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新鲜的风穿过鼻腔灌进心肺，时间的流逝便会和着空气成分的更新一并变得迅速起来。树木的气味，鲜花的气味，青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流水的气味，或许还有一丁点暖烘烘的精灵粪便的气味。揉杂的气味让人即使闭著眼睛也能想见缤纷的图景。
大多数时候我无权走进它。大多数时候我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地享用着珍贵的视觉。我注视树林，想要将树木深浅不一的绿色灼刻在视网膜上。还有飞行系精灵在密叶间扑簌簌的跳动，我从叶子的颤动里辨识出它们的存在。
还有清澈的水，蹲在睡莲叶子上的音波蟾蜍。
还有印在水底的星形图样。
音波蟾蜍蹭地从叶子上蹦起来，摇起清冽洌的水花。它落在地上，晃晃脑袋变成了灰色的佐罗亚，又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笑声吸引了绿发青年的目光，他收回抚摸着滚滚蝙蝠的手，温和地笑着揉向它毛茸茸的头。
小达摩见状也不甘寂寞地蹭过来。佐罗亚斜眼瞥见，刷地又变回音波蟾蜍的样子。火系精灵吓得猛地止了步，踉跄地摇摇摆摆，像颗巨型的红豆。
它们在笑。他也在笑。
在我看来，这幅画面类似于电子相框里的幻灯片播放。规律，寂静，美丽却毫无惊喜。我将视线移开，向上移到树木的顶端，越过了枝梢，在那里看到钢架与玻璃缔造的，坚不可摧的天空。
又在温室的玻璃外墙上，看见了淡淡的，自己的倒影。
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东西只有我能看见。爱看不到它们，爱的目光永远只追随着一个焦点。
绿发青年——这里的王。
我们的王。
那个名字和称号在我的耳畔一遍遍地响起，又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荡，以至于我无法再把它和确切的人物划上等号。
起.
爱和我是这里的女神。尽管我们无数次私下讨论也无法得出关于“女神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统一意见。
在这里看来，女神就是每天早上要按时起床，梳妆，穿上麻烦的礼服长裙。爱抱怨她那礼服的肩带总是处在滑脱的边缘，害得她在人前不得不一直端着肩不敢乱动弹。而我则是常常被束胸勒得喘不过气咽不下饭，外加比爱多了编辫子一道工序，总得比她早起二十分钟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轮到我抱怨这些的时候总是遭到爱的白眼。她说其实一旦有人来敲我的起床铃她也没法再睡所以那二十分钟时间差形同虚设。另外，别以为她的服装没束胸。
想要继续争下去的时候我会稍微让步。说那好吧那辫子呢，起码你不用扎这么讨厌的辫子。
爱的白眼于是变得更白，嘟囔着她想欢个发型都拿不到批准，以及她觉得我那两撮怎么也梳不下来的“伊布耳”比较萌。
后来盖奇斯从负责我们起居的团员那儿听说了这些微词，于是将我叫了去谈了两个钟头。谈话大意是现在的生活已经很美好一定要珍惜，从无限美好的未来一直谈到我们现今的住房伙食标准。
我端坐在他对面听得浑身发冷，双手捧着茶杯舍不得喝，只想从杯子上多汲取点热量。
盖奇斯万年穿着又厚又严实的长袍，他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自然比一般场所低好几度。两个小时过去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令他终于意识到我身上是件可怜兮兮的无袖裙，于是尴尬地仓促收尾，又问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说。爱也抱怨了，为什么只训我？
哦，爱抱怨没关系。七贤者之首悠哉地喝了口茶。但你是平和之女神，你要是和人争论就偏离角色设定了。比如刚才那句就不该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我只好这样回答。
因为这场谈话的关系我错过了一节数学课，不过盖奇斯显然认为我偶尔缺节课关系不大。比起“学生”，爱和我更像是教室里的两件大型家具，一左一右摆在真正的学生的后侧。
真正的学生是这里的王。因为是王，所以他有权穿着怎么看都很休闲的衬衣来上课，而兼职老师的贤者们和我们两个陪读却得毕恭毕敬地穿起全套礼服。
陪读这个角色我自认为比爱演得尽责，因为爱每天上课都在看哪里我再清楚不过。
尽管从一开始就被告诫过要注意身份，上课不要打岔，不要回答问题，作业考试什么的也都是王一个人的事——我还是尽可能地仔细看书，尽可能跟上授课进度。反正一整天都要坐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好好学习的科目是一部分。而数学属于另一部分怎么也不可能弄懂的学科之一。这里的王对于数理化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和天赋，学生吸收快老师讲得就快，让我这个又跟不上又不能提问的陪读生很是郁闷了一阵。
啊，说起来，我们是这里唯二可以对王直呼其名的人。盖奇斯说既然爱和我的角色设定是女神，就也用不着对凡人的王太过客气。
但是王的全名很长，我们念了两遍之后纷纷表示还是就叫王比较省时省力。对此盖奇斯显得颇为郁闷，过了两天又招呼我们去，说要不缩略一下，叫NHG好了。
然而这个字母组合的音连他自己都发不好。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定下来就叫N。
N倒不介意我们不跟他商量就给他定了名字，反而说这名字比王听着舒服。结果我们带了头之后各种仰慕他的想套近乎的都开始效仿，一发不可收拾。盖奇斯在屡禁不止之后做出让步，要求团里其他人和N说话至少要加敬称。
我们理论上可以继续直呼其名。但爱私下里说起N来的时候，总会加上各种不明所以的称谓。
承.
爱与我和N说话的机会并不多，特权的发动次数其实也寥寥无几。很多场合比如课堂里本没有我们开口的机会，而盖奇斯反复告诫我们不要说多余的话，不要主动和N说话。
于是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和N挂在身上的门格海绵一样，只是某种沉默的装饰品。
陪读，然后陪着他回到他的房间。我们停在门前，鞠躬目送他进屋，并在门关闭之后静悄悄地离去。
每周一次的活动时间里，我们会陪他到温室的树林。大多数时间我们无权跟进植物园里去，只能隔着玻璃房子看他在那里和精灵嬉戏。
但嬉戏其实是后来才有的事。最初那些精灵看见他会毫不留情地发起攻击。爱和我在温室外面，隔着玻璃看着。静音玻璃隔绝了一切声响，我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或者哭喊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种语言。
按照规定，我们只有在认为〔事态严重〕的时候才能采取措施。一个人拉警报通知负责管理的团员，另一个带着训练有素的备用精灵从紧急通道去救人。
围绕事态严重的概念定义的谈话开展过若干次，盖奇斯对我们的泪点之低屡屡扶额又坚决不肯亲临现场指导。直到后来他声称如果我们再随便拉警报救人就不把这任务转给暗之三人组干，我们才不得不惊恐万状地妥协。
在这里，能近距离欣赏温室树林的机会实在难能可贵。
对爱来说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情愫，至少于我而言，能看见绿树青草的短暂时光来得比什么都重要。若是扪心自问，当初急吼吼地冲上去救人不排除有纯粹想到园子里转转的念头，后来眼见得N与那里的精灵们关系好起来，多少也有点私心上的失落。
潜意识里怀着让他被精灵们打得越惨越好的黑暗念头，只是为了换得温室的入场许可。那一阵子见了N贴着创可贴缠着纱布的模样总是不自觉地回避他的目光，一半是看不下去一半是做贼心虚。
我对我们是加害者这一点心知肚明。甚至连我的回忆都懒得为这一点辩解。
但为这个就变成坏人未免也太廉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问盖奇斯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也到温室里转转，为什么连避开N去那里都不行？
盖奇斯摇着他的神棍说不行就是不行。
理由是怕那里的精灵和我们搞好了关系，回头会上王那儿说我们两个人类的好话。
关于女神和人类是不是有区别这一点我没法反驳，其中的缘由我自己清楚得不能更清楚。倒是精灵们能跟N说话或者说N能听懂精灵的话这一点把我吓了一跳，后来软磨硬泡多方打探，才知道我们的王其实是个弃儿，因为能与精灵交谈而被恐惧的村民当作妖怪扔进了林子。
当时我震惊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遗弃儿童理由，甚至超过了我们自己被遗弃的理由。
爱与我是异卵双胞胎，据说长到半岁才发现发色瞳色没一个能跟母亲的丈夫对上号。父亲赶走了我们和母亲，更可能的是那根本也不是我们的父亲。母亲辛辛苦苦带着我们长到七岁，终于下定决心抛弃不光彩的过去好好改嫁。
抛弃，不光彩的，过去。
怎么说也比把小孩子当成妖怪听起来靠谱得多。
后来盖奇斯出现在我们面前。
想要结束耻辱的过去，在人们尊敬的目光里生活吗？他说。
实在是个很可怕的问法，同样也是很可怕的做法。
我们，最不该出生的，最受到蔑视的，最不洁的我们，学习了高贵的礼节，穿上了华美的衣装，摇身一变，成了光辉荣耀的女神。
盖奇斯将我们迎进城里，当着浩荡的人群说。
请二位女神赐予王爱、和平与纯真。

转.
我们走不进那间温室，同样也离不开这座城堡。这里是新生的起点，哪怕它只是一座角色扮演的舞台，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但在这里我们是女神，是团员们眼中纯洁乃至神圣的存在。
而到了外面，我们的出生便决定我们一定会被人们唾弃，被避而远之。
曾经以为盖奇斯是利用职务之便顺便拉我们一把攒攒人品，后来渐渐发现我们确实是胜任这个角色的最佳选择。
无路可去，也没有过去可以追溯。爱与和平从一开始就是以女神的姿态出现在这座城堡。
只要接受新的角色设定，就可以开启新的人生。盖奇斯眯着独眼，信誓旦旦地说。
这位首席贤者对人心的把握就像N做数学题一样得心应手。也难怪这一整团的人都能围着他转得乐此不疲，难怪暗之三人组那三人会对他顺从得如此死心塌地。他能轻而易举地从人的表情看见他们渴望的东西，然后开出最无法抗拒的许诺。
和这样的人相处是危险的，哪怕作为他的棋子也是一样应当如屡薄冰。所以我对爱说你要小心一点，我对爱说别以为我都能看出的东西盖奇斯会看不出。
那些目光，那些注视，那些多余的关心，都已经昭然若揭了。只差一步她就会用轻佻的语调，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我不明白自己害怕什么。或许真的是以和平之女神自居太久，对不和平的气息变得格外敏感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维护什么，就像在冲进温室的时候，我不明白自己是想帮助N还是只想自己呼吸几口那里美妙的空气。我同样不知道令我不愉快的是什么，是爱喜欢上了N，还是一旦这件事被发现的后果。
当事情真的发生了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想的还是太乐观。
爱的事情盖奇斯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只会比我知道得更早。他视若不见，是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等待着有一天，等离子团的王对侍奉他的一位女神露出平时只对精灵展露的微笑。
我对他讲了哦。爱俯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温软的气息吹得耳朵酥酥地痒。
至于讲了什么我根本来不及问，暗之三人组敲开了门，说盖奇斯大人找爱之女神有话要讲。
——那个人，一直在黑暗中窥视着。
等待着希望，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开始萌发的时刻。
爱回来的时候全身都裹在毯子里，整个就是一卷毯子的模样。我的心开始下沉。暗之三人组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瞬间移动离开，留下我用颤抖的手一层层剥开绒毯。
看见那具和我自己无比相似的身体上的淤青，看见她修长的双腿上的白浊与血痕，明明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我，却又什么都明白了。
我将爱浸在温水里，自己也跳进去，抱住她。过了一会儿爱缓缓半睁开眼睛，她眼睛里绝望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是对着一面镜子。
我都懂的，不要说了。我试图给她一点微薄的安慰，她却疲惫地摇头。
你不懂。她说。
我忧虑地望着她，不知道当问还是不当问。时间在沉默与迷蒙的水汽间凝固着，仿佛过去了几百年之后她用风一样微弱的声音开口，说。
温室。
盖奇斯。那个人一直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地窥视着。他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希望，美好的东西开始萌发的时刻。
然后眯起那只红色的眼睛，伸出手，将它们揉成一团泥泞的叶浆。
我这才知道所谓赐予王纯真的意义。我这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什么。
合.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依然走在、站在、坐在我应在的位置上。我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毫无抵抗之意地接受这一切，即使我真的是和平之女神也做不到。但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样反抗，不知道该从何反抗。
起初一两天里，N在一些时候会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但我没法回答。第三天里接到通知，说是不必陪王去温室，这项任务以后由暗之三人组代劳。
我在房间里和爱无言地对坐着，发现失去这项差事也没有那么可惜。
爱倒是恢复得很快，只是在我面前变得异常沉默。或许在N面前也是，但其实在第三天N从温室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们。
不会说谎的精灵们，一定什么都告诉他了。痛苦的，悲伤的，令人难堪的细节，都被他知道了。
在那间温室里发生的事情，会让他觉得被人类背叛，被人类伤害了吗？
被背叛，被伤害的又究竟是谁呢。
很快地，我们终于连陪读也不用再去。每天就待在那间屋子里，过上了穿着睡衣想睡多久睡多久的生活。
即使作为女神的角色设定据说没有改变。
这样的生活无疑是空虚的，但我们的生活从来也没有充实过。或许爱有过那么一小段日子，一小段以注视一个人为生的日子，然而到头来，我们都只有失去而不曾获得。
这个世界不肯遗忘也不肯谅解。令人担心所谓的未来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然后，有一天。
久违的绿发青年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爱低下头要逃走，我将她硬拽了回来。
能帮我么？他说。不，应该说等一个这样的训练家到这里来的时候，能帮帮她么？
看着他诚恳的样子，我觉得又想哭又想笑，又格外地欣慰与满足。
说到底王也好女神也好，什么也都是一样。
这座城堡是N的城堡，是盖奇斯用来收买人心的虚像，也是我们演出的舞台。舞台坍塌的时候，舞台上的演员们会失去自己的角色，与它一并坠入无尽的黑暗里去。
尽管如此。
请放心。我抓着爱的手，这样回答。
尽管如此。
作为角色之一的我，长年来念诵着和平的我，仍然满怀欣喜地期盼着——破灭的时刻。
fin.

这篇我也看过——突然好后悔当时没有GD作者【你够了没有

双女神甚的正戳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