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当你在窥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窥视你。
——尼采
天气不大好,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他有些烦躁,伸手摸索身上的衣袋,想找一支香烟。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打开窗,是一层细密的铁丝网,金属外有一棵枝密繁盛的香樟树。用力地击打在铁丝网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手上没什么感觉,耳膜倒被割的生疼。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就像那层薄薄的金属桎梏真的阻隔了一切空气一样。
隔壁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重物倾倒,最后爆发出女人惊恐的尖叫。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透过墙壁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现在这个时间点上,那些护士大约都在楼下闲谈昨夜的八点档电视,不会有人来管。
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凄厉的叫声不间隔地响起,极缓慢地拨撩着神经末梢,一点一点,侵蚀、腐败,测探人的心理底线。
眼睛变得有些模糊,他依稀看到了什么,却下意识地闭上嘴,噤若寒蝉。意识飘飘忽忽,很想开口制止隔壁尖叫的女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关节处断了线地瘫软。
黑暗的空气带着难以名状的压迫感,扼得他透不过气来。
神智不清。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香樟树翠绿的叶子在风雨中飘摇,潮湿的泥土气味顺着冰凉的金属边缘灌入,在整个房间中扩散。
瞳孔里是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依稀是有个人形的轮廓,努力辨认后他记起,那就是隔壁住着的女人。
那个女人他曾经见过,据说有严重的臆想症和自杀倾向。
她怎么进来的?
刚想开口,隐约看见那个疯女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说话!他们就在外面。”
愣了神,绷紧脊背努力往门的方向看去,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就在外面,不能让他们进来,我们会死的。”
女人语气惊慌,好像真的看到了很可怕的景象。他沉默不动,思辨着这句话的可信度。
女人眼底没有光彩,一片黯淡,自顾自地呢喃自语,反复只有一句话:“我真的看到了,他们就在那,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
之后几个护士进来了,合力把疯女人带出去。女人没有大喊大叫,温温顺顺地跟着一群白衣服出去了。
瞳孔中开始变得正常,所有景物依旧像往常一样,没什么改变。眼睛有点疼,涩滞痒胀,他伸手去揉揉眼睛,还是火辣辣的疼。
第二天的早餐多了一碗莼菜汤,屋外的香樟树叶越发青翠,浓重的荫绿想要滴落在地上一样。隔壁一直没什么响动。大约中午的时候,几个白衣护士出出进进,一阵喧嚣过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隔壁的屋子空下来了。
他最近一直在想他的的究竟是什么病,或许他根本就没病,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海马体传导来的感知迟钝扭曲,似真似假。回忆本身就不存在,那不过是对神经刺激留下的余感。如果精神麻木,还有什么情感、真假可言?
三天后,隔壁住进了新的病人。那是个清秀的青年,眸色分明,背着一块老旧的军绿色画板住进隔壁的房间。
不到半天,青年报着画板敲开他的门:“这里视野好。”
他笑笑,没多说,侧身让出过道。他猜青年应该是个抑郁症,或许是因为绘画事业上的不得志。没问出口,他只是坐在一边。
青年环视一圈,不多言语,找了个地方坐下,拿出一支炭笔开始涂抹黑白。
画面上只有灰、黑、白三种颜色,线条流畅柔和。他始终看不懂青年在画什么,整个图景凌乱分散,被光影重叠分割出一块块的斑驳痕迹。有的极黑,有的极白,两个极端在素描纸上交错纵横,隐晦地表达出什么东西。
青年每天来的时候,铺开的都是崭新的画纸。他每一天都在画一些似乎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东西。
除了第一天的一句话,他从未和青年说过什么。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屋外的香樟长势越来越好了,严丝合缝地挡住所有光阴,遮盖住整个世界。
不记得青年是从何时起不再过来了,他是着走出房间去隔壁看看,最终放弃。隔壁始终没什么动静,似乎又空了下来。
后来的某一天,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幅画,黑白铅笔线稿,是那个青年的。不知道是青年故意留下,还是无心忘记了。他迎着阳光把画展开,画面出乎意料的普通。不再是那些难以捉摸的光影黑白,抽象晦涩。
香樟。
画上画的,是屋外的香樟。
他眯着眼睛端详画稿,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他们就在外面,不能让他们进来,我们会死的。”
“我真的看到了,他们就在那,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
原来,那个青年也能看见……
嘘,别出声,他们就在外面!
如果不听不看不想不说,做一个普通人,我们会不会更快乐?
他勾起嘴角笑,记起自己是有病的,很严重的病。用力撕碎画稿,把那些雪白的纸屑透过细小的空洞扔出去。好像一场雪,纷纷扬扬。
仰面倒在床上,头疼得快要裂开。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有压抑沉寂的疯人院,有惊惶无措的疯女人,有枝叶青翠的香樟,有缄默无言的青年画家,有讳莫如深的“他们”。
醒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光洁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全景。
窗台上,有一抹绿色的香樟树叶。
嘘,别出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