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黑白狩衣与白色狩衣一前一后穿行在林间，在充满绿意的树丛显得格外耀眼，为这抹绿增添一丝亮点。路过一棵高大的衫树，不久便看见一座庵堂，那就是安倍泰继的住所。
“泰明——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大喊声。
闻声，转身，一个东西冲了过来，以为要撞上，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没有意料之中的撞击，有的只是“啪”的一声，睁开双眼，泰明站在身前，左手打在那东西上，阻止了我们两之间的冲撞。夕柳勾起一抹微笑，内心窃喜着，自己被保护了，被那个传说对任何事物不会有心的人。
“该死的泰明——”那个东西腾飞在空中，小小的翅膀轻轻的扇动着，捂住额头，有些痛苦。想必是被打痛了吧。
“小天狗？原来是你。”
北山天狗，是北山上的山神吧，寿命很长，据说是有法力的行者坠入魔道之后的模样，由于原本是人，所以本性并不坏，然而毕竟是坠入魔道的，自然也会存有魔性。而它这个天狗因为跑下山去欺负一户贵族，贵族请求父上帮忙，父上便让泰明师兄去解除，因为借用了比它能力更高的天狗的帮忙，才将它封印成现在这副模样，不过比原本可爱多了。
“你来干吗？”依旧是冷冷的声音。
“哼哼，你跑到我的地盘来，还问我来干吗？泰明，我要向你挑战。”
“啪”，拿起桧扇打在它头上。
“痛，你干吗？”
“不是要挑战么？”弯起细长的眼睛，含笑。
“……你、你趁人之危。”
“呵呵…”拿桧扇遮口轻笑，不再理会。
“你居然笑话我！……啊～！”
闻声刚停住笑声，一看，一道咒符稳稳的贴在额头，那模样实在好笑，急忙用扇掩口，放声大笑。
“泰继。”
“泰明哥哥，夕柳师姐。”一张与泰明一个模样的人从后方走来。他就是安倍泰继，现在安倍家最小的弟子。
“好、好。”说话间仍旧透露着抑止不住的满满笑意。
“我们走吧。”说话的是泰明。三人无视还被限制行动的小天狗，向庵堂走去。

“啾——”一声长鸣。
听到这个声音，我们三人立刻从庵里走出，抬头便见父上的白鹭式神，泰明师兄抬起右手臂，白鹭见状停好，取下信纸。
“师父让我们速去岚山，今晚有樱花祭。”阅过信纸，向我们说明原因。
“今年的樱花祭真早呢。”低语。
“无问题。”
语音刚落，白鹭便腾空飞起，消失在视野里。
“泰继，你答应的还真快。”望着早已不见白鹭踪影的天空，苦笑。
怎么就摊上这两个死脑筋的人呢？那只老狐狸摆明了就想偷懒在家里喝酒，所以才把主上交代下来的事情丢给我们。为什么他们就没发觉呢？真是欲哭无泪，现在就算想拒绝也是不可能了。
“夕柳师姐有问题？”
“……没有。”无奈的回答。就算有又能怎样？你已经答应了啊。

之四

“夕柳大人。”刚至寝殿，伺候夕柳的式神凌舞便向她问安。
“凌舞，准备笔墨。”没有停下脚步，匆匆吩咐了下去，自己步入内室，卸下身上的白色狩衣。
凌舞刚将所需物品摆放好，夕柳便换好亵服走了出来，移至砚箱，从内取出高丽纸，欲提笔书写，却无从下笔，只得放下，再看了遍国风姬的书信。
“山樱烂漫开，春霞成一片，这时正值山樱绽放之季，望见此花如同见君，昨日幸鹰兄上贺胜归来，主上赐婚内亲王德子下嫁于兄上，本是双喜临门，然遇幼时玩伴橘氏后人没落独居，心中哀痛万分，只道世上万事变化莫测，如天空浮云。”
读罢，轻叹一声。世上之事又有谁能预见？即便我是阴阳师，对世间变化莫测之事也无能为力，何况时下局势如此，又从何怨？如同你我之间，只因帝院之事相见甚难，能以书信来往也算幸事了。
摇摇头，不再多想，笔墨落在纸上。不多时，娟秀字体已呈现眼前，“去折枝樱花。”
将信纸小心的折好，绑上刚摘下的樱花，“将信交给一条右大臣府上的国风姬。”吩咐给一旁的凌舞，凌舞转瞬间消失不见。

当晚，泰明泰继两兄弟从岚山做完祭祀回来，两人例行公事的向自己的师父问安，然后报告一天的行踪。
夕柳并不知道这一切，此时她正靠在胁息上翻看着书卷，全神贯注，就连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也未有所发觉。
“夕柳。”泰明的声音飘了进来。
“啊！”被声音惊醒的夕柳，恍然失措。
“夕柳师姐，你没事吧？”这次是泰继的声音。
“没、没事。你们有事？”好在隔着御帘，廊上的两人并未看到屋内女子慌乱的神情。
“要进来。”
“…等等。”式神凌舞将几帐安置好，夕柳步入，待坐定通知后两人才走了进来。
“夕柳师姐已经没事了吗？”泰继关切的声音飘来。
“嗯？…啊，已无大碍。”本想问他何出此言，突然想起，今天在岚山之时，便改了口。
“夕柳…，若下次不想，就直说。”泰明冷冷的声音道出事实真相。
“…呃，泰明师兄，对同为阴阳师的师妹使用读心术，不会太过分了吗？”
“不觉得。”
“……再怎么，我也是女孩子啊。”无奈的摇头。
“…为什么要说谎？”
“若是告诉你我不喜欢无聊的法式，你会同意我离开？依你的性格绝对不会。”
“说谎不好。”
“……是，夕柳知错了。不过，泰明师兄以后绝不允许对我使用读心术。”
“我听到不说便是。”
“两者有区别吗？”
“……”
“说不许就不许。女孩子有自己的心思，不能随便偷听。”
“…无问题。”

之六

夕柳着一身白抚子五重打衣，手持一把桧扇，行走在廊间。身后的是宝蓝色唐衣的式神凌舞，凌舞手里提着一个酒壶，看样子是要去母屋。
母屋外的窄廊上，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斜靠在廊柱上，眯着眼小憩，右手边摆放着空的酒杯，一旁的蒲团边放着一把琵琶。在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嘴角缓缓勾画出一抹浅笑。
有酒喝了。

美妙的琴声从内传出，治部少丞藤原鹰通微微一笑，夹带着书卷，从牛车下来，回到一条本家宅院，这里是右大臣藤原道隆的府邸。
弹奏和琴的是藤原道隆的养女，藤原国风。
国风本是大纳言的女儿，在两派相争时，父亲获罪，而她亦成为罪臣之女。现成为家氏显赫的藤原家的公主也是托平氏之女怜子的帮忙，因见她可怜，又是无辜之人，便在自己父亲入道公面前求情，才得以获罪。右大臣见她流落街头着实可怜，就收了回来留在本家养着，国风自此便随了藤原姓。
也正因为如此国风一直感恩戴德，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报答养父右大臣。闲来无事便以抚琴解闷排忧。

居住在本家西殿的国风姬，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右大臣早已有心将她送入内里，只因其身体欠安，才得以推迟到现在，怕是等病情稳定便立刻入宫吧。
寝殿内飘逸着清爽的伽罗，国风姬坐于御帘内弹奏着曲子，曲中透露着淡淡的忧愁。
美妙的琴声引来了一只蓝色的凤蝶，凤蝶挥舞的双翅落在窗前，无人发觉。
“铮铮～”，一阵优越的琵琶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极有默契的合着和琴的曲调，国风一惊，停下手中的动作，然琵琶声依旧继续，仿佛在说别停，国风微微一笑，继续弹着，琴声与琵琶声互相融合，弹奏的是《风荷曲》，这首只有两人知道的曲子。

一曲接着一曲，从《风荷曲》到秘曲《流泉》。
一直弹到夕阳西下，琵琶声才哑然停止，而那只落窗的蓝色凤蝶亦不见了踪影。

之七

将琵琶放在一旁，夕柳望向庭院的八重樱，红唇间一抹微笑。
“唔…弹得越发好了。”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浅笑。
“谢父上夸奖。”
“第一首曲子是什么？”
“《风荷曲》。”
“…唔。你作的？”
“不，另有其人。”
“藤原国风？”
“原来您知道。”带着些埋怨语调。
“呵呵…知道有关她的事吧？”
“您是说右大臣有意让她入宫的事吗？…我已听闻。”
“喔…”将酒杯中残留的酒一饮而尽，夕柳再次斟满。

阴阳师之女安倍夕柳与藤原国风的相识是在三年前的卯月。
那时正值橘花初开，樱花还未谢尽。
右大臣藤原道隆家中突然闹鬼，一连几夜都能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弄得整个府邸人心惶惶，无奈之下，只得去阴阳寮请阴阳师帮忙。
京城首屈一指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稍作占卜之后，便将此事交给已任职阴阳寮一年的独女——安倍夕柳。
当晚，夕柳如往常般身着白色狩衣，手持白莲花样的桧扇，独自前往一条右大臣府。
同占卜一样，一个失去自己女儿的女子在哭泣，她的女儿长得和右大臣的养女国风姬相似。女子的女儿左脸眉角有一个痔，是落水死的，女子因丧女之痛，最后郁郁而终，死后也因执念不得转世，只能徘徊在此间，甚至误把国风姬当作自己已死去的女儿。
与女子简单交谈几句，女子也明白其中原由，答应离开，只是想在此之前亲眼见到国风姬一面，方能释怀。
征得国风姬的同意，夕柳便安排两人见面，只是右大臣再三吩咐要保护好她，夕柳不得不展开一个结界。
女子如愿离开，国风姬因而痛苦流泪，居然对外人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即使是夕柳，也感叹不已。
两人便由此开始书信来往。
若非有缘，亦不可能相识至今吧。

“已经三年了呢。”夕柳回想过去，喃喃自语。
“时间如梦幻…”
“一旦过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夕柳浅笑，接过父上的话。
“呵呵…调皮。”
父女俩同时望着庭院的八重樱，一副唯美的图画就这样形成了。

之八

阴阳寮里一片繁忙，阴阳师们来来回回的走着，看样子应该是在准备祭祀活动吧。夕柳也在其中。
“夕柳妹妹…”吉昌突然唤住了她。
“吉昌兄上有事？”
“…你和那两人去，真的没问题吗？”
“…嗯，放心吧。”甜甜的一笑。
今天是去梅壶中宫的日子。
数天前，安倍吉昌为梅壶中宫进行占卜，并挑选了吉日。因此夕柳被派往梅壶为中宫祈福，同去的是泰明、泰继。

经过长时间的祈福驱邪仪式之后，夕柳一行打算回阴阳寮复命。
在向中宫行完礼后，准备离开之时，突然一个萌黄女子从御帘内奔出，将一封信交托于夕柳，并让她回到阴阳寮再打开来看。
怀着疑惑的夕柳，只是平静的笑笑，便打发了那女子，与泰明、泰继回到了阴阳寮。
回到家中，夕柳才拿出信纸，稍作端详，浅笑着打开信纸，目扫纸面，笑意更浓，随手将信放置一旁，伏在案上，不停抖动的身体泄漏出此时的心情。

夜色正浓，一弯残月挂在空中，整个平安京看似安静而祥和。
夕柳一身白衣，行走在朱雀大道上，身旁一只蓝色的凤蝶在翩翩起舞。
不慌不忙的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红唇间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今天又会去哪儿除灵呢？

罗城门前，一个身影在等候着，肩上还有一只巨大的鸟。
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安倍夕柳。”
“源紫月。”
“这是白隼吧。”夕柳睹见那只鸟，问着。
“嗯，是命。”
“唔…”
“今天你会去哪儿？”
“崛川。今天应该会是件不错的哦。”
“走吧。”
“走。”
两人约好，一同前往崛川桥，夜空中飞舞着一只巨大的白隼，和一只蓝色的凤蝶。

这便是阴阳师安倍夕柳，与源氏一族私人阴阳师源紫月的初识。从那之后，两人经常书信往来，经常一同去除灵。
阴阳师的友谊非同一般。

之九

转瞬间时光飞逝，白色橘花代替了粉白樱花。
白色的橘开满整个庭院，淡淡的清香随风飘入室内，在白檀的香味中荡然无存。
这里是二条院西殿，内亲王花影的庭院。
内亲王花影着藤之薄样五重衣，栀子花样的表着，以及柳色的裳坐在榻榻米上，她的对面是着梅重色五重衣的夕柳。
两人在对弈。

“花影，你今天气色不错。”弈棋结束，夕柳开口。
“呐？”
“有心事？”
“…上次樱花宴，重衡跳青海波舞。”
“呵呵…心动了？”
“夕柳…”脸颊上升起红晕。
“花影，你中咒了。”
“……”
“这个咒是完整的吗？”
“…咒也有不完整的吗？”
“自然。‘喜欢’与‘爱恋’皆为咒。一个人看到喜欢的东西，内心产生一种名为‘喜欢’的感情，一种对这个东西的执著。这种感情本身并不是咒。但当一个人被其他的外物所动，产生了这种感情时，这个咒已经束缚了这个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中了咒。我问你是否完整，是因为这‘爱恋’的咒与别不同，两人若是情投意合，这咒自然是完整的，若只是你一人的执念，便不完整了。”
“原来如此。”
“是完整的吗？”
“…我也不知道。”
“哎呀，这可不行哦，你和三位中将不是自小熟识吗？写信去问问不就行了？”
“这、这不会太唐突了吗？”
“呵呵…男女之事识为常理，你又何必害羞呢？”
“夕柳，你就别逗我了。”
“我可是很认真的。…不如，我替你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
“夕柳！你可千万别…”
夕柳拿起桧扇挡住脸，隐约的笑声传了出来。
“…别光我说了，你自己呢？”不愿再被取笑，花影巧妙的转移话题。
止住笑意，只是唇间那抹新月还残留着，“我嘛，怕是此咒也不完整呢。”话语虽有些淡淡的哀愁，但神情中并未有此意。
“他不喜欢你？”
“像他那种人，即使对我有意，怕也察觉不到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花影，你有所不知，‘爱恋’这种咒，是所有咒中最麻烦的，一旦中了，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解除的。就连我们家那老狐狸，不也一样吗？”
“夕柳，晴明大人是你父亲。”
“没关系的，反正他也不在乎。”
“可是…”
“我还当面这么叫过他呢。”
花影摇摇头，感到无奈，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或许正是如此，花影才会喜欢和夕柳待在一块吧。

之十一

透过御帘看着庭院里盛开的紫藤，笑意满满。
“夕柳大人。”式神叶岚出现在御帘外。
“何事？”
“晴明大人找您。”
“是要喝酒吗？”
“不是。”
“唔。”

是为文月去高野山一事。土御门小路上的安倍晴明宅邸位于东北的艮位，即鬼门。此地阴气较重，作为女子本不应长久住居，安倍晴明施以结界，方才抑制住，故能继续居住于此。然文月是为群鬼聚集之时，阴气比往常重很多，不得不离开。因此每年文月初，夕柳便要同父亲晴明一同离开，前往他处。夏至已近，不得不提早做好准备。索性的是，此次同去的还有泰明泰继两个兄弟，今次选定去高野山也可是为避暑。

是夜，夕柳在青色唐纸上写下内容，绑上刚摘下的紫藤，让凌舞送去给一条的国风姬。
当凌舞突然出现时，国风吓了一跳，随即想到凌舞是夕柳第一个式神，而且原身还是只漂亮的蓝色凤蝶，镇定下来，仔细阅读信上的内容。
“土御庭院内，藤花已盛开。见花如见面，思念正无涯。”
只是一首和歌，并无其他话语。
“大人吩咐凌舞，待您读完信后，转告您，不用回信了，大人日后会再捎信，望您好生注意身体，恐数月不能见面，还望您能谅解。”
“知道了。她、最近好吗？”
“请您放心。若没别的事，凌舞告辞了。”语毕，已不在。

望着夜空，国风细想，柳儿，今次又要去哪儿呢？

之十四

泰明快步行走在山道上，像是要急着去什么地方，一路向北。
能清楚的感到她的气在前面，还有……
不自觉的皱了一下眉头，是在担心吗？
“哎呀，你别跑。”突然，一道声音从前方树丛飘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泰明听到这一熟悉的说话声，停下脚步。
“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白影跌跌撞撞的从中钻出，然后撞在泰明的胸膛。
“痛。”揉揉额头，在闻到熟悉的菊香时，猛然抬起，“泰、泰、泰明师兄！”
“你在干什么？”
“我在……啊，如墨丸，不许动！”
被言灵唤住的黑猫，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
“如墨丸？”
“嗯，我新收的式神。”走过去，抱在怀里，揉揉黝黑的皮毛，“真不听话。”
“……你…很脏。”
“呃…”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狩衣已成灰色，摸摸头发，也有些乱了，无奈的笑。
今天可真狼狈呢。
暗自思索的她并未发现泰明正在帮她清理头上的杂草，等她有所察觉时，泰明的动作已变成用袖拭擦脸上的灰垢。
惊讶的看着这一切，未发一语，也未动一下，如同被施咒了一般。
“好了，走吧。”
“……哦，好。”恍然回神，抱着如墨丸跟在后面。

“你喜欢他。”回到偏殿，如墨丸趴在榻榻米上，对正望着月亮发呆的夕柳说道。
“什么？”
“你喜欢他，那个阴阳师。”
“…你怎么知道？”
“哼，好歹我也是灵猫，况且你当时心跳那么快。”
“……只是他心中是否有我？”
“人类真是麻烦。”
“……我出去走走。”起身，快速逃开。
月影随良夜，中天无片云。

无意中走到父上晴明的房前，睹见室内火烛摇曳，又有谈话声，出于好奇，便躲着偷听。
“泰明，你对夕柳有何看法？”
“师妹。”
“只是师妹么？”
“是的。”
“…喜欢吗？”
“喜欢？…不明白。”
“半点都没？”
“没有。”
再也听不下去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泪水如注……
奔跑在木廊上，踉跄地逃回。进到内室，倒在床榻，悲痛万分。
相见频相见，相思正此时。
袖中怀月影，也有泪淋漓。

之十五

高野深山景，海棠遍地开。
山中独蝉鸣，相思倍俱增。
多日未见尤为思念，然与家父于高野山，不能陪伴于君旁，待折返后定当与君闺中密语。
虽是炎炎夏日，望君注意身体，好生休养。
在陆奥纸上写下文字，小心的折好，绑上欲开的海棠，唤出幻化成人的白鹭式神，交托给他，让其送往京一条藤原国风处。


自从那晚过后，夕柳已有数日未见泰明，并不是无法见，而是不愿见，是、在逃避。
因为不再出行，于是随便穿了件单褂姿，靠在廊柱，轻轻抚摸身侧的如墨丸，忧愁再度升起。
这样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夕柳。”
“父上？！”惊讶出现的人。
“很抱歉啊，让你伤心了。”晴明和蔼的摸着夕柳柔顺的长发，眼中满是歉意。
“…没什么。”
“哎～”即使是京城第一的阴阳师对于此事也毫无办法啊。
花影，这爱恋的咒怕还远不及你的多吧？即使中下如此深的咒，也无奈啊，终究是一场泡沫。

当安倍一家返京时，已是夏末，只是庭院里的白莲还未凋谢。
原本心情就不佳的夕柳，在听到赖久带来国风下土佐的消息后，更加沉闷，便向身为阴阳寮头务的父上请了假，静静呆在家中。只是简单写了书信给花影和紫月，告诉她们自己已回来的消息，并未谈及高野山一事。怕是需要些时日吧。

某个雨夜，急促的敲门声在五芒星的大门响起，夕柳坐在窗前望着降时雨发呆。当敲门者被式神叶岚带到夕柳的寝殿时，方才回过神来，“国、国风？！你怎么……？”
“我是一个人偷跑来的……”说着，倒了下去，苍白的容颜。
任性的国风。
任性的在夕柳身旁待了一夜。

一日傍晚，一只白鹭飞进三条樱町，“今夜可愿往比良山赏月？”
到达比良山的紫月，并未见到夕柳本人，正觉奇怪之时，听见有人声，“源紫月吧，夕柳大人在前面等你，请随我来。”接着“喵”的一声，视线落在地上一只全身漆黑的猫身上。

“就在这里。”夕柳见到紫月前来，开门见山的说，而那只黑猫早已跃上夕柳的肩上。
随着夕柳的视线，一条泛着荧光的小溪出现在眼前。
“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在路上夕柳讲述了原因，原来是两条蛟龙从清水寺逃了出来，清水寺僧人私下找到夕柳父亲寻求帮助，夕柳是受命前来，找来紫月是想一起分享那两条蛟龙。
刚讲完缘由，便听到戏水声，两人相视一笑，加快步伐，在看到两条蛟龙时，夕柳开口了，“自己抓哦，抓到哪条就自己留着吧。”然后念动孔雀明王咒。很快便抓到其中一条，与此同时紫月也顺利抓到另外一条。
两人满载而归。
事后，安倍家将两根木制的蛟龙送还给清水寺。夕柳将此事已书信告知紫月，并提及自己要离开京城数日。

待秋菊绽放之时，居住于二条院的内亲王花影收到一封绑有萩花的信纸，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寄，信纸上也仅仅是一首和歌。
我心之所恋，未知往何方。此途无穷尽，惟知逢时终。

之十七

“累死了。”夕柳换下淋湿的狩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单衣，趴在床榻上说道。
“辛苦了。”国风轻笑。
“……不过，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是啊，还送来了这么多的东西。”
因为祈雨的成功，再加上那座房子已拆除，地里的种栽的粮食全数长回原来的模样。村民欢喜之余，还送来了大量的食物和米酒用以感谢，现在那些随行的武士正忙着搬运呢。
“等回去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几壶酒哦。”
“嗯。…柳儿，你很喜欢这些人呢。”
“因为我小时候就经常和这些人一起。”
“小时候？”
“对啊，我出生在播磨国，那个时候父上是那里的国守。6岁的时候才回到京城的。”
“难怪你这么热情，居然自告奋勇的去做你最不喜欢的法事。”
“呵呵——我更喜欢国风啊。”甜甜一笑。

一晃数天的日子就过去了，夕柳不得不返回京城，换好刚来时的狩衣，带着如墨丸向国风告别。
“国风，我在京城等你回来，所以，快把病养好吧。”还是那抹微笑。
“我会的。等我回来一起去赏红叶吧。”
“说定了。”微笑，转身，白衣飘飘。
因为不再需要赶时间，夕柳坐在牛车上，缓缓驶向京城，车内还有几壶米酒。
经过几天的路程，夕柳回到了土御门小路的那座宅院，换上薄青的褂姿，将米酒拿到母屋，接着便离开了。谁知，刚捞起御帘，就碰上刚回来的泰明。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一僵，接着又若无其事的恢复笑脸，礼貌的打着招呼，“泰明师兄。”
“嗯。”
“父上在屋内，夕柳告辞了。”快步走开，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寝殿。
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坦然相对了，或许是想早日拔掉那个名为‘爱恋’的咒的根吧，但…真的能完全拔掉吗？


当听到右大臣养女藤原国风进宫的消息时，夕柳稍稍震惊，原来已经回来了啊，随后一笑，继续手里占卜刻篆的工作。
心里明白，从此两人相见的机会不多了，即使书信也会少许多，甚至会断了联系吧。然世间变化莫测，如天空浮云。早已看透这些的夕柳，也只是无奈的一笑置之。
怕是今年不能一起赏红叶了呢。

红叶飘满京城。
嵯峨野狂风大作，整片树林发出“簌簌”的声音，在深夜间听起尤为可怕。
“邪魂消灭，急急如律令！”耀眼的白光闪过，风渐渐停息了，恢复到原有的安静之中。若色狩衣的夕柳踏在红叶铺满的路间。
即使是满山红叶也无法让她留恋，没有如往年般共同赏叶之人，若不是任务在身，也不会踏上这里。

次日清晨，居住于宣耀殿的国风一觉醒来，发现枕边有一片红叶，叶上写着一行字：秋来红叶飞，飘散满山林，袖里藏红叶，睹物以思人。

之十八

冬风暴戾的吹过京城，接连天幕的茫茫白雪给京城添上了一抹白，安静的白，毫无污秽的白。然而在这片白雪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波涛呢？又有多少人会被掩盖在这看似毫无瑕疵的白雪里？

穿着厚重的松重十二单坐在木廊上，看着轻柔的雪从天而降，落在庭院里，覆盖着整座宅邸。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生长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夕柳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看着白雪降落，身旁没有如墨丸，也没有凌舞。凌舞是只凤蝶，冬天便成为蛹，要到来年春天才会破蛹而出，而如墨丸是因为偷懒，赖在屋内不肯出来，在里面睡着大觉。
泰继因为身体差异，今天一早居然晕倒在庭院中，泰明师兄慌忙抱起他赶往北山，怕是要到明年春天才会醒了吧。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泰明师兄一起去工作了，就连说话的时间都变得很少，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
思绪万千中，看到天空浮动的云，阴沉灰暗，流动的速度比较快，稍稍皱了眉。
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果不其然，几日后从大内传出太政大臣暴薨的消息，继任其位是原内大臣平重盛。看来平家要开始崛起了。
很快，又传出平氏怜子一家被召回京的消息，虽说是因中宫顺利产下皇子，要进行大赦的原因，但谁都知道正在的原因是新上任的太政大臣所为。
听闻消息的内亲王花影惊喜之余，慌忙写下一纸书信送往土御门小路。
夕柳接过信纸，读过。
这着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只怕在欣喜之下又要做些不同寻常之事吧，到时候别像个孩子似的跑到平家才好。
浅笑，没有回信，只是吩咐式神玉珠将其收好。
着好狩衣，步上牛车，驶向上贺茂神社。

回程途经贺茂川，一时玩心大起，唤停了牛车，拾起积在地上的白雪，像孩子般堆起雪人。正玩着高兴的时候，听到久违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猛然抬头，是泰明师兄。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一笑，“泰明师兄，一起来玩吧。”
“嗯？”
“玩堆雪人哦。”
“……有事问你。”
停下手中动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块，“请讲。”
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向前靠近，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知道现在的我还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样，我在害怕。
心里的恐惧逐渐扩大，他还是没有开口，我不得不催促，“泰明师兄，你有什么事？”
“你还在躲着我？”
一惊。发现了吗？“夕柳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从高野山开始，一直到现在。”
“……你多心了。”
“为什么？你也讨厌我吗？”
“不是的。”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低头，没有说下去，那样的真相实在说不出口。
一场雪下落在四周，细细的雪粒，混在寒风里打在身上。
“……因为什么？”
抬起头，雪落在脸上，很疼，一滴泪水开始滑落，透露着一丝哭腔，“不要问好不好？我、我不知道。”
对面的人似乎看到那颗晶莹，脸上有着诧异的神情。
这样的雪不仅打在脸上会疼，连心都是疼痛的。全身已经湿透，只是毫无感觉。
“你根本就不明白，知道了原因又如何呢？”
“……”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站立着，任由雪花打在身上。时间如停止了一般。

之二十

从花影那里得知平氏怜子升尚侍的消息，这对夕柳而言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注意到花影在说起时眉角的弧度，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的听着。

离开四条，没有直接回土御门小路，而是去了三条樱町。此时太阳已经落山。
“什么事？”内室中紫月轻抚命的羽翼。
“去岚山赏雪吧。”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京城落雪，有几个男子不知道因为何事去了岚山，后面就没了消息，那几个人的家人就派人去找，怎么也没找到，就在毫无头绪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子回来了，慌慌张张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在岚山上遇到了雪女。于是就找上了安倍家。因为雪女是不容易见到的，夕柳就接下了，特地去找紫月，好东西当然要分享，这是夕柳最喜欢做的事。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岚山山脚，如墨丸从夕柳怀中跳出，走在两人之前，带领两人朝雪女所在前去。那身黝黑在白茫茫的雪上显得格外明显。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积雪越来越多，寒气也越来越浓，当走到岚山深处时，发现一座茅屋，两人很有默契的看着对方点头，朝内走去。

夜。一个男子从牛车上下来，腰际还挂着一把长刀，望着月色下的岚山不禁感叹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朝前走去。
“你在做什么？”身后低沉的男声传来。
“……你是？”望着眼前身着黑白相间狩衣的男子，充满着疑惑。
“安倍泰明。”
“在下平维盛。”
“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听闻源氏的紫月殿在岚山，很是担心，欲前往找寻…泰明殿为何而来？”
“她们…迷路了。”
“迷路？那不是很危险？”
“无问题。”话落，径自走去，没有理会后者，维盛见了慌忙跟上。

“哎呀，这个雪女真是小气呢。”夕柳埋怨道。
“的确。”
“怎么办呢？两位大人，我们真的能回去吗？”后面的人战战兢兢的问。
“放心吧，我们会把你们平安带回。”紫月静静的回答，“它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看来今晚是醒不来了。”抱在怀里的如墨丸毫无动作，是被雪女下了咒，至今仍然睡着。
雪女本是答应放那些男子同她们回家，只因见了夕柳的如墨丸动了念头，在得知夕柳已为它取下名字，又不肯取消，一气之下，便在她们回程路上施了法术，不打算轻易放过。
“好像有人来了？”感受到一股不知名的气，紫月有些警惕。
“紫月殿——”熟悉的声音传来，紫月脸上一抹惊讶。
“维盛殿，你怎么？”
“是泰明殿带我来的。”
泰明师兄……？！
那抹夕柳再熟悉不过身影，暗想，内心有些促动。

之二十二

被关在大内，是无法召唤式神回土御门小路的，一时之间和家中断了联系。除夕将近也无多余时间去想别的事情，每到这一时期阴阳寮最忙，讨厌的仪式一大堆，最忙的时候可以忙个通宵。夕柳此时不得不在心里抱怨家里的老狐狸，把事前准备全部交出，自己躲在家中喝酒，再加上又碰上主上物忌，更是顺了心意，不用再找其他的理由不去上朝。抱怨归抱怨，那总是自己的父上，也无可奈何。
白天还能有事可忙，但晚上却无事可作，无奈，只得去寮内找些书物来读。
可是……
“……为什么这么大个阴阳寮没几本好东西，还没父上的书好。”夕柳边找边抱怨。这本不行，那本又看过。
“你在找什么？”
“书…泰明师兄！”吃惊的看着来人，“你也被关在内里了？”
“嗯。”
不再说话，继续找书。突然……
被遗落在地的书卷绊倒，下意识的找支撑点，找到的却是手边堆满书籍的柜子，这下不仅仅是自己摔倒在地，还有满地的书籍。
惨了……
泰明一直在旁注意着找书的夕柳，然而那一瞬间发生的太快，当他打算去拉夕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看着夕柳和书籍一起跌落在地。
走上前去，语气透露出少有的关怀，“没事吧？”
“……还好。”揉揉被书籍打倒的脑袋，缓缓说着，“…只是这些东西必须整理好。”
泰明小心的拉起夕柳，不动声色的开始清理掉落在地上的书籍，夕柳无奈的轻笑亦加入了行列当中。满地的书籍要全部按照规定摆放好，至少得花上好几个时辰，看来这一宿是没法睡了。

果不其然，天边发出一丝微光的时候，两人才将所有的书籍恢复原样。夕柳满脸的倦意，这会也是无法回寮舍休息了，只能在这里稍微小憩一会。顾不上许多，便靠着木柱闭眼休息。泰明见了，微微皱眉，“会感冒。”
“…我只睡一会，就一会。”之后便跌入睡梦中。
无奈的摇头，来到身旁，坐下，挨着夕柳，感受那抹非常熟悉的清香，然后一抹浅淡的笑，让夕柳靠着自己，接着也闭上眼睛小憩。


转眼主上物忌结束，夕柳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便同师兄泰明一同归家。洗去一身污秽，换上雪下十二单，在母屋简单交代了这几日来寮中之事。

之二十三

夕柳独步行走在朱雀大道上，被白雪笼罩着的平安京，宁静而祥和。偶尔吹拂的北风带来微微凉意。步行至二条，不远处吵杂的声响引起了夕柳的注意。
是花影居住的二条院。……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脚步一转，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由于和花影早已熟识，进入宅邸也颇为顺畅。看着来来往往的侍从家丁，夕柳琢磨着朝西殿走去。
刚踏进便看见内亲王花影正在品茗，时不时的望着庭院腊梅发呆，浅笑，“好雅兴呐。内亲王殿下是在赏花还是在思人呢？”
“…夕柳，又笑话我。”
“呵呵…你这又怎么了？”
“不是马上到新年了吗？打算去内里小住。”
“唔，这样啊。”
“你怎么来了？”
“路过，进来看看。”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阴阳寮吗？”
“…是去平家，为安夜的事。”
“安夜？…她、怎么了？”
“说是可能粘惹了晦气，所以过去看看。”
“这种事情叫别人去做也行的吧。”
“因为是左大将拜托的，随便找个人去不太好。…所以，就落到我头上啦。”
“…重衡殿吗？”
重衡殿……眉毛轻佻。
“嗯。…因为中纳言即将大婚，若真是粘惹了晦气，恐族中长辈怪罪，对安夜而言也不是件好事。找其他人难恐不传扬出去…哎呀，真是麻烦呢。”一脸懊恼。
花影见状，拿扇掩笑。
“真的很麻烦啊…”
“…既然麻烦，还不快去快回。”
“…也是，可不能让左大将多等啊。”
“…重衡殿不在内里？”
“早朝结束后便到阴阳寮了，之后直接回四条了，说是让我直接去，他会在家中一直等着。”
“这种事应该是中纳言大人自己来做吧。”
“大概在忙着婚事，无暇顾这种事吧。”
“重衡殿总是这样…对谁都这么热心。”
“…所以，某个如满月一般光明的赫映姬殿下在念叨着什么呢？”
“…呐，夕柳…”绯红的脸颊。
“刚才一个劲‘重衡殿’‘重衡殿’的，叫的那么自然，现在又不好意思啦？”
“……夕柳…”
“老实交代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弯成新月般的双眼，给花影一种狐狸的感觉。
“……没有。”低头细语。
“没有？”轻佻眉毛，拿扇尖抬起花影的小巴，“嗯？这么乱的气，还说没有？”
“别像个男人似的。”挥手打掉支在下巴的桧扇。
“…那就乖乖说实话，不然…我就用读心术喽。”
“……”
“……噗哈哈哈哈…”即使拿扇掩笑，也挡不住笑意。
“夕柳！”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我走了。”收起桧扇，收起玩笑，恢复原有的浅笑。

在花影那儿虽然愉快，待得太久了也不好。安夜那儿也让人不放心。……不过，花影真有意思，在她那里总是特别愉快。暗想，浅笑。
只是……不知国风近来可好。说来，紫月近来也在内里，御匣殿别当这一职务也是颇为重要的呢。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四条平家。镇定心神，一脸平静，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