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谁主沉浮

兰池宫，天晓，鸟雀叽喳，晨光熹微。
初阳透窗棂，照着床榻上一席凌乱：纱帐碎成丝丝雪，随风飘摇；被褥变作片片云，散乱铺叠。枕畔褥单狼藉上，有白影一双。
嬴政支着头，静静看着阳光在清水鬓边脸上流转。
云鬓花颜，娥眉朱唇，嬴政忍不住抬手轻抚晨光映照下几乎透明的脸庞，清水猝然惊醒。
嬴政笑，俯身要去吻她的面颊。清水大骇，迅速别过脸去。
吃了一嘴头发的皇帝陛下很生气，捧住清水的脸狠狠啄了好几口才心满意足地收住，待看见清水红得发紫的脸和幽怨愤恨的眼神时，嬴政笑得更开心，拂袖挥袍跃下了床。
尚衣令捧来待更换的朝服，要为他更衣，被他示意住手。他看向清水，想让她亲自动手。可是，他的手臂张开许久也没人搭理。清水抚着身上的白衣愁眉紧锁，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咳了两声，清水抬头，眼神疑惑。他又咳了两声，清水侧头略思片刻，摇下床来。
清水给嬴政更衣的动作把尚衣令给看傻了，眨眼的功夫就把嬴政身上的衣裳扒了个干净，那一身的白袍化成了几百只白蝴蝶翩翩起舞。又是眨眼的功夫，中衣，外袍，上衣下裳就裹上了嬴政的身，等尚衣令的眼睛晕过之后，清水已经在给嬴政系腰带了。
嬴政笑，转过身去。
清水手中理着玉绶，口中语声幽幽：“你把背后交给我，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嬴政笑得很自信：“朕既然敢把背后留给你，就有把握制住你。”
清水的脸上寒冰九重：“秦皇陛下可真是厉害，一丝不挂全身都能不留一点破绽，佩服！”
嬴政转过身来，让清水为他整理胸襟，问：“既然想杀我，昨晚为什么不下手？”
清水不想回答，低着眉很认真地给他理着衣襟，因为嬴政又在问一句废话！
昨晚上他们在这床上打到半夜，最后嬴政扣住了她的手，从身后死死抱住，她怎么下手？！怎么下手？！
“你其实有机会杀了我，为什么不下手？”
清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嬴政要继续问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就是“根本下不了手”，但是这六个字有“不忍心下手”和“没机会下手”两种意思，既然你想找安慰找虚荣那就成全你。
“一只猫一只兔子一只狗一只臭虫我都下不了手，更何况是你，大秦始皇帝陛下！”

嬴政颇费了点力气掩饰失望和尴尬。清水则自顾自地俯下身尽职尽责地给他整理衣裾。
“你昨晚叹了好久的气，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累，很累，很累。”
嬴政苦笑，避重就轻：“我除了叹气，就没干点别的什么吗？”
“有，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说——”
“你还流了一夜的口水，把我这身衣裳弄得彻底没法穿了，”清水整理完毕站起来，抬起头看着脸已经黑掉的嬴政，说：“所以，你得赔我一件新衣裳。”
等嬴政的脸色下沉完毕，清水问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打算关我多久？”
“你觉得你还能走吗？”
“你觉得你就真的能关住我吗？”
“一千守卫不够么？”
“堂堂秦皇，用一千守卫来留住一个女人你不觉得笑话吗？”
嬴政颇为自负地笑了一声：“我一个守卫不用，也能留住你。”
清水不相信。
嬴政冷笑，拽着清水走到殿外，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撤掉兰池宫所有守卫，这让蒙毅很吃惊，让蒙毅更吃惊的是嬴政脸上的抓痕，一看就知道是这个女悍匪的杰作，陛下……陛下……你是要带着这五指抓痕召见三公九卿，面见百官群臣么？
另一件事是召集兰池宫所有宫人仆役，这让清水大吃一惊。
嬴政握住清水的手，对着垂手立于阶下的宫人们说道：“她若在一日，你们便多活一日。”
宫人们齐齐落下，伏地颤抖回答：“诺……”然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惊愕的清水。
看着一脸愕然的清水，嬴政笑得志得意满，又补充一句：“她若死了，你们也全部陪葬。”
清水再次被秦皇陛下的霸道无理震懵了，这一百多人的命，她不能逃走也就罢了，现在甚至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这就是那个商君卫鞅发明的什么连坐之法？！一群没人性的禽兽！
“秦皇陛下真是好手段！想必，当年的丽姬也是如此留下的罢。”
嬴政的眼神涣散了一下，说：“留住丽姬，还用不着这些奴才的命。”
清水冷哼一声：“人家亲生儿子的命与这些无辜宫人的命有什么区别？”
嬴政一挥掌要扇过来，清水闭眼，巴掌停在了空中，终究没有摔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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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气也好，骂也好，清水自此开始成了兰池宫的新主人。
宫人们也不再装哑巴，百十来双无辜且恐惧的眼睛整天盯着清水，生怕她逃了或者死了。
所幸清水的日子不再那么无聊，羽林军一撤走，就说明有人可以进来陪她解闷了。
最先进来的是令宫人们闻风丧胆的两姐弟。
环佩叮当，粉衣宫装的少女从兰池宫前跑过，身后的青衣、玉灵儿大叫：“公主，慢点！”
音公主脚下的步子更快，气喘吁吁地跑到兰池宫墙根下，对着骑在墙上的少年大吼：“胡亥！你给我下来！”
墙上的少年约莫15岁左右，眉目清秀，三分挑衅七分不屑地看着地上的少女：“有本事，你上来啊！”
音儿一挥长鞭往墙上打，边打边吼：“混蛋，今天不把你打残我就不叫乐音！”
胡亥很机灵地躲过一鞭又一鞭，鄙夷道：“你拍蚊子呢？！你练好了再出来丢人行不行？”
“混蛋！青衣，给我打他！”音公主教训不了，只好搬救兵。
但是这个救兵明显没胆量去教训墙上那位，青衣支支吾吾：“公主，你饶了奴婢吧！”
音儿气急，吼道：“蹲下！”
青衣会意，跪了下去。音儿一个箭步踏上青衣的背，借力飞上墙。
墙上的少年狡黠一笑，两步跑过来将还没定住身形的音儿顺势推过墙头。
音儿大叫着跌入兰池宫，墙外众侍女惊呼：“公主！”
青衣飞身过墙，玉灵儿赶紧绕去大门。
飞身过墙的青衣舒了口气，音儿被一个白衣女子接住了。
音儿迷迷糊糊地从清水怀里下来，一时呆住了。
清水穿着嬴政“赔”给她的新衣裳，御府令特制的素纱蝉衣，十重纱衣薄如蝉翼，飘然逸仙。
清水对着音儿微微一笑若春风和煦，温声细语，问：“你没事吧？”
音儿又被清水的笑容晃得目眩神晕，支支吾吾：“没——事——”

...

清水也禁不住微微一笑，地龙？不就是轸水蚓[1]么，虽以龙为名，终究无头无角，只是一条钻地藏泥、吞污纳垢的蚯蚓罢了，难怪这孩子要抢音儿的心月狐。
正好清水闲得无聊，有人解闷很好，便对着胡亥轻笑：“今天我心情好，就教教地龙应该如何做条龙，好不好？”
胡亥此时此刻的表情和眼神像极了当年被清水考诵百家之言的荆天明，布满疑虑和惊惧。
宫人们看傻了：这公子公主们都大了，该娶亲的娶亲，该嫁人的嫁人，这宫里就剩了胡亥公子和乐音公主，陛下把这两个小儿女当宝贝啊，你一没名没分的女子怎么敢这么毫无顾忌地打小公子？
“念——子曰：‘不学礼，无以立。’”
胡亥强忍怒气，一边嗫嚅 “子曰：‘不学礼，无以立’”一边给随从使眼色让去叫嬴政。
嬴政大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管这些琐碎，一通大骂之后打发新升任中书令的赵高过来看看。
胡亥见到赵高，原本因气愤而发红的眼立刻热泪盈眶，哭诉道：“赵师父，快快救我！”
赵高的目光在清水和胡亥的身上来回一圈，向着清水拱手,毕恭毕敬。
“赵高奉劝姑娘一句，姑娘初来乍到，行事前最好先探探水之深浅。”
“这皇城之水，深有几何？”
“皇城九重深，深如沧海。”
“我若不想入海呢？”
“姑娘已在海里，何苦作这无用之说。既已入海，便要知这深海里谁主沉浮？”
“谁主沉浮？能说出这四个字，想必你便是那主沉浮之人了。”
“姑娘抬举了。赵高只是奴才，主子的奴才。主子是谁，便是谁的奴才的奴才，和姑娘一样都是被主沉浮之人。”
“被主沉浮？这便是踏入此地的命运么？”
“姑娘聪慧。”
赵高露出一丝微笑，正欲带着胡亥走。
清水亦微微一笑：“既然被主沉浮，那我便求个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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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轸水蚓：南方朱雀七宿之第七宿。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

竹篾轻转打上手背，清水向着胡亥一笑，问：“刚才背到哪了？”
胡亥看了看赵高，赵高的脸色平静得就像无风之海。胡亥又带着疑惧看向清水，那张笑得很好看的脸让他有点害怕，便老老实实答道：“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
清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幽幽念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作为始皇帝陛下的奴才，这个“父之过”让他的主子蒙羞了；作为胡亥的法学老师，这个“师之惰”也让他面上无光，他依然保持如深海一般沉静的表情，说：“既然姑娘一心求沉，赵高便成全姑娘。”语罢，转身而去。
清水微微一笑，继续教胡亥学一下礼。音儿在一旁拍手欢呼，开心得不得了。
“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
“玉不琢，不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
……
赵高再回来的时候，是低头弯腰跟在嬴政身后小跑着匆匆而来的。
胡亥热泪盈眶，一把扑进嬴政怀里，伸出一双布满红印的手，哭道：“父皇，给孩儿做主啊，那个坏女人打我！”
嬴政看了看胡亥手上的伤，又好笑又好气，问：“怎么回事？”
清水悠闲地喝口水，润润喉，语声幽幽：“你儿子不懂礼没教养，我替你管管。”
胡亥哭道：“父皇，她拐着弯骂您呢！子曰：‘子不教，父之过’，他说我没教养，是在骂您呢！她辱君犯上，父皇快让人砍了她！”
清水暗自皱眉，这孩子很聪明，现学现卖的本事倒挺大，不过这心也未免太黑了些。
音儿赶紧辩白：“父皇你别听他瞎说，是胡亥抢我的东西，这个姐姐替我主持公道呢！她是好人！”
“父皇，她俩串通起来欺负我小孩子呢！她们——”
胡亥还想说话，竹篾又抽上了。清水喝道：“你父皇累了，你给他省省心吧！”
胡亥带着惧意看向清水，又看看嬴政。嬴政的笑容让胡亥很识趣地闭嘴。
赵高看着嬴政的笑容，明白自己方才的选择没有错，他若想带走胡亥很简单，强拉着走就可以。
他之所以请嬴政来，无非想知道一件事：在这个由嬴政主沉浮的后宫，这位新宠在皇帝陛下的心中，分量如何？
如今看来，这位清主子，恐怕是位想沉都沉不了的主。

荆天明不懂，很不懂，他实在不懂盖聂那晚在兰台上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我与你父亲道虽不同，谋却一致，无非一念救苍生而已，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略解风月，所以他也不懂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嫁给了父亲，又要委身嬴政整整四年，他大骂自己的母亲没皮没脸，为什么不能像桃花夫人和雪女一样有点骨气！不就是抹脖子一死的事吗！
端木蓉狠狠地扇了荆天明十巴掌，把十五岁的少年扇倒在地，怒喝道：“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她牺牲了她自己就是为了保全你还有你父亲！你没资格说她！更没资格骂她！”
荆天明躺在兰台松下吹了很久的风，脸上的泪被风干了好几回。
清晨的阳光在少年已经略显刚毅的脸上流转，温热让他从梦中醒来。他已经睡了两天两夜，枕畔，是端木蓉留给他治脸上肿伤的药酒。
他拿过药酒，一饮而尽，痛快淋漓的感觉让他意犹未尽。
喧嚣的咸阳街头出现一个英俊的阴阳家小弟子，三步一摇，十步三晃，二十步踉踉跄跄撞进一个酒肆，半刻后抱几坛酒出来继续摇晃。
有来往的姑娘、夫人们掩口而笑，有的忍不住用手帕拂一拂这小弟子的脸，他也不恼，深嗅帕上香，比酒更醉人；还有姑娘将果子糕点什么的啐一口扔给他，他也欢喜，一把接住就当下酒菜；还有的抹一口胭脂往他脸上涂，他就涎着脸任姑娘们画花猫……
少年就这么一脸朱红地撞到了巍峨的扶风楼下。
他很早就想进去看看，但那时候一身麻衣而且没钱，被身形壮硕跟无双鬼有得一拼的看门大汉挡在了外面，方才从端木蓉那里顺了点钱，应该可以进去尝一口酒了吧。

沿着镂有紫藤花的扶梯拾阶而上，荆天明遇到一个托着酒款步而行的姑娘，一拱手，嬉笑道：“这位天仙姐姐，这楼里酒香，舞好，人也美，小弟喜欢得紧，若再能拜会楼主就是三生有幸了，姐姐可否为弟弟引荐一下？”
姑娘很高兴，甜甜一笑：“我们只管送酒，不管问话。”语毕就要步下楼阶。
荆天明赶紧侧身让路，笑道：“姐姐慢些走稳。”
姑娘笑着下楼，头上的紫藤步摇一晃一晃地煞是好看。荆天明本就喝了酒，迷糊糊地，看得有点痴了，朗声笑道：“天仙姐姐，你头上的紫藤花和小蜂儿真好看！”
姑娘止住步子，回身走了上来，压低声音，笑道：“亏得你嘴甜。这楼里本不让问楼主事情的，算你今天问得巧，你若想见主人，去问蜂儿姐姐。”
顺着姑娘的目光，荆天明看到了方才在玄风落英台上跳落红一舞的黄衫姑娘，还有拦着那姑娘嬉笑流涎的卢生，荆天明在阴阳家的顶头上司。
荆天明很看不惯卢生这幅见了漂亮姑娘就要背诵一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德性，因此几步凑上去，一拱手行礼道：“卢师兄，哦，不，卢左神龙使，云中君让小的来传话说蜀山的丹砂到了，请神农使早些回去。”
卢生闻言，风也似的跑了，边跑边说：“蜂儿姑娘，小生下回再给你诵‘静女’吧！啊！等着我啊！”
对于荆天明的及时解围，蜂腰玉颜的蜂儿姑娘没有说一个谢字，转身就走。
“天仙姐姐，这楼里酒香，舞好，人也美，小弟喜欢得紧，若再能拜会楼主就是三生有幸了，姐姐可否为弟弟引荐一下啊？”
蜂儿姑娘冷言：“主人从不见客。”语毕，摇动身形款款离去，头上一对玉蜂步摇一晃一晃像是一对蜂儿飞舞一样非常好看，荆天明痴醉得不行，朗声笑道：“天仙姐姐，你那两对蜂儿真好看！”
蜂儿姑娘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荆天明摇着步子跟上。
“天仙姐姐，你这舞衣真漂亮！”
“天仙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二十个仙女都比不上！”
“天仙姐姐，为什么你们的头上都要戴一朵紫藤啊！这花真好看！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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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表示 蜀山就是随便写写的，跟动画里的蜀山没有半毛钱关系，石兰也跟动画里的小虞没有半毛钱关系
楼主还表示这一章的小尾巴没有写好，今天先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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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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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表示 要写到 荆天明童鞋的感情戏了，小孩子纯真感情啥啥的……么哒哒的没灵感，诸位有啥建议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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