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现在回想起来,十七岁的松本润并不像所有少女那样期待着成人,反而对十八岁这个少女和女人的分水岭有着微妙的小小抗拒。也许是长到十八岁之后她就必须像个独立的女性活动了,再不能光明正大黏着如姐姐一般的樱井翔子,诸如像是拖着她一起去洗手间或者半夜四点打电话给她这些独属于少女的诸多事情,十八岁之后再做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虽然樱井翔子本人也笑着说你要是想的话随时来找我也行。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不足以构成她抗拒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也许是她十七岁那一年樱井翔子十八岁,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并且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
时至今日那名男生的脸和声音都在她的脑海中淡去了,她甚至连名字都开始记不清——是叫俊彦?还是叫拓人?总之大致上就是那种学习优秀骨子里又带点狂野的大小姐们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樱井翔子大概也不会例外,所以在她上了大学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松本润记得她曾去问过对方交男朋友的事,那时候翔子的脸在路灯下看起来很意兴阑珊。
“我18岁了,已经足够大了——大得可以做任何事了。”她只是淡淡地这么说,然后耸了耸肩膀。
松本润没有办法将心里的这种胶着的感觉去除,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份心情归类。这种心情微妙得仿佛翔子是她自己爱护了许久的一株玫瑰,每天每天守护着她,为她浇水,然后某一天一个路过的男孩子爱上她的娇艳,顺手就将她的玫瑰摘走了——甚至没和她这个主人告知一声。但这个比喻显然是不够恰当的——翔子并不是属于她的玫瑰,她不应该属于任何一个人,甚至那个顶着她男朋友称号的男生。
在翔子被男朋友占据了时间的日子里,偶尔她会拖着队长大野智子一起吃饭,那些不能够像翔子述说的话语便一股脑地朝着智子倾倒而去。她对智子诉说她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为何如今翔子看起来会这么遥远;她还絮絮叨叨地说那个男孩子看起来虽然优秀但显然还不够配的上翔子,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名男生足以配的上她灿若玫瑰的翔子。智子一直沉默地听着她的倾诉,偶尔伸出手去,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肩膀。
“——你相信吗,那个家伙昨天居然送了玫瑰给翔子?他知道玫瑰对翔子的隐喻吗?他就只是觉得送玫瑰是情侣间该做的事所以才送的吧,真是老生常谈,这种刻意古板的浪漫翔子才看不上——”
智子轻轻握了握她满是汗水的手,压低了声音告诫她要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小润,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就算不会,难道你就能忍受独自一人看她在未来的日子里谈更多的男生,然后嫁给其中一个吗?”
“我——”松本润哑口无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智子温柔地看着她,那种温柔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怜悯。“不要哭,小润,不要哭。”
“我才没有哭。”她反驳着,但是无法控制从自己眼睛里不停涌出来的一连串滚谈的泪意。
她曾经不巧地目睹过两人接吻的画面。那是某个番组结束之后的事情,结束了工作的她匆匆往家里赶去,却在靠海的岸堤边发现了一对养眼的情侣站在那里,虽然夜晚路灯昏暗,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穿着连帽衫的姑娘就是刚刚还在节目上和她们一起唱歌跳舞的樱井翔子。黑沉的海面上倒映着城市的迷茫灯火,男生凑近了她,带有一些颤抖的话语顺着夜风被送至松本润的耳边:
“我可以在这里吻你吗?”
樱井翔子垂下眼帘微笑,看不出特别娇羞的神情,但也看不出一点喜怒。她从袖口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在夜风下展开手掌心给他:“唔,我想你可以先亲吻这里——表达一下友好和诚意。”她摊着掌心微笑。男生像是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慢慢地抻平她的手掌:“我要吻了哟。”他笑着说。少女像是不可置否一般,点点头。
男生俯首去亲吻樱井翔子的掌心,嘴唇先是在她的手掌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悄悄移到了手腕上,最后顺着势抬起头来偷吻上了少女玫瑰般丰润的嘴唇。躲在一边的松本润的心像是突然沉进了无底洞里,她甚至没有等到樱井翔子对男生的越界行为做出反应,就赶紧逃离了现场。在跑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模糊的,伸手一抹便抹了一手潮湿滚烫的泪水。
她想着自己应该是喜欢上翔子了,否则单纯地觉得朋友被人夺走的心情不会像现在这样万箭穿心般痛苦难受。现在要说起来她从一开始对那个男生抱有的敌意也许就是传送中的醋意或者占有欲。但是她又怎么能够喜欢上同为女性的翔子?虽然她的确灵魂洁净热烈,温柔又强势,具有某种男性一般的洒脱魅力,在舞台上跳着舞唱着RAP的时候的确也能够吸引一些同性粉丝——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构成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的理由。到底是为什么,促使着她以飞蛾扑火般的勇气爱上一名同性,爱上樱井翔子?她回家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都想不明白。只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随时随地地黏着樱井翔子了。
从那时起,松本润开始迅速地成长。
04.
初恋不仅仅都是美好的,偶尔它也会显得格外冲动,愚蠢,充满了各种各样幼稚可笑的理由——并且往往都不长久。
这是樱井翔子有一天在乐屋里告诉她的。
对于岚这个组合来说时间是某种宝贵而奢侈的东西,但她们也尽力做到了让它充实而快速地从她们身边流淌了过去。来年开春的时候,她们已经是一个拥有三年历史的小有名气的组合了。在这期间松本润开始了她艰难的转型工作,从一个被大家宠爱保护的幼女形象迅速成长为独立强大带点小性感的女性。在她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她许愿不再像个跟班一样黏着樱井翔子了,然后她们的关系——至少在电视荧幕中看来——就真的疏离了许多。松本润偶尔看着她们节目的后期录像也会心里又苦又酸地想,这样刻意的疏远是否值得。但这个办法至少让她身上的稚气脱去不少,气势也渐渐培养了起来。聚焦在她身上的视线也越来越多——这是件好事,尤其是她们的组合那些年进行的并不算顺利,这时候她的异军突起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她们在演唱会之后聚集在队长大野智子的房间里坐在地板上彻夜长谈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她们想要岚成为怎样的组合。松本润一直表示着她愿意接下带起人气的重任,然后偷偷用余光瞄着樱井翔子的反应。对方抱着腿坐在一边,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两边耳朵,显得比原来更加乖巧沉静。
“可是这样你会很累,没有问题么?”今晚第一次她对着她开口,语气里隐隐蕴含着一点点的担忧不知为何让松本润跃跃欲试的心情更甚。她眼睛里仿佛燃烧着对未来憧憬的火焰——紫罗兰色的,但也足够热烈。“别把我一直当做小姑娘,我也到了肩膀上扛重担的时候了。”
樱井翔子用她那双清澈如小鹿的眼睛盯着她良久,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放松了身体,脑袋向后靠在智子的床铺上,海藻般的长发像某种海洋植物般在白色的床单上铺开一大片。
“你长大了,真好。”她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你终于也长大到足以做任何事的年龄了。”
她那段日子看起来很累,不过在松本润的记忆中那个时刻的樱井翔子始终的开心的。
那时候她已经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而是选择了在事务所以岚的一员的身份专心工作,饶是这样她还是觉得一天的时间恨不得掰开成三天来用,更不用说一边读着大学一边工作的樱井翔子了。她曾经看见过在赶往下一个节目录制场地时对方曾经把论文摊开在火车的小桌板上写,就着昏黄的小阅读灯看着艰难晦涩的经济学理论,偶尔在草稿纸上画一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图。月光把她皱起眉头的脸映衬得皎洁白皙,同时那双眼睛底下深重的黑眼圈也清晰地暴露在月光里。松本润一直坐在对面盯着她,等到对方大声叹气将面前的纸张与书本全都推到一边然后趴到桌子上后,她的心也仿佛被腌泡在对方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里。
她试图伸出手去抚摸她柔软的黑色发顶,但是手伸到一半却又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此举会不会招致对方的不快。翔子把整个脸都埋在手臂里,肩膀微微颤动着,再抬起头来时,手臂的袖子上和脸上都是一片潮湿。
她哭了。
她们私下里重新要好起来是樱井翔子已经和她那位男朋友分手之后的事情了——在分手的那段日子里,她看上去都不怎么难过,也不知道是不够喜欢那个男生还只是故作坚强习惯了,只是每次在别人提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一片淡淡的灰色。松本润拼命想要压制住心里那点儿罪恶的欣喜,但是无果。重新回复单身的翔子看起来更加漂亮了,而且也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松本润还是忍不住跑去问了对方与男朋友分手的原因,彼时她刚从乐屋的浴室里洗澡出来,身上就穿了一件巨大的T恤,带着水汽的头发披在背后。听到松本润有些稚气的问题也不过哂笑一下:“没什么——我把他给甩了。”
“为什么?难道他背着你偷吃?”
“也不是——他在一次系联谊会上背着我和其他女孩子说我的坏话,我觉得此举不够绅士,于是提出分手。”
“你喜欢绅士类型的吗?”
“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她拿起一块毛巾慢慢地擦拭自己滴着水的头发,对她眨眨圆溜溜的眼睛。“再说,男人绅士不是应该的吗。”
松本润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自从得知自己喜欢上对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考虑过男人的问题。此时也只好垂下眼帘,装作语气淡淡的样子:“可是你不难过吗?毕竟是初恋呢。”
“初恋都是愚蠢的。”她把毛巾盖在了脑袋上,松本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那语气无波无澜,没有一点喜怒。“很多时候并不是你爱这个人,而是爱某个时刻的某个感觉,然后就在这个时刻这个人出现了,于是你把爱转移在了他的身上——而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只爱能够在他身上得到辉映的人生中的璀璨时刻。”
“我不信。”
“等你经历过就信了。”樱井翔子把毛巾从脑袋上拿下来,温柔地笑着,凝视对方黑色中带点紫罗兰色的眼睛。“看似什么都发生过了,可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