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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两种忠诚(1)
这一场“两宫之争”的戏,随着我义无返顾的加入,终于拉开了大幕。
  天平的两头,一头站着我,一头站着陆逊。
  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在此之前,在这样的风雨、长夜、突如其来的噩运到来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我们的结局。我知道结局不会令人愉快,我知道我们终将葬身于时代的洪流,可我梦也梦不到的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竟扮演着两个这样的角色。
  我们不是涸泽中那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我们只是渔翁的绳索前那誓不共存的鹤与蚌。
  我知道孙和终究不会做上皇帝,我也知道孙霸到死也不曾尝过做太子的滋味。我还知道无论我加不加入,无论我做什么,历史总是会沿着它的既定轨道走下去。我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无法阻止自己义无返顾地陷入。
  如果我不加入,如果我不做点事,即使孙和会被废、会在孤独落寞中死去,那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孙和要死,就让我做他的掘墓人;如果我要死,我也要踏着他的尸体死去。
  因为他玷污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陆逊也不可以。
  我写信给茹,我说我会为她复仇。我还说在孙和彻底崩溃的那一刻,我会让她见证。
  她没有回我信,也许她不相信我,也许她只是倦了,但她怎样地想,于我来说都没有关系。命运把我带到这里,即使是深渊我也要走下去。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能够得到偿还。
  孙霸的地位随着我和鲁班不遗余力的配合而扶摇直上。
  对于我的加入,他表现得相当受宠若惊。被明确地留在建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来答谢我。他甚至以拜母之礼待我,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有影娘娘支持,一切都好办了。陆逊、诸葛恪那些人,怎么能和影娘娘比!”
  我转过脸去,给他留下个茫然的背影。
  我从来就不曾喜欢他,这个典型的蛋白质男生。他像所有被宠溺坏的孩子一样贪婪地索取权力,但他丝毫不知道随着权力而来的那些沉重与风雨。也许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会明白。
  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得支持他。
  那一天会面之后,我再没有和陆逊说过话。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以为他要走过来和我说话,可他明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风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这个最终且唯一的裁决人,在这场风雨中表现得如同古旧的钟摆。
  有时候早上他还若有所思地说孙和不好,到了晚上他又说孙霸也未免太胡闹。今天他才答应把孙霸派往地方驻守的请求,明天他又收回成命。
  他或许是真的糊涂,又或者他比谁都清醒。他是那个手拿绳索的渔翁,一会给鹤加油,一会给蚌推波助澜,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谁赢,他要的只是两败俱伤。
  他已老去,生命在逝去,力量在消减。而在那之前,他要削弱那些他所不能控制的力量。
  ——即使他同时也在削弱一个国家的力量。
  我残存的那百分之一的理智告诉我自己,无论如何,不要伤害陆逊。
  即使我不顾一切地在孙权面前毁谤着孙和,即使我不遗余力地驳斥着反对孙霸的意见,可是每当遇见和陆逊相关的事情,我总是刻意避过。
  每当有人上书说陆逊偏袒太子,我总是对孙权说,这不关陆逊的事,是太子太奸猾狡诈,令陆逊偏袒于他。
  可是又有什么用。明明是站在两个对立面了,这样子的言辞,形同伪善。
  没有人会原谅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夜半醒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这样做,是否太残忍。
  可转眼想起茹,心又硬起来。她被孙和伤害得那么深,我当然要这样做。
  一日,陪着孙霸从宫中出来,在花园里,和陆逊不期而遇。


197楼2013-04-30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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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两种忠诚(3)
    本来离废掉孙和似乎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从某天开始,孙权的消失突然让一切又打回原点。
      孙权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就在那里,就在宫中,就安心地在他的天子殿里。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来由地突然紧闭宫门,冷漠坚决的卫兵把守着宫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偶尔有诏令,也是靠太监传出来。
      任何上书都成了石沉大海,任何人想见他都不能见面。即使是我,平时随意出入他的禁宫,可这个时候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太子一党是因为靠着“嫡长子”这块招牌而理直气壮,而鲁王党只是靠着我和鲁班能够不时在孙权面前进言才占的上风。如今无法见到孙权,气势顿时消退下来。
      我有时甚至怀疑孙权是否被什么人挟持或者蛊惑了。在我几乎想要私调军队冲入禁宫把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那是在他消失后的两个月,在顾雍的葬礼上,赤乌六年的冬天。
      他穿着素服出席葬礼,除了念读顾雍的悼词外,他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
      葬礼结束,他起身要走。我急急冲上前,却被卫兵拦住我去路。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陛下说!”我哀求着。
      “以后再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陛下呢?”
      “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
      他一反常态地冷冷留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一开始想要见孙权,只是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拒见任何人。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现有些话,真的非对他说不可了。
      这些话因顾雍之死而起。
      顾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稳,为人低调,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却安然度过了期间的种种风雨。
      暨艳之事,他不发一言;吕壹之事,他虽有恚怨,却不曾上过一次弹劾;到了如今两宫之争,他仍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顾墙外的风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但总而言之,死的时候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与缅怀。无论是###还是鲁王党,都带着真诚的哀伤来为他送葬。十九年的风雨,换了别人,应该无法做到他这样。
      本来封侯拜相,应该是每一个臣子的梦想。顾雍之死,若是在寻常时候,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资历问鼎相位的朝臣们的蠢蠢欲动。可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丞相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却一片缄默。
      因为这个时候,做丞相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就算有党派勾结,就算要两宫相争,跟在别人后面摇旗呐喊就好了。在这样一个时候,谁愿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飞在枪口的鸟呢?
      除了一个人。
      我在倾盆大雨中来到孙权禁宫门前。大门紧闭着,持枪的卫兵横眉立目挡住我去路。
      “我想见陛下一面……”我哀求着。
      “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猛烈冲打着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间,我缓缓跪下了。
      ——对着紧闭的宫门,我缓缓跪下了。
      “告诉陛下,我将在这里一直跪到他见我为止。”
      我面容平静,声音清晰而决绝。
      我带着冻僵了的身体走入孙权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菊花与各种草药混合的香气。
      孙权应该才沐浴完,身上也带着一股草药的香气。他没有责备我的卤莽,只是取过一条毛巾,为我擦湿透了的发。
      “什么事情,能值得你这个样子?”他轻轻地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陛下……”许是未从寒冷中恢复的缘故,我声音一直颤抖着,“听说,您要让伯言拜相?”


    199楼2013-04-30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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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两种忠诚(4)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难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
        他沉吟一阵,然后说:“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他不会是一个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执、不懂变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不会为自己留后路。”
        “他是的。”
        “他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孙权怒吼着打断我的话,但转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着地说:
        “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会是一个好丞相。你说的这些跟当不当丞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着,“如果您只是想让他当丞相,为什么还要他辅助太子呢,为什么让他拜相之后就去武昌,非诏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一定会赢,但又不想伤害他是吗?”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来,“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朕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我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说,“他是您的臣子,放过他吧。”
        “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他终于是发作起来,一把推开我,“你说,谁放过我?天会放过我吗?天会放过我——”
        声音突然中断。眼前他的背影,开始不安地颤抖。
        我茫然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滚!你滚!别靠近我!”他仍是背对着我,却一把推开我。他好用力,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站稳之后,我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么了陛下?”我惊恐地问,感觉怀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可仍是捂住了脸,断断续续地说:
        “你快点走,不要看朕。朕以后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没有走。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脸。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扯开,而他已无力挣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我不由讶然。
        那是一张陌生而丑恶的脸。眉眼都已歪斜,嘴角流淌着口水,他不停地抽搐着,斜睨着我,却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闭门不见任何人,尤其拒绝见我。
        我明白为什么素来不喜欢薰香的他会带着一身草药香气出现在我面前。
        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恐惧于健康有力的朝臣。
        他比别人更害怕衰老,可衰老第一个没有放过的就是他。
        他中风了。
        陆逊回武昌赴任那一天,我在渡口等他。
        我在渡口站了好久,后来刮起了好大的风,渐渐渡口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可我依然站在那里。
        风停的时候他也来了。一身素衣,干净得如同那些赴京赶考的书生。他看见我,怔了怔,终于是慢慢走过来。
        “……安好?”走到我面前,沉默了许久,他问了句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
        “很好。你呢?”我也只是说。
        “还好。”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来送我。”
        我突然想起一些依稀的往事。第一句对他说的话,也是“谢谢”而已。同样的声音,同样需要被压抑的感情。原来走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转回起点。
        命运和我开了一辈子玩笑呢。
        我们沉默着站在那里。彼此都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如同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直到风又轻轻吹起来,甲板上的船夫小心地催促着他上船。
        他看看我,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说:“好。”
        他又说:“现在天气还是不好,你要穿多点。”
        


      200楼2013-04-30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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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两种忠诚(5)
        我说:“你穿得也不多。”
          他笑了笑,摆摆手,他要离开了,而在他离开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拦住他。
          “伯言,告老还乡吧,”我近乎哀求地说着,“你不是当丞相的料,你只会打仗。”
          他仍是笑了笑,说:“我知道。”
          “回家去吧,陪你的妻子,做你喜欢做的事。”
          他沉默着。
          “过适合你的生活。不要再踏足官场。”
          他仍是沉默着。
          “你很快就会把这里的事情忘记,你会过得很幸福——”
          “——不必说了,”他终于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当初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就要将它走到底。”
          “可是不会有结果。”我哀伤地说道。
          “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再次准备离去。而我忍不住又一次叫住他。
          “伯言……”我轻轻唤他,内心突觉得无限凄楚,“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问吧。”他说。
          “记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晚上,你对我说过,如果我想要离开这里,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带我离开。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
          “那么,”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今天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会带我走吗?”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清楚地说:“我会。”
          “你既然宁愿带我走,为什么不能为我放弃这些烂事?”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说:“你真的想知道理由吗?”
          我点点头。
          他靠近我,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段话。然后他转身离去,走上了前往武昌的船。风把他带走,江雾将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吞没。可他的话语,却仍留在我耳边。
          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带你走。那时候不会,现在更加不会。”
          他还说:“原谅我。”
          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特别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句话,也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件事,只是一路走回家的时候,心就好像被绳索勒住一般,一点一点窒息地疼。
          回到家后,我将房门反锁,然后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我就那样坐在房中流了一夜的泪。我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尽量不去想。但没有用,眼泪还是像泻了闸的洪水一样一次一次地流下来。
          可是天亮以后,洗干净脸,穿戴整齐好,我又成了那个言谈自若心硬如铁的玩弄权术的女人。
          这是赤乌七年的春天。建业的空气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没有战争,没有长剑放歌的都督,只有日复一日的倾轧与内斗不休。魏在老去蜀在老去吴也在老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人们醉了醒醒了醉,在非此即彼的仇恨间匆匆忙忙直奔自己以为的天堂,同时也直奔相反的方向——
          这一年,离孙权之死还剩下八年,离吴的灭亡、三国的灭亡还剩下三十六年。
          离陆逊之死只剩下不到一年。
          陆逊说,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他宁愿那个人是他。
          而我说,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负那些仇恨,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201楼2013-04-3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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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王夫人的报复(1)
          孙权中风的消息,最终还是被悄悄传出来。
            将近一年的休养让他的身体也有所好转。渐渐地,由他亲手批出来的奏章也多了。每过一两个月,他也会出来见朝臣一次。
            他只是不愿意见我。
            我能够理解他。甚至当我一次又一次被他拒之门外而让孙和他们占了上风的时候,我也不怨恨他。因那是他想要保护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是江东的主人,是皇帝,是我的丈夫,他希望我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启明星下坚定地眼望前方的他,是那个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他,是那个能够力搏猛虎的他。
            至于那个白发班驳、嘴角歪斜、身形抽搐着的他,被紧紧锁于宫门之内,锁在我看不见的黑暗中。
            因为孙权长期不出,我也无法见到他,王夫人在后宫的势力渐渐强大起来。
            两宫之争,她虽多站在太子一边。可无论太子也好,鲁王也好,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刚立太子时朝臣上书请立王夫人为后,孙权虽然没有同意,但毕竟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便俨然将王夫人当了皇后来对待。
            她住在为皇后而建的未央宫,穿皇后的袍服,车马用品皆是皇后礼仪。朝臣顺从她,宫内的下人们巴结她,连同后宫那众多妃嫔,也多多少少地畏惧着她。
            她是恨我的,素来心胸狭隘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十四年的屈辱,更何况现在我又坚定地站在反对孙和的那一边。有好心人暗地里劝我,要小心她。这话我记在心里,却并不能多做什么。这后宫已成为她的地盘,如果她非要做点什么,即使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只是没想到王夫人的报复来得那么快。
            那一天,王夫人通知后宫好几个地位较高的嫔妃,说因为孙权重病,所以我们要一同到城外的寺庙里为他祈福。
            她甚至亲自来请我。她站在我房门口,摆出一副我非去不可的架势。我也没有多想,还是答应了她。
            车开了一段路我已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全换上了全副武装的亲兵。他们一个个表情严峻,冷冷地打量着车里的我们。车开得飞快,却不是往寺庙的方向,而是一路在往江边的大路上奔驰。王夫人的车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车里另外几位嫔妃也察觉到了什么,低声交换着她们的疑惑。
            “把车停下来!”我忍不住喊道。
            车却没有停。一个军官骑着马靠近我们的车,生硬地问我:
            “夫人有什么事?”
            “王夫人呢?”
            “娘娘她回宫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陛下祈福啊。”
            “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祈福为什么一路往江边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停了停,然后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们:
            “娘娘有谕,你们几位夫人平日只顾自身享乐,从不担心陛下安危。如今陛下染疾,你们应该去公安痛思己过,为陛下祈福。”
            此言一出,车内响起一片惊呼。车中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我忍不住又对那军官说:
            “如果我们不愿意去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们不得有违。”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的士兵也一起望过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目光中决无和善之意。
            我怔了怔,然后说:“你们这是谋逆。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只是奉命。”他安然打断我的话答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以这种面目来到公安。
            公安是与蜀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当年孙尚香初嫁刘备,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印象中的公安,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又靠近江陵,还是个不错的商贸往来的集散地。可时隔多年再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成了一座形同废墟的死城。


          202楼2013-04-3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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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王夫人的报复(2)
            残缺破败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城中街道上布满泥泞。居民很少,有的也只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见到我们来,他们就从那些看起来和他们同样无精打采的房屋中走出来,远远地打量我们。
              ——这曾是吴蜀两国都想纳入版图的城。但近年来,因为蜀后主宠溺黄皓而吴忙于两宫之争,两国都无心战事,各自从边界撤军回国。而公安也渐渐被遗忘。又加上连年洪灾不断,居民纷纷迁走,这里便呈现出了一片残败凄惨之象。
              士兵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大房子里,紧紧把守着大门,不让我们出入。几位嫔妃哭过一阵,闹过一阵,但发现无济于事,也只有愁眉苦脸地认命。
              嫔妃中有一位王姓的夫人,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孙休。这位王夫人出身卑贱,为人寡言老实。平日在后宫里,经常被人欺负。连宫仆都对她不客气,为了将她与孙和之母区分开来,私下都称她为“王氏”。她也好像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别人对她不客气,她也逆来顺受。
              她的衣饰总是最不得体最不起眼的那种,她的话语总是像她的为人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眉眼间有一些耐看的光泽。孙权宠过她一段时间,可终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生下了皇子孙休,恐怕王夫人根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对手。
              如今即使来到这里,面临着一样多虞的命运,她却依然不认为自己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当大家在一起商量对策时,她只是抱着孙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
              可能是觉得我比较好相处的缘故,她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是我。每天早上她都到我房间来,安静地呆在一旁。她让孙休叫我“影娘”,孙休看了我半天,怯怯地叫了一声。
              我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好感。并非憎恶,只是出自于对她自身那过于卑谦和小心的厌烦。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该怎么办。我有时很想拉长脸把她教训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但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连发火也是无趣的。
              ——她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沉默、木讷、谦卑、逆来顺受。平日在后宫,我们并无过多交往。如果不是一起被关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和她走这么近。
              这一天一大早她又走过来,坐在房间的一角,唉声叹气半天。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
              “有什么关系?他们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他们如果想要命,早就要去了。”
              “可是我们会在这里被关到什么时候呢?”她可怜巴巴地问我。
              “不知道,”我叹口气说,“不会太久吧。陛下总会想起我来的。他要见我又见不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后宫都是娘娘的人,他们会瞒过陛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难道你想我带着你冲出去和那些士兵决一死战?总会有办法,但现在还要等待时机。”我不耐道。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承认有时我对她也太刻薄。我并不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可面对她的愁眉苦脸,总是无法成功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但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些怒气并非因她而起。
              因我心里也彷徨,因我也不知道在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我不屑于也不能够愁眉苦脸,我只有维持住那一丝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与自信,并拒绝任何对于这平静自信的猜疑。
              所以我容易生气,只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赤乌七年的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地热起来,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整个城市走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有停。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快慰,因为我们终于不用省着士兵们每天挑进来的水来洗衣服。我们在院中放上盆子接水,接好了就将衣服泡在里面洗。可是随着雨日复一日地落下,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惶恐。


            203楼2013-04-3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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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王夫人的报复(4)
              王氏带着孙休跟上了我。我们运气还不错,很快在城的偏僻处找到一家不知什么人留下来的农地。地里还有一些未挖出来的白薯,我们每日就靠那些为生。
                很快,我们中间便有人死去。
                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从某一日开始,突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坚持了不过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诉着对我说了此事。我不觉一惊,便急急跟着她赶去。
                她们分散后一直在城中低处觅食。那里的居民多数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余粮。她们本以为她们应该是过得最好的一伙,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去。
                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找了个块地把她埋了。
                只是没想到,一天以后,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觅食的另外两位夫人也相继死去。
                是同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
                不是饿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极快的一种疾病。症状应该来自她们之前所呆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之前所雇来埋尸的那几位当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布满黑灰色斑点。
                是瘟疫。
                我们一同跑到城楼下,告诉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们放我们出去。
                我们哭过,威胁过,哀求过,可无论说什么,得来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城中发生什么我们不管。但娘娘说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得入城,你们也不得出城。”
                后来我们终于绝望,相继散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我们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里的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但每一天又觉得王夫人可能会发了善心将我们接回。日子就这样在交织着的不安和期盼中过去。
                那块白薯地,成为我和王氏之间的秘密。每天我们都避开众人,去那里挖出白薯来充饥。刚挖出的白薯带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可是对这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却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总是干净的。比这城中的空气都要干净。
                我承认这很自私,可是这个时候,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顾及别人。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来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地里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终于从某一天开始,能挖出来的,只是发育不良如同肿胀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嚼了两下,便不知所踪。吃过之后,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时候,我那么厌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告诉她:“快了,我觉得陛下快来接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她和孙休不见了。
                不好的感觉泛上来。我爬起来,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寻找她的身影。
                在一处躺满溃烂尸体的屋中,我终于找到她。她坐在尸体旁,坐在一锅冻结了的粥旁,眼中有饥饿的光。她贪婪地用手捞起粥来吃,又将粥往孙休嘴里喂。
                我吓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孙休嘴里的食物,返过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让她把那些粥吐出来。可是我晚了一点,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疯了么?”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这家人明明是吃了这些粥死了,你还吃?”
                “我饿……”她流着泪对我说,“我好饿……”
                那位年轻的董夫人也死了,却不是死于瘟疫。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跑上城楼的甬道,又翻过甬道尽头的栅门,一路跑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卫兵从城楼里跑出来,用枪指着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闻讯而来的我们站在城墙下,纷纷说着劝她的话。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发狠似的说:“我要离开,我不要在这里!”
                士兵上去捉她的臂,她退后两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纵身对着城墙外跳下。
                


              205楼2013-04-3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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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1)
                我抱着孙休,在公安阴冷残破的城墙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来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城中的一滴水。
                  天下起雨来的时候,我用双手张开接些雨水,用来湿润我和孙休焦渴的喉咙。
                  孙休思念他的母亲,夜半的时候常常从梦中哭醒。可他记住了他母亲的话,当他悲伤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手塞住嘴,尽量不去发出那些哭声吵醒我,免得我心烦。
                  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嘴唇边泛着干了的血,手上伤痕累累。
                  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得救……”
                  第四天凌晨,听见城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一直逼近城门。然后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把城门打开。”
                  城楼上一阵慌乱,醒来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来人的要求。而外面那人,面对着这一片慌乱,清晰而不容抗拒地说:
                  “——我是你们的丞相,我命令你们把城门打开!”
                  门缓缓开了。
                  在潮水般涌入的士兵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他。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一双眼睛不安地到处寻找。他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可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男子:眼睛如少年般明亮,衣裾上没有一点灰。他的发仍然黑亮飘逸,没有掺杂一丝班驳。
                  而我,抱着孙休坐在城墙阴暗的角落。我们的长发都散乱肮脏,脸上爬满泥泞,活脱脱地像是两个乞丐,又似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饿鬼。
                  可他还是看见我们。他的马将他带到我们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写满难过,嘴唇轻轻颤抖,吐出我听不见的话语。然后,突然之间,他一下子从马上翻身下来。
                  他动作快得我几乎以为他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可是没有,他只是迅速地一下子单腿跪在地上,浑然不顾地上的泥染上他的衣角。他的头垂得很低,谁也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拉着孙休的手,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空气安静得如同凝固。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终于听见他平静得如同做作的声音:
                  “……臣救驾来迟,让夫人和皇子受苦了。”
                  而我也用了同样平静的声音说:
                  “丞相大人救驾有功……”
                  那一场噩梦,终于在这个刮着微凉的风的早晨,被从武昌赶来的他唤醒。
                  死去的妃嫔们被送到城外安葬,死去的居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幸存的人们一一领到药品和食物,以及干净的水。
                  剩下来的我们,坐上了他安排好的船。
                  早晨的江上有些冻人。我抱着孙休坐在船舱中,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幼小的身体。
                  陆逊挑帘进来,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一件大衣被送了进来。我用它紧紧裹住孙休又盖住自己。
                  明明衣上有他的体温,明明身体在一点一点暖起来。
                  可心仍是冷的,像风。
                  在武昌,我们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用精致的食物充分填充了被折磨了很久的胃,然后再次起程,准备出发回建业。
                  在码头上,人一个一个地走上回程的船只。都差不多上齐了,只有我和孙休还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旁边,指挥着士兵将几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后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
                  “夫人也该上船了。”
                  我只是说好,却并不移动脚步。
                  他也并不催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说:“回去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来,自嘲般地说:“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他脸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说: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别的。回到建业,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208楼2013-04-30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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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2)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指着那些船只说,“可是即使你不说,她们也会说。陛下迟早会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都是对的,孙权会知道此事,孙权会愤怒,他不会再给王夫人这样的机会。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孙和。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逼他在我和孙和之间做一次选择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过是要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选择我。虽然我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会让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在怨我的。
                    “走吧,”他柔声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那块玉,我的那块暗红色的玉……是否,还在你那里?”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还在,怎么了?”
                    “……能不能还给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最终他叹口气,缓缓地从衣领中将玉拿出来,从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这块玉戴在了贴身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他这样说着。玉握在他手里,他却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要么就给他算了?——留给他,让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转念之间,心又硬起来。不可以给他。
                    其实换了别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他。只这块玉不可以。我从生我养我的时代横跨一千八百年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乱世,只有这块玉一直陪伴我。再穷困再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放弃过它。浮沉无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我害怕丢了它,连最初的自己也会忘掉。
                    “伯言,”我叹口气说,“对不起,真的不可以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走上来将玉放进我手中,然后转身而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
                    “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候孙和以祭祀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亲张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还说王夫人听说孙权中风,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风往哪吹永远没人知道。不过半年前,王夫人还是权倾后宫的名义上的皇后,孙和还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厦,你方才还在赞叹着它的金碧辉煌坚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间,突然发现它已土崩瓦解。
                    


                  209楼2013-04-30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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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3)
                    那为我带信的王夫人的亲兵,我将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亲信们纷纷归附我。昔日谄媚逢迎她的宫人们再也无迹可寻。
                      孙权派去谴责王夫人的使者频繁出入于未央宫。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天气,我让他顺便捎去一方白绫。
                      孙和仍是太子,但已经和被废没有什么区别。听说王夫人死后,他终日哭泣,以至神经失常。虽然陆逊仍在固执地上书为他说话,但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孙权已经亲口答应鲁王党人杨竺,将废掉孙和立孙霸为太子。
                      我苦心种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开出罂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吴郡接茹来建业。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平静与寂寥来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握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个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将宅院紧紧围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进去。
                      灵堂显得空旷而寂寥,昔日那些围绕着孙和而转的人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低垂着的白幡间,只有孙和一个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伤和失落改变了他的样子,流着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他仿佛是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任何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将他从悲伤中唤醒。即使我带着一身杀机走入,他也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们。
                      茹好像明白些什么,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强行将她留下。
                      “怎么了茹?”我奇怪地问。
                      “你说的让我高兴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她叹气,“我为什么要为这个高兴?”
                      “他污辱了你,我让他死在你面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怔怔地问。
                      她看了看孙和,说:“他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得没有错。孙和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我们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流着泪,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可是,”我仍坚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他已经很可怜了吗?”茹轻轻地说,“他和他母亲在吴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今他母亲死于非命,他心里一定比死还难受。而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你——”
                      我如同五雷轰顶,但还是咬着牙说:“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没有忘记,”她轻轻说,“可是被损害的,无论怎样也弥补不回来。他受到怎样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难道我就会因此而高兴?”
                      “茹啊,”我几乎要流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就拿着这把刀,走过去,轻轻把刀插进他胸口。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自杀,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就算有人说出去,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报——”
                      “这样我们就会高兴些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说不出话来。支持了自己那么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间坍塌。
                      “建业太纷乱,太喧闹了,”她轻轻说,“我想回吴郡。我在那里每天为你们清扫房间,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边的孙和。
                      “——宽恕他吧。”茹说。
                      “这不可原谅。”我咬牙道。
                      “就是因为不可原谅,才需要宽恕,”她平静地说,“宽恕他,就是宽恕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我们又如何在这世上活过这么多年?”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刀,却掉在地上。
                      茹说得对。因为有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人们才需要宽恕。
                      世界有太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别人,就是不懂得宽恕自己。不懂得宽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静活过这么多年?
                      


                    210楼2013-04-30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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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5)
                      “你会死么,”他仍闭着眼睛,冷冷地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身体在这无尽的光影中,无声地颤抖。
                        “你只是想要离开朕。”他说,“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现在你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坚持着说。
                        “胡说八道!”他吼起来,睁开眼睛指着我,“你会死么?你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妖怪?你是个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条条从他脸上剥落,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在我平静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罢了,”他喘息着说,“朕为你生了一辈子的气,朕不想再生你的气。你要走,随时可以逃走,又何必来见朕。”
                        “我不会逃走,”我轻轻地说,“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离开。”
                        “朕的允许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
                        “有意义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说,“在认识您之前,我是个自由的身子。现在请您还我自由身,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呢?”
                        “请您休了我。我不想作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不可能,”他笑着说,“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没有说话。
                        “陛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打断我的话吼起来,“你不就是想要离开朕,去圆你的鸳鸯梦吗?朕告诉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死,朕不管。朕只告诉你,他见不到明年的夏天!”
                        “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流泪了吗?”他看着我冷笑道,“你知道他要死,心疼了吗?你想要哀求朕,放过他吗?”
                        “不,”我平静地说,“他会怎样,我无权改变。一切都是写好的。”
                        “可是你还是哭了。”
                        “因为我心疼。”
                        他怔怔地看着我,终于是叹了口气。
                        “既然觉得一切都是写好的,为什么还要心疼?”
                        “正是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才会心疼。”
                        “你心里是否只有他,一点点都没有朕?”
                        “不是的陛下。我的心里也是有您的。”
                        “朕不信。”
                        “……”
                        “好吧,”他看看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为朕做件事,做完之后,朕给你一纸休书。朕随你去什么地方,随你去不去找他。朕只要你为朕做完这一件事。”
                        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对他说:“什么事呢,陛下?”
                        “把朕书房案上的那张纸拿过来。”他对身旁的宫人说道。那宫人便去了。
                        过了一会,宫人捧着一方黄绢,带着纸笔回来了。他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然后退到一旁。
                        “朕老了,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诏书字迹都很模糊,”孙权对我说,“你还年轻,为朕把这封诏书抄一遍送出去吧。”
                        只是这么简单?我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走过去,拿起他起草的那封诏书,刚看到开头的那几个字,心便是一沉。
                        是写给陆逊的。
                        我一路读下去,心便向着一个黑暗无尽的深渊迅速滑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上天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黄绢上的这些字,一个个带着血一样的颜色跳入眼里,它们仿佛从地狱里魔鬼的心中迸发出来一样,张牙舞爪地灼烧着我的心。
                        它们能够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它们空穴来风,让任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无限扩大成为不可饶恕的罪;它们无中生有,将所有美好的令人感动的往事描画成不堪入目的丑恶。


                      212楼2013-04-30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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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6)
                        它们让忠心的臣子成为阿附权贵的爪牙,让青春和热血成为小丑脸上的油墨。
                          它们反写我深爱的男人的一生,吞噬他最后的从容与尊严。
                          它们是没有刃的刀,无形无色的毒药,它们只所以存在,只是为了要他的命。
                          “怎么可以这样……”我颤抖着将那一方黄绢扔在了地上,“陛下,你疯了……”
                          “你还是要哀求朕是不是,”他眯着的眼中有残忍的光,“你还是不能无动于衷是不是。”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我颤抖得连泪都流不出,“难道他为江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来这一纸诏书吗?”
                          “是他自己要被卷进来的。”
                          “可是陛下啊……”我苦苦哀求着,“他总是要死的,有没有这封诏书,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您为什么不能放过他,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呢?”
                          “你总说这个要死那个也要死,朕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冷笑道,“朕只知道身体最虚弱的那个人是朕自己。你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总想等朕早日归西,好抢走朕的女人,谋夺朕的国家!”
                          “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连伯言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吗?”我终于流下泪来,“他对您的心,难道您不知道吗?”
                          “朕知道,他也知道,”他冷冷说道,“可是朕的儿孙会知道吗?他的后人又会知道吗?曹操誓不篡位,现在的人难道不是称他为魏武帝吗?司马懿总说他对曹魏一片忠心,可你看看他那两个儿子,他们都知道吗?”
                          “看不见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我哭着说,“您放过他吧……”
                          “他求仁,朕让他得仁,有什么不对?”他吼起来,“一百年后,人们会说朕是昏君,晚年逼死忠臣。人们会记得他!他求仁便得仁,朕是在成全他!”
                          “您既然知道人们会这样说,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泣不成声。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
                          “别哭了。你自己也说过,你改变不了任何事。你也改变不了朕的决心。”
                          “是的陛下,”我流着泪说,“可是至少我不会为您抄这一份东西。”
                          “如果朕一定要你做这件事呢?”
                          “我不会做的。”
                          “去把外面那个匣子拿进来给他。”孙权转过头,对一旁的宫人说。
                          那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去了。过了一会,他捧着一个长匣子走进来,把匣子交到我手中。
                          “自己打开看,自己选择吧。”孙权冷冷地告诉我。
                          我揭开匣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剑,在水波嶙峋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这把剑,我认得的,是孙权的佩剑。那一年在吴郡,他把我拖到房间里,把这把剑扔在我身边,告诉我,要么用这把剑自杀,要么活着出来做他夫人。
                          最后是我屈服了。
                          “不写就得死是吗?”我捧起剑,轻声问孙权。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
                          剑出鞘时所闪现的那一片白光几乎刺痛我的眼。冰冷的剑身割开到咽喉处的皮肤的同时,我感觉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我。
                          那宫人抓住了我的手,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孙权。
                          “你拦住她做什么!”孙权怒吼起来,“让她死好了,让她死!”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心中洋溢的全是必死的决心。我竟然感到骄傲,是的我骄傲。那一年我屈服于死亡,嫁给了他,从而改边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我常耿耿于怀,也常觉得屈辱。但在这一刻,从咽喉处传来的刺痛让我骄傲地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洗清这种屈辱。
                          孙权的表情在渐渐平静下去。
                          “罢了,”他挥挥手对那宫人说,“你做得好。把剑拿走,出去吧。”
                          宫人把剑从我手中夺走然后安静地退下。我仍站在那里,任血缓缓地顺着脖子流下。


                        213楼2013-04-30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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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7)
                          “想不到啊,”他自嘲般地笑起来,“朕再也无法胁迫你了。”
                            “因为我生无可恋。”我轻轻说道。
                            “所以朕无法再逼你了是吗?”他轻轻说,“其实朕不想逼你,刚才那个时候,那个宫人不上来阻止,朕也会上来阻止的。朕不想让你死。如果朕要你死,你早就死了……朕只是想你为朕做这一件事而已……”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做呢?”
                            “因为朕想看到你为朕做件事。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为朕做过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您做事啊。”我不无委屈地说。
                            “你不是为朕,你是为江东,为这个国家,”他轻轻说,“你为朕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伯言也在做。朕一直想知道,如果朕和伯言站在相反的立场,朕要求你做事的时候,你会不会为朕做。现在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
                            他轻轻笑着,皱纹爬满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很可怜。
                            “朕知道朕不好。朕也知道这对你和伯言都不公平。但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站在朕这边一次。朕那么想看到……”
                            他淡淡地说,声音却仿佛有些哽咽。
                            “陛下,”我轻轻地问,“您真的那么想看到我抄这份东西吗?”
                            “是的。”
                            “如果抄了,您就给我一纸休书,您就放我走。我们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扯平吗?”
                            “是的。”
                            “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朕仍要坚持。”
                            “您是在胁迫我吗?”
                            “不,”他黯然看着我,轻轻地说,“朕不胁迫你。朕只是希望你这样……”
                            我没有说话,走到那张书案旁,拣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爬满魔鬼的黄绢,再展开一张空白的黄绢,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抄上去。
                            我平静地抄着,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喜怒。心里仿佛暴风吹过似的空白。我甚至不无诙谐地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我的繁笔字还是这样错漏百出。
                            只有脖子上伤口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明黄色的丝绢上。
                            最后一个字,我一笔一划地写完,然后合上黄绢,交给一旁侍立的宫人。完成这一切后,我回头看着孙权,轻轻地说:
                            “陛下,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
                            “休书不必交给我,您拿去宣告给后宫就可以了。我走之后,请您将我的名字从史官笔下、从宗庙中抹去。”
                            他仍没有说话。
                            “陛下,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如同梦中醒来般,轻轻问我。
                            我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爱过我?”他又问。
                            我仍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想起那些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曾回过身抱了他入睡。只是在那个时候,爱恨反而更加混乱。
                            “陛下,我感激您。”我轻轻说。
                            “为什么感激我呢?”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被饿死、被冻死、被乱军杀死……”我带着真诚的感激回忆着,“即使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看到这么多,走得这么远……我感激您,真的。”
                            “即使我做了这么多让你心寒的事情,你还是感激我?”
                            “是的。”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我说,“其实从一开始,我从未想过要让孙和或者是孙霸即位。我只是想让他们两个斗起来,这样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权力。”
                            “我知道。”
                            “你不恨吗?”他问。
                            我笑起来:“怎么会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认为站在你的立场有这样做的道理。当年公瑾和子敬都说过,只有这样的您,才像一个真实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说,“现在你要走了,也该让你知道。”
                            


                          214楼2013-04-30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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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被遗忘的初衷(8)
                            “什么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里下了毒,”他说,“我也知道他死后你一直很内疚,认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呢?”我讶然道。
                              “阿荣没有说谎,他确实在最后一刻帮你换了那杯毒酒。可是你们都不知道,你的杯子里,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说着。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说道,“我那个时候想要放弃你,但又不愿意你去别人那里,我就选择杀死你。可是看到你没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样高兴。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起过这种念头。我甚至还杀死阿荣,让他再也无法泄露这个秘密。”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含着泪问。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继续背着这份本不该属于你的内疚。现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内疚了,你愿意去伯言那里,就去吧。”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安然俯下身子。他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我就紧紧握住那一只手,将它贴在我流满泪水的脸上。
                              “陛下,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好吗?”在他耳边,我轻声说道。
                              “说吧。”
                              “我不会去伯言那里,我谁那里都不会去。您说得没有错,一百年后,人们会记住他。一千年、两千年后,人们还是会记住他。人们会记住他怎样为这个国家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人们会记住他是江东的都督、江东的大将军、江东的丞相。他的生命干净得如同被水洗涤过的月光,没有任何污点。他会在家里握着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会在死前还和陛下的女人私奔。这一切都是写好的,写在书上、写在命中的。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不会去找他。”
                              “那你会去哪里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地笑着,“也许会死,也许只是离开这个世界。但总之您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会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谁呢?”他又问。
                              “我到底是谁?”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阳光下云的影子,阳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闭上眼睛,说:
                              “你走吧。”
                              我松开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门口。在门口我又一次驻足,回过头来轻轻对他说:
                              “陛下,再见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看我,睡着了一般。那一刻光与影交织着他的面容,而我无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泪。


                            215楼2013-04-30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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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殊途(2)
                              我要挑水回去了。他坚持不让我自己挑,近乎用抢的方式接过我的担子,坚持着将我送到屋门口。
                                在门口,他疑惑地打量着我那空空如也的小屋,但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转身离去,又赶去武昌。
                                他离去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风一直在窗外呼啸,雪花如手心流出的沙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轻轻走出去,关上门。
                                我要去吴郡,并且不再回来。
                                眼前是银妆素裹的天地。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微的甜。
                                “云影。”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着,在回头之前,已说:“你还是来了。”
                                我很平静。从昨天陆抗来到我屋门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来。既然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平静地与他告别。我以为我再无可恋,我以为我不会再心疼。然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头了。
                                我真的回过头来,带着营造好的平静与从容。可是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却依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还是他的样子,身形消瘦却挺拔,眉宇沧桑却英俊,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却隐隐带着悲伤。雪花沾满了他的身子,靴子没在雪地里。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在回头之前,我想过他是这个样子,他果然是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平静。
                                可是,可是,他的发啊……
                                他的发,他那头一直乌黑而温柔,即使岁月流逝也没有添上一丝班驳的发,竟然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它们温柔地垂在他肩头,倒影着茫茫雪地,焕发出一片柔和的银光。
                                我看着他,许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我想伸出手去摸他的发,手动了动却终于还是垂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那么近,却又那样远。
                                “有什么事吗?”我终于找到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那一点平静,用最安稳的声音问他。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去你家。去陪茹。”我说。
                                “好,”他轻轻说,“她一直在想念你。”
                                “你不去么?”
                                “我去,”他看着我,“我把武昌的事处理完就去——我的后事。”
                                这话那么悲怆,我的心往下一沉,却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
                                他笑起来,他竟然是——笑起来,他就这样笑着说:“那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你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平静地提醒。
                                “没有关系,”他仍是笑着,“那我就代替你陪她——虽然她可能不需要我。”
                                我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知道茹承担着什么。——即使是我,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只是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问吧。”
                                他将一个卷起来的东西交到我手中。打开来后,明黄色的绢,朱红色的字,滴落在上面干掉的血,带着地狱里来的痛苦意味映入我眼帘。
                                “这个东西,是你写的么?”他轻轻地问。
                                “是我写的。”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唇。我在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从这样的唇中吐出?责难?埋怨?中伤?——甚至是怒骂?
                                没关系的。都来吧。我已经作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一秒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仿佛从天荒到地老那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安静中我甚至能听见雪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仍然看着我,平静的脸上没有责难没有埋怨没有哀伤,更没有怒火。
                                “那么这个东西,也是你写的?”他将一个什么东西从贴身的地方掏出来交到我手上,用更轻的声音问着。
                                我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方叠起来的绢,颜色都已泛黄,陈旧得看不出年头。这个东西真的很久了,一层一层展开的时候,我要很小心才能不撕破那已经粘在一起僵掉的绢丝。最后我终于将它展开来,上面几个已经褪色的东倒西歪的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217楼2013-04-30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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