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调》-背景故事-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A.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还记得,在年少的某段已然不在的岁月里,我深爱这句诗。我曾经数次的将它写在纸上,不管这诗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每次看到它,总觉得料峭春寒,仿佛是温香软玉里横空出鞘的一柄长剑,那必定是乱世,乱世里的英雄执起长剑,平定天下,踏血无归。不由得想起来河图殿的那首《阳关调》,他暗哑妩媚的声音唱着:“刀光,不依不饶,跌进谁的怀抱;午夜战场大漠荒烟,如狂草。霜降,满城萧条,冷了长亭短桥;眉间朱砂乱世年华,如刻刀。”
短短两句,鲜血,厮杀,红颜,别离,总让人不由有一种甚为惆怅的错觉,仿佛那歌者唱的不是曲子,而是故事,是他曾经历,曾为之流泪的往事。而这往事,却在不堪回首的明月之中,淡淡的被故事里的人遗忘,只剩下那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少年,深深的铭记着那片霜降之后的凄凉岁月,那座满载了太多眼泪的城池。我总是想,歌里的那个夜晚,纵然是满城的萧条,纵然是杨柳枯萎星子黯淡,可是都不要在乎,因为这夜晚看得见月光,这样清丽的月光里,我忽然有一种讲故事的冲动——
月光是一片冷冽的藏青色,从天际流离而下,而凛冽的刀光则闪烁在荒烟大漠之间,惊心动魄的攻城时分已然过了,那是谋划已久的关键一役,如今城早已破了,只留得遍地低声的哀鸣,满城萧条。故事里的那个人,应该会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心底说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哀,只是看着已然唾手可得的半壁山河,无声无息的露出一抹略微苦涩的笑意来。是夜袭,然后是胜利。.这一仗,他赢得甚是不光明磊落。可这又有什么要紧,成王败寇,不会有人会探究这其间的阴谋暗斗,诡计瞒天。他驻足在这萧条冷落的街道上,一阵风萧萧的拂过衣襟,冷冽清凉。
B.
这是他与她分别的地方。他忽然又一次想起她来。那是一个女子年少时的模样,眉间朱砂痣宛如火焰,笑容似花凋,遗世独立。时光待她如此宽容,永远只停留在她最美丽的时刻,至此停息。彼时的他是塞上的少年,缁衣沉沉,剑指天山西出阳关。他们并肩而来,“同望苍霞,同去天涯,同穿素缟,明月同邀。”那样美好的岁月,匆匆烧过连城的旌旗,倾殇的浊酒,烧的暮云明艳,烧成记忆里抹不去的伤痕。 然后,是离别。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里。没有杨柳堤岸晓风残月,没有千里烟波执手哽咽。后来是乱世,生命在那个年代里显得如此脆弱,就像是天空里的纸鸢,蓦然就折断了翅膀,没有声息。而他与她曾许下那个与子偕老的愿望,更像是命运的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她默默的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成全他逐鹿天下的抱负,成全他君临天下的愿望。此去经年,天翻地覆。他不再是她身边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他金戈铁马,征战天下。他的目光纠缠在遥远的彼方,而不只是她的眉间那抹嫣红朱砂。也曾有过寂寂无人的夜里,总觉人生残破,然而既然她已不在身边,那么他的人生也是注定要如此孤寂的消磨掉的。只是这个萧条的夜里,他忽然又想起她来。想起她妩媚的笑容,宛如一朵花的瞬间凋零。
C.
她从来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女子终究敌不过时光的摧残。青丝依旧,美貌依旧,然而那眉目里,却是峥嵘岁月刻下的痕迹。她老了。可是她还记得,遇见他的时候,还是太平盛世。长安的月光是暖的,温香软玉的触觉。即使是夕阳也是极美,不是残阳如血,而是这天下的倒影。秀丽江山,凝固在那一抹淡淡的水红色里,凝固成画卷里永不能磨灭的记忆。他的长剑凛冽,他的眉目如玉。他料峭的身影,像是一笔清淡的水墨,淡淡的勾勒在记忆的宣纸上,不曾碾碎。只是后来,铁骑铮铮,踏破了宁静繁华的长安。那样的岁月静好,那样的现世安稳,如今,是再也触不到的幻影了。她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彼时年少的时候,他曾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会陪你一起再看一次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们会逍遥世间,看瀚海云涛的壮丽,听塞外淡薄的羌笛声,散漫的度过余生。那么如今,你是否还记得你诺言。她不是坐以待毙的女子,这交错的时光容不得她多做犹豫。那个人的足迹,已然踏入了乱世之中的这个微小渺茫的城池,这个他们当初分别的城池,这个满载着记忆的城池。她一直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刻,等待着他再一次执起她的手,笑言岁月如刀。当他的身影,已然近在眼前,可是看到他的时候,她忽然胆怯,惧怕时光雕刻出的那个人,已然变了模样,再不是旧时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D.
他没有想到,此生还会再见到她。就像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得到她的原谅一般。可是这个女子,她等待一个人已经太久了。这只是一个契机。他的足迹无意间踏进此处,或许并不是无意,或许,他只是不想再逃避。不想再逃避他的记忆他的难舍的梦境——那些梦境里,都有那个女子,这让他难以醒来,宁愿沉迷此间。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走。她轻声的询问,像是一柄剑,刺入他最柔软的心脏。她始终是他难以抗拒的弱点。可是他竟然害怕——他这样的位置,虽然赫赫显耀,可是反而更加凶险。少年时怀着雄心壮志的他并不知道这许多。可是如今,一步一步踏着横飞的鲜血走来的他,明白了太多年少时不能看清的事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何况他所处之地,比之江湖,更加凶险万分。他可悲的发现,万人之上的他,也是难以掌控命运的人。他后悔当初离开她这样长久,就如他害怕,带她在身边,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宠幸会成为一种伤人的利器。他害怕,只手掌控天下的他,会连这样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也难以保护周全。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可是她,却不是他能摆上台的筹码。他想起那一年冬天雪落苍茫,宛如花朵凋谢,宛如鸟儿的羽翼飞散而下。那时候她曾经牵着他的衣角,于她一起仓皇奔波于狼烟烽火的喧嚣之中。流离失所的苦楚是不能忘怀的,可是有她在身边,这苦楚,又算做什么呢。
E.
很久很久之后,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终于安定如磐石。盛世长安里,诗酒繁华如花。他静静的坐在洛水之旁,心如荒草,再无波澜汹涌。他无声无息的将一杯酒洒入洛水之上,以祭旧人。他失去她,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时光倒转回他们重逢的那一夜,他赢得最后一场战争,落寞地策马在古道之间。而那个女子,无声的出现在他面前。她问他,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走。他没有回答。或者,是来不及说一句,我愿意。这些许年,从南到北一路征战四方,大小城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自信一身武艺可惊天地,可是他却算漏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将士内部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息,这已经到了万里山河唾手可得的时候,那些明枪暗箭自然防不胜防。他孤身来去,而那些暗藏的杀意也如影随形。可最后牺牲的,却是刚刚与他重逢的这个女子。她替他挡住了最后的那一支凛冽的匕首,微笑的在他怀里,说,你愿不愿意?他在那一瞬间哽咽出声。她已经不在了,他就算拥万里山河,又有何用。那个想要与之比肩而立的女子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语笑嫣然的蓦然回顾,再也不会折腰跳一支霓裳羽衣,再也不会凭栏吹一支《梅花弄》,吹得满城柳絮如花,飘摇不定。冥冥归去千山杳,冷冷逝水皓月照。时光如流水,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他忽然心如死灰,徒步上城楼,解下身上战袍。若是不能与你相伴此生,那么宁愿孑然一身,瀚海云涛逍遥度日。
后来,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他独自一人,漫步在那片千年未倒的断墙旁,看着墙上铭刻了多少年的记号,忽然间低低的涕泣。遥远的传来单薄的羌声,隔断了三十里红尘,隔断了浮花浪蕊,隔断了青梅煮酒萧瑟的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