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梦有的时候可以非常奇怪,奇怪到可以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人工的。
特别是被封闭在那样一个没有温度、没有气味的空间里;眼前却全都是规整的表格、数字和莫名其妙的、看起来软乎乎的肮脏色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原本还算说得过去的人类女性身躯被装进了一个用比铅更沉重的金属制成的巨大棺材,漫无目的地漂浮在一大片被上述光景包裹着的虚空正中央。
准确地说是她自己已经完全成为了那样的一只棺材,而在那一整块的,和真正棺材形状别无二致的身躯侧面排列着粗短的圆柱体。她知道这些圆柱体从外界来看应该是发光的,但灼热的感觉事实上却是来自两侧对称的庞大肿块下面和身体最末端两组更粗一些的圆柱体开口。
那两个肿块和体内其他的地方装满了爆炸物与强氧化剂,但是她处之泰然。梦很诚实,这种大脑皮层在睡眠时由心理无意识层面驱动的有趣现象几乎从来不对人撒谎,当你觉得自己在梦里见到了陌生的事物的话也不过是已知事物的重新组合而已,虽然有的时候会出现一些难以想象的剪辑。
透过那些数字、仪表读数和扭曲的色块成像她知道能够代表自己意志的金属棺材翱翔在二十摄氏度左右,云彩稀薄的晴朗天空。从这个角度看去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太阳晒得发热,无论是荒废的残垣断壁、由庇护所形成的热岛还是旷野都融化成了一团。但是这没关系,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命令成像系统开启光线过滤和生命扫描模式。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变成了灰色,只有自身有生命的物体才会散发出墙皮一般的白色轮廓。
于是她的眼前充满了白色的轮廓。
云朵在天幕的背景下缓缓地流淌着,变成了在咖啡里融化了人造黄油一样形成一种嘈杂与喧嚣的莫名流体。而在那片有尖锐边缘和棱角的几何作为装饰的灰色平面上仿佛切开了蚁山一般爬满了运动着的白色轮廓。这些仿佛是人的形体奔跑着、跳跃着、还有的仿佛是纠缠在一起——似乎在打架但又不是很像。
她调整焦距,仔细地查看那些扭动的人体。一些人形围坐在倒下的人形身边、用手捧着脸。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表情,但是非常清楚地确认他们面部的色块正在起伏着。色块的起伏代表他们的脸正在剧烈运动——哈哈大笑抑或嚎啕大哭。但是她看到人形中的一个从倒下的同类上面扯下一大块白色并把它糊到了脸的位置上,垂下来的不规则边缘和胡子一样滑稽地摆动着。
面部的色块剧烈起伏;有生命的物体才是白色的。
恐惧和恶心的潮水慢慢地涌进大脑,但仅仅是一团烦闷的空气在胸腔合拢的下端堵了一会。自己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能射击、不能投弹,甚至不能撞在这些魔鬼的身上。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漂浮在高空中,袖手旁观地看着;仿佛传说中头上三尺的神明或者一只幽灵。
迷茫中有人抓紧了她的手,体温和肌肤相处的柔软质感仿佛神经电路一般把记忆送进了她的大脑。
她生活在一个没有统治、没有竞争、没有压迫的自由城市里,她是优秀市民。
七岁那一年,她和所有其他人接受了赫氏预判体检,那是对正在成长的人体和心理进行的彻底分析。与其说这是医疗福利还不如把它当成社会义务来对待,因为赫氏体检的本质其实是为了把市民安排到更加适合的岗位上去。在体检后每个人都会得到几个与其性格、体能相符的职业选项,在选择了为社会服务的方向之后就可以向相关的职业培训委员会报到了。
一些被刻意培养的遗传学特征在她的身上非常明显,她的人机神经契合度和那些出于类似目的被哺育出来的孩子一样远远高于平均水平。全称是“人体——人造神经传输适应与效率指标”的东西在完全被大自然母亲所统治的领域里毫无用武之地,因为其唯一作用是让人体与机器更好地结合在一起。
然而在庇护所里不同,人造机器中最高级的一类就是用这种方式操作的。在进入一个反重力驾驶舱里面后,驾驶员会悬浮在空中等待植入端慢慢地包裹住自己的身体。随后植入端将如其名字所示的那样把人造神经线路植入驾驶员的中枢神经系统和部分周围神经系统,这样一来驾驶员会觉得自己和机器融为了一体。在经过初期的适应阶段后就可以相当灵活地操纵机器。虽然偶尔会引起幻觉,不过大部分驾驶员都能够很好地工作。
有人说这只是庇护所出现之前的那个时代——黑暗时代里一项被称作“神经信号数据化”的
技术的拙劣模仿。那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而对黑暗时代技术最为了解的人却全都在令人生厌的统治阶级的阵营里。
一些真正的野蛮人也许同样略知一二,但是他们从来不愿跟文明人用暴力之外的方式交流。
她是优秀市民,在保护庇护所免遭统治阶级和野蛮人的洗劫这方面做出了比常人更大的贡献。这是当然的,因为她是EA级神经炮艇的机长,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清理胆敢进攻庇护所的敌人。顺便说一句,所谓EA就是指Extra Armored——附加额外装甲。
抓住她手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这提醒她自己还有一个伴侣,一个在电台工作的女孩。她知道女孩不是优秀市民,但是没关系,她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