”。能如此,已是极好。瞧了眼那把玄铁古刀,换了话头。“也好。十年。无夜既出,总还是要传下去。”
黑瞎子顿了顿“小三爷在说什……”
“起灵在我那里。待了一月有余。”
黑瞎子直了直身子:“哑巴?”
吴邪叹了口气。“城外三十里杏林。去吧。”
男人看着解语花和那女子下跪叩首,一如昨夜。转身离开。
“十年莫负。你得等他。你们……保重。”
“小三爷,后会有期。”
直到黑瞎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解语花开始在宴席间应承,吴邪又叹了口气,回到院里。
没有人注意到解语花藏在笑容之后的眸光,颤了颤。
十年重遇,能否再唤你一声相公。
尾声
夏初的山谷景色颇好,渐密的树林给四周染了一圈绿,正中央的水潭深幽幽的,只是近岸处的一圈清可见底。潭边是一座简单却结实的木屋,用竹子围了一个小院儿。
住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想必也是悠然自得得紧。只是…..
解墨棠站在院外问了好几声“有人吗?”没有回答,才沉默了会儿领着妻儿走进院中。推开屋门,这才发现里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相公……”听得女子无措的轻唤,解墨棠又走进几步,瞟见原先应是书案的桌子上突兀地置着一个锦盒,走上前去拂去灰尘,打开,看着里面卷好的卷轴,以及一封写着“解墨棠”的书信,叹了口气。“收拾下吧,今晚先在这儿歇脚,明儿我们就回去。”
一个月前,吴叔突然给了他一个地儿,说,这么些年了,他该带着妻儿去见见他的父亲了。
这么些年了。二十多年了。
解墨棠记得那日爹正式把解家交给仅仅九岁的他,娘没能忍住泪,吴叔的眼神带着不忍,摸摸自己的头告诉自己别怕还有他和韩叔在。那天他没有哭,爹说解家的当家是不能哭的,他不知道爹能不能明白他其实很害怕。可是那天他是第一次看见爹也红了眼眶,抱过他后离开时的表情,是他不能理解的心痛和激动、希冀。
一路走来,他渐渐看到了爹究竟在他的童年里做了些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说不清。他恨爹,抛下年幼的他和娘亲不知所踪。他也感激,爹在十年里倾尽所能给他铺了一条无比顺畅的路。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寻找,去面对,这样的爹。
吴叔说,这么些年了,若他还在,也别忘了再回来看看,若是……
吴邪没有说下去,解墨棠却点了点头。
山中的夏夜还有些微冷,紧闭的门窗阻了满天的繁星。待妻儿都沉沉睡去,解墨棠才闭上了眼。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了二十多年未见过的解语花。发间隐隐地能看见几缕银丝,面容倒是没什么改变,依旧清秀俊美,就是苍白异常。解墨棠想叫一声爹,可什么声儿也发不出。他闭着眸静静地睡着,被一个一身黑衣的陌生男人抱在怀里。男人的发已灰,身板却依旧结实,面上是时间抹不去的硬朗英俊,睁着的双眸里一片浑浊,好像……是个瞎子。
男人抱着解语花走出屋子,绕到屋后的一个山洞,进了一间修缮过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口合棺。这是墓室。解墨棠忽然明白,被那男人抱着的,已经是爹的尸体。
解语花被男人小心翼翼地放进棺中,男人自己也从开了一半的棺口躺了进去。不知道触到了哪里的机关,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在那视线要被全部挡住的一刻,解墨棠看到那男人对着他仿若勾出一个笑容。
清晨分食了些干粮,三人离开。走到院子口,解墨棠顿了顿,还是叫住妻儿,在院子门口面向某方向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才头也不回的离开。
吴府。
吴邪打开锦盒拆了卷轴。是一幅字,一行飘逸,一行张狂。喃喃地低语:“小哥……其实,我挺羡慕他们……”话音未落,被面容年轻的男子从背后紧紧拥住。
“生与君同衾
死与君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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