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人倚楼】
暮色四合。初阳一边沏着上好的碧螺春，一边悄眼看着倚在窗边举头望月的宿雨——那样美好的女子，面若桃李，颜如舜华，锦衣玉食，兰心慧质，又有少爷景宣的呵护疼宠。可是她此刻依旧愁眉紧锁，闷闷不乐。
初阳上前将茶递给她，宽慰道，少爷不过是看在雪莹少奶奶病痛的份上才去看看她，明日必会回来的。
宿雨啜着茶，淡淡地笑，我不是为此担忧，而是……她顿了顿，刚刚二少爷景安又对我提起你的事，想要收你为房。
初阳一怔，惶然跪了下去，泪水泗涕，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宿雨忙将她扶起，道，我自是回绝了他，但若他再过坚持，我怕是也不好拒绝。
毕竟，她也只是个妾，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妾，自身尚且难保，又有何本事护住自己的婢女。
初阳拽住宿雨的衣袖，啜泣着说，你知道，我必是不会嫁的……我求求你，让景宣少爷帮帮我，好不好？毕竟，你我的关系……非同一般！
是啊，她与她的关系，原本非同一般。
宿雨蹙眉，若有所思。

十年之后。
初阳依然光彩照人，宿雨依然卑微低下。
叶游常来看初阳，看她写字，看她作画。宿雨则是看叶游，看他对初阳笑，看他将初阳抱在怀里疼。那种天伦之乐，令她艳羡不已，可是她，却从不敢叫他一声爹。甚至她都不能确定他知不知道她也是他的女儿。
因为他像她这样的女儿，太多太多。
但像初阳那般的女儿，只有一个。所以初阳的婚事，叶游费尽心思选好了人家，是丞相家的公子岑远，气度清贵，仪表出众。初阳对他颇是倾心，他对初阳亦情有独钟。
白天，相携出游，共赏百花，执手相契。
夜晚，静立园中，同观明月，并肩偎依。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于是婚事水到渠成。
却不料，婚礼当天，恰好赶上了靖康之变。
金人入京掠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送亲队伍人仰马翻，一哄而散。
初阳与宿雨流离失所。

【与君初相见】
靖康之变之后，初阳与宿雨跟着难民南迁，混乱之中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饰物，勉强度日。宿雨辗转得知京中大户人家多已破落，叶家岑家俱在其中。
两人相对黯然。
初阳身子娇弱，禁不起这一路的折腾，一病不起，宛如秋日里的花朵，日渐凋零。宿雨心急如焚，奈何孑然一身，再无可变卖的余物，没有医药钱来请医生。
她坐在破旧的床畔，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初阳，想起了初见时那个红润可爱的女孩，想起了这些年的相依相伴，想起了初阳曾经的优渥生活。
不是不嫉妒的，只是，她不忍心，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姐姐的生命陨落。既然上苍注定要姐姐做天之娇女，要她做薄命之人，她愿意，成全姐姐。
咬咬牙，宿雨毅然走向了临安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翠微居。

景宣甫进翠微居，便听见优雅的琴声，如山间流水般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蓦地，戛然而止。然后是老鸨谄媚的声音，这是我们新来的姑娘，今儿是第一回接客，各位公子开个价钱，谁出的多久交予谁了……
台下轰然，有人以五十两起价，立即有增到八十两的……加价的人络绎不绝。
景宣抬眼望去，看见台上的女子低眼垂眉，盈盈的眼波中掩着淡淡的哀愁，纤纤弱质，楚楚堪怜。心中不由得一动，一股热血上涌，朗声道，我出一千两，赎身。
老鸨一愣，随即眉开眼笑：成交。
台上的女子看着他，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深院锁清秋】
景宣是临安首富章家的大少爷，章家人丁稀少，这一代只有景宣景安两个儿子，景宣是嫡出，景安是庶出，景宣本分踏实，景安荒诞轻浮。
然，这次一向中规中矩的景宣竟也做出了一件让人觉得荒唐的事——花高价赎了一个青楼女子回家。章家上上下下皆不同意，无奈景宣心意已决，他自幼多病身体不好，章老爷怕把他气出病来，只好作罢，同意宿雨进门为妾。
宿雨本以为景宣是个纨绔子弟，因为他会去翠微居这样的声色场所。后来才知道景宣素来洁身自好，若不是有要紧事要找弟弟景安，他是绝不会去那等地方的。
而他对她，温柔体贴，尊重且爱护；不似对正妻雪莹，礼貌却清疏。
雪莹是极反对宿雨进门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一向自命清高，无法容忍丈夫竟然纳一个烟花女子为妾。虽然在景宣斩钉截铁的言语下无能为力只得妥协，但却一日不曾给宿雨好脸色看。
宿雨不以为意。

宿雨对景宣说，她原本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靖康之变后流落南方，与家人失散，无奈被迫卖身。
她还说，她有一个丫鬟名叫初阳，病的不成人形，她希望把初阳接过来，方便照料。
景宣自是应允，他对宿雨，近乎百依百顺。
隔日接了初阳入章家，做宿雨的丫鬟，治好了初阳的病。
宿雨对初阳解释道，因为诸多不便，她不能说她们是姐妹，否则章家不会同意将她接来的。初阳不通世事，信以为真。于是她便成了宿雨的丫鬟，她们的关系，无人知晓。
其实是因宿雨有些怨怼。每当想起她站在台上众人在台下喊价的那一刻，她总是心有余悸——若是当初景宣没有出现，她这一辈子便会被某个猥亵男子毁掉。凭什么，同样是叶家的女儿，父亲只疼爱初阳？凭什么，她要为初阳牺牲自己的一生？凭什么，初阳注定幸福美满，而她却孤苦终生？
前半生，初阳已是冠盖满京华，她是斯人独憔悴。
下半生，便该是她冠盖满京华，初阳斯人独憔悴。
如此，才公平。

【相逢不相识】
在初阳刚刚进门的那一天，景安便相中了初阳，笑吟吟地对宿雨说，嫂子，你这个丫鬟给我收房，我再给你买五个丫鬟伺候你，如何？
初阳吓得面无人色。宿雨知她心中认定了岑远，于是笑着对景安摇头。
后来景安又几次提起，宿雨只是摇头不语。碍着景中的那一丝丝宠溺，让宿雨怦然心动，有时想，得一良人，终此一生，她应该算是幸福的吧。
应了那句古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然日子并非那么顺心如意，比如，次年春暖花开之时，叶游来到了章府。
他说，我听说小女初阳在贵府为婢，我想将她赎出，父女团聚。
宿雨沉吟片刻，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问，你可认出我是谁？
叶游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迷茫，轻轻摇头。
宿雨眼中的期盼化为冰凉。她不懂，为何同样是他的女儿，他知道打听初阳的消息，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寻找初阳，而她叶宿雨，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来？
亦或许，他根本早就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做宿雨。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叫初阳的婢女，您找错地方了。
叶游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无语离去，背影萧瑟落寞。光阴流转，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权倾朝野风流倜傥的京城才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老颓唐的父亲，惦念一个女儿，却遗忘了另一个女儿。
宿雨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觉满心悲凉。

然日子并非那么顺心如意，比如，次年春暖花开之时，叶游来到了章府。
他说，我听说小女初阳在贵府为婢，我想将她赎出，父女团聚。
宿雨沉吟片刻，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问，你可认出我是谁？
叶游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迷茫，轻轻摇头。
宿雨眼中的期盼化为冰凉。她不懂，为何同样是他的女儿，他知道打听初阳的消息，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寻找初阳，而她叶宿雨，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来？
亦或许，他根本早就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做宿雨。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叫初阳的婢女，您找错地方了。
叶游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无语离去，背影萧瑟落寞。光阴流转，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权倾朝野风流倜傥的京城才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老颓唐的父亲，惦念一个女儿，却遗忘了另一个女儿。
宿雨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觉满心悲凉。

【西风独自凉】
景宣是疼爱宿雨的，从第一面开始，他便知道自己已对这女子动了情，他愿意将她带回家，细心呵护照料，看她在他怀中露出甜美笑靥，同她月下抚琴，灯畔读诗。他发誓不会让人伤害了她，他要她永远幸福。
但宿雨拥有的，也仅仅只是景宣罢了。除此之外，整个章家大院里她一无所有。公公不疼，婆婆不爱，雪莹更是对她的到来嫉恨不已。
她的处境，并不好受。
雪上加霜的是，雪莹居然有了身孕。
这让宿雨更加担忧。
景宣年近三十一直无子，这次雪莹有孕，乐坏了章家老爷夫人。整个章家立即将雪莹当菩萨似的供着，前前后后照护的无微不至，唯恐出了一丝纰漏。
相比之下，一月之后传出的宿雨亦有了孕的消息并未引起如此震动。只有景宣，欣喜地揽着宿雨，伏在她小腹之上聆听胎儿的悸动，然后欢喜地笑，像个孩子吃了美味的糖果一般。
但宿雨笑不出来。
她为她和孩子的未来忧心。
景宣身子不好，这几年来尤其多病多灾，说不准哪一日就会撒手西去。那么在景宣离去之后，在未来章家老爷过世之后，这个家便会由雪莹的孩子来掌管，到那时，还会有她与孩子的好日子过么？
她想起最近雪莹在她面前得意的笑脸，不寒而栗。
妾室所出的子女素来便时乖命蹇，比不上正室子女的风光气派。
譬如景安。
譬如她自己。

她不要她的孩子像她一样，从小不受重视，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无人询问；她要他昂首挺胸立于众人之前，受人尊敬，受人膜拜。
所以她去找景安，对他说，如果你可以让雪莹和她的孩子消失，我愿意把初阳给你。
景安讶然，似是没有预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踌躇片刻，应允。
他递给宿雨一个小纸包。
宿雨接过，攥紧了这个纸包，手心沁满了薄薄的细汗。

宿雨看着初阳在房内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了隐隐的不忍。可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终究还是狠下了心，将景安给她的小纸包里的药粉倒入了茶杯之中，看着它与茶水静静融合，直至消失不见。
她说，姐姐，对不起。
初阳怔住，这些年来，宿雨从不曾叫过她姐姐，即使她们一直在一起，一直是姐妹。起初，她是自己的丫鬟，后来，自己是她的丫鬟，她们，似乎从来没有机会以姐妹的身份相处过。
而今天，她叫她，姐姐。
心间一阵温暖，她转头，对宿雨温和地笑。
宿雨递给她一杯茶，说，姐姐，这几年来你受委屈了，妹妹……对不住你。
声音竟然有几分哽咽，哽咽中带着几分颤抖。
初阳对她的异样有些奇怪，但仍然仰头喝下了那杯茶。
然后，昏迷在地。

景安从屏风后走出，笑嘻嘻的样子。
宿雨临走前对他说，我遂了你的心愿，可你答应我的事，也莫要忘记。
他对她一笑，翩然转身，反手关上了门。她看着红漆雕花的大门缓缓合拢，心底忽然有了些许的迟疑，某些埋藏多年的情感瞬间泛滥开来，竟挥之不去。
她知道，这看似古朴素雅的房间里，如今正进行着一件这世间最卑鄙龌龊的交易。可她无力阻拦，亦是，不想阻拦。
她对自己说，我不后悔。
可是，真的不后悔么？
她苦笑，走下洒满枯黄落叶的台阶，离去。

【愁绝梦回时】
宿雨没有想到，初阳是那么坚贞刚烈的女子，在次日清晨，便投井自尽。
她只留下了一条白色的丝帕，上面是用血写的句子：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血红的字句，诉说着对岑远的忠贞，看得宿雨怵目惊心。
还有初阳从被从井下打捞上来的尸身——单薄的身体，惨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血色的双唇紧闭，平和安详。
尽管如此，宿雨还是常常被吓到。午夜梦回，她见到初阳在她面前凄惨地笑，她吓得尖叫，喃喃地说初阳对不起，初阳对不起……然后会被同床的景宣叫醒，他对她温和地笑，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抚。她这才安下心来，瑟缩在他怀里，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同时在心中呢喃，姐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